前言(節錄)
地圖和回憶是密不可分的,有點像歌曲和愛情韻事之間的關係。人為的藝術創作籠罩著情感,然後情感就被儲存在人為的藝術創作中。當我們戀愛時,會不經意地聽到〈一切全是你〉(All the Things You Are)或〈嘿,德莉拉!〉(Hey There Delilah)這樣的歌曲,然後那份愛情就會永遠儲存在那首歌曲中。(有人曾經向馬塞爾.普魯斯特提過這一點,而他說這可能是個寫書的好題材。)而地圖──我們搬去住在某個地方,然後當我們看到該區的地域圖示時,就會將我們的回憶融合在其上,使其變得格外……栩栩如生。
這種依戀無須特別的想像力,而是油然而生的。即使是最普通「隨處可見」的那種地圖――例如你搭巴士去斯克內克塔迪(Schenectady)時所需的當地地圖――都會滿載著某個時刻的某些美好回憶。而且(這正是最奇怪的地方)地圖上的資訊越少,激發的情感也越深刻。我只要看到巴黎地鐵的地圖,或是聽到站名列表――紅城堡站(Château Rouge)、東站(Gare de l'Est)、水城堡站(Château d'Eau)――都會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巴黎,在一個夏日的星期天,準備前往跳蚤市場。
地圖對旅途而言,比錄下的影片還要令人印象深刻;它幾乎比旅途本身更令人印象深刻。此外,當我看著紐約地鐵的地圖,看著單調乏味的路線上,那些紐約獨有的街道數字――33、42、51、59――這些數字立刻就喚起了回憶。
地圖,尤其是概要的簡圖,並不是讓回憶消逝或困住的地方,而是讓回憶永遠長存之處。
在那些我們共用、隨處可見的描述性地圖和藝術家的詩意地圖之間,存在著一些即興創作的個人風格小地圖,收錄在本書中――那些地圖是我們忍不住在腦海中繪製的,即使我們不會用手繪製出來。
曼哈頓對於心智地圖而言,是個特別適合而且富於發揮的主題。占地雖大,但這裡其實很小,壓縮了情感的表達。
這是個有目的而建造的城市,更甚於其他任何城市。倫敦是經過時間的洗禮,由一個個村落緊密匯聚而成的――莎士比亞所居住的索迪治區(Shoreditch),和他所工作的南華克區(Southwark),其實只相隔2英里之遠,但卻曾被認為像是相距40英里的蒙塔克(Montauk)和西漢普頓(Westhampton)一樣遙遠;巴黎,儘管有寬廣的林蔭大道橫跨整座城市,卻依然像個生機蓬勃的密網,保有著一條條的小街道,每一條都充斥著各自的無限回憶。
紐約則是由數字和簡單描述所組成的直線式棋盤格,像餅乾模般地壓在一個綠意盎然的島嶼上。這裡最情感豐富的地點,卻以最簡潔的方式命名,例如,中央公園西大道和72街。
曼哈頓就像個抽象、現代主義的棋盤格,期待著立體派畫家懸掛他們的情感或作品,而事實上,也難怪那些偉大的立體派畫作,雖然都是在昏暗的巴黎小閣樓繪製的,但畫作的主題卻都讓我們想到(也讓他們置身)紐約:歌詞、老舊的吉他和早餐餐桌,出現在那些有稜有角的概念式垂直與平行線條中。
正是這份製圖師不可或缺的共識――所受限的範圍越狹隘,它所能激發的各種情感也就越豐富――帶領著天賦異稟、積極進取的年輕藝術家兼作家貝姬.古柏(Becky Cooper)完成了這本書。
她秉持著播種般的念頭,就像童話故事中撒播蘋果種子的強尼(Johnny Appleseed)一樣,想要在城市各處分發極為概略的曼哈頓地圖,並鼓勵收到這些簡圖的人士,將他們各自的回憶記錄在略圖上。之後,她亦邀請了一些知名的紐約客參與這個計畫。
從頭到尾最令人驚訝的一點,就是繪製地圖所使用的語言如此有限,但卻激發了如此大量的情感。地圖上的空白處、破洞、圓圈、陰影部分,都能勾起一段回憶――而整段人生也因此活了起來。
地圖真正吸引人的地方,或許不是因為它儲存了我們的過去,而是它強迫我們的情感被壓抑到最貧匱的本質――誠如每位詩人所知,正是那份受到限制力所控制的情感,那種被壓抑和壓迫到嚴苛、拘謹約束極限的情感,才能激發出最純正真實的表現。
這些地圖就像是街頭俳句,其中的情感,無論是來自名人還是無名氏,都因為如此風格化而更令人動容。我的人生?你可以把它簡化成這裡一連串的符號―― 一旦簡化之後,它特有的味道和意義也變得更加深刻,而非淡化。
這些地圖以抽象、概念化的簡約形式,提醒我們一個城市和它的居民是兩情相悅的,尤其是像紐約這樣多元的城市。它是由我們共同組成的。在我們找到屬於自己的公寓之前,我們會在地鐵站的牆上端詳著地圖,然後我們會繪製出新的地圖,讓那間公寓,成為宛如威尼斯聖馬可廣場般的中心廣場,來成就屬於我們的紐約。
「我看到建築物和水。」這句話是911事件時,一位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空服員所道出的最後遺言,令人難以忘懷。城市,當它們映入眼簾時,起初似乎令人感到亂無頭緒,因此必須以地圖的形式整理好在我們面前,直到我們對它完全熟悉。
娓娓道來的是貧乏的地形史實,隨之而來的則是情歌(和失戀之歌)。面臨必死的命運,我們將那些建築物和水,首先繪入地圖中,然後變成回憶,最後,寫成生命。
這本書中的每一幅地圖,描繪的都是我們最想從地圖中得到的東西,那就是指引我們回家的路。
亞當‧高普尼克(Adam Gopnik)
自序
讓隱形的城市現形(節錄)
所有的地圖都在訴說著故事。
每一個製圖師的故事。關於它們創作歷程的故事。關於它們使用目的的故事。
它們多少都帶有偏見。
即使是紐約的地鐵路線圖――由歷史學家約翰‧托蘭內克(John Tauranac)所設計、懸掛在每一節地鐵車廂的藍米色代表作――也都失真了。曼哈頓被壓扁了。下城區占去大半版面,而可憐的英伍得區(Inwood)和華盛頓高地(Washington Heights),只有1號車
和A車行經,只好被迫擠在一小塊地方。然而,對許多人而言,這就是紐約市的地圖。
5年前,我意外成為製圖師。我大一那年的夏天,受雇設計一份90英吋長、列舉所有曼哈頓公共藝術品的地圖。嚴格來說,我的任務其實是撰寫地圖上的所有文案,但工作開始的第一天,我的老闆就把我叫到她的電腦前面。原來,她用美工設計軟體Illustrator打開地圖,但程式卻自動毀壞了。因為檔案太大了。
我花了一整個夏天修整那張地圖。我在那上面加了1500個小點,標示出紐約市的公共雕塑、地鐵鑲嵌畫和壁畫。我用色碼標記了每一個小點,並在每個點旁邊放置了小圖,同時根據出處相互參照了所有地點。我連作夢都會夢到那些小點。
最後完成時,那張地圖簡直就像隻巨獸。裡面的資訊多到幾乎讓人無法閱讀。但至少完工了。
到了最後一天,當我在整理桌面時,看到一整個夏天被我拿來塗鴉的一堆餐巾紙。上面畫滿了紐約市的小地圖。
我畫那些地圖的原因,其實是為了幫自己認路,例如從公司前往某家餐廳用晚餐,或是公園裡的音樂會或朋友家;我是個路痴,而且那時候我還沒有智慧型手機。當我看著那疊餐巾紙時,頓時發覺那些地圖其實記錄了我一整個夏天的生活。不僅如此,那些地圖所描繪的曼哈頓,比起我嘔心瀝血所繪製的那幅巨型地圖更加寫實。
但無論它有多笨拙,儘管我試圖保持客觀,那幅巨型地圖依然有我的影子存在――因為我對「公共」的定義所做出來的決定是主觀的(例如,市立學校中的畫作,應該算是公共的嗎?)還有對藝術的定義(旋轉木馬?)。因此,我製作出來的那幅地圖並非詳盡而公正的,因為我在那上面塞滿了資訊,而那些資訊混淆了整座城市的寫照。我認為,如果要製作一幅誠實描述某個地方的地圖,我必須讚揚――而非掩飾――製圖師的主觀性。我應該製作的不是一幅巨型、「完整」的地圖,而是一張張小型的寫真。
我要請人們用地圖來表達他們的本質,以及一個地點對他們所代表的意義,根據這些個人觀點的描繪,也能更加彰顯出這個地方。
這就像是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的名著《看不見的城市》(Invisible Cities)的寫實版,該書中列舉了馬可波羅向忽必烈所描繪的各個城市的奇妙與美好。馬可波羅生動地敘述了他的歷險中所遊經的每一座城市――其中一個城市下雨之後會有大象的味道,而在另一個城市,慾望早已成為回憶。故事最後,忽必烈問他,為什麼他描述了他帝國中的每一個城市,卻沒有提到威尼斯。馬可波羅微笑答道:「我告訴您的那些故事,您全都相信了嗎?」其實,所有的這些城市,都是以不同觀點來看威尼斯的寫照。「所以其實你的旅程都是靠回憶編織出來的!」忽必烈驚呼道。
「用地圖寫下回憶」,這個由眾人合力完成的公共藝術計畫,也就是本書的起源,因此而誕生。
◎地圖
我所印製的曼哈頓島,誠如楚門.卡波堤(Truman Capote)曾形容的,就像「一座鑽石形狀的冰山」,漂浮在東河和哈德遜河之間。或者,如派特.佛蘭尼根(Pat Flanagan)在我遞給他地圖的幾個月後寫給我的明信片中所描述,就像是個「肢幹,但缺乏生命所需的附肢」,或是加根晾肉鈎後看起來就像掛在屠宰場的「羊腿」(請見P.63)。
我覺得它看起來更像墨西哥青辣椒,中間一條貫穿的壁膜,代表的是百老匯大道(Broadway),橫切的一道刀痕是豪斯頓街(Houston Street),長方形的斑塊則是中央公園。
這三個印記是曼哈頓地理的重心:百老匯大道,那條從南到北貫穿整座島嶼,完全忽視整齊棋盤格的街道;豪斯頓街,棋盤格的起始點;以及中央公園,都會格局中的美好例外。曼哈頓的旁邊還有一根小辣椒,或許是一片孤零的落葉:羅斯福島。
我從大學宿舍的地下室,使用凸版印刷機親手印製了每一張地圖。
我想要賦予那些地圖物質性,讓它成為物體,讓收到地圖的人放慢腳步,真正去思考他們和這個城市之間的關係。我將每張紙壓過機器三次:一次是列印地址,一次是列印那代表這個城市棋盤格的凸版方格紋,另一次則是列印基本地圖。
那些地圖就像通往陌生人世界的護照。我走在百老匯大道上,穿越豪斯頓街和中央公園,將它們分發出去。我盡可能將它們發給各式各樣的紐約客:聖馬克街(St. Mark’s)上的靈媒、東村的雷鬼頭編髮師,還有藝術設計博物館的館長,剛好是在她準備穿越進入博物館的旋轉門時被我叫住的。
有時候,我挑選某個人的原因是因為她的高跟鞋很美。或者因為他手上拿著塑膠包裝筒,令我暗自希望他是個建築師。但大部分的時候,我只是挑選那些看起來像是以開放的態度面對世界的人――不戴耳機,充滿好奇。
我交談的對象包括加油站工作人員、捷運局員工、藝術家、觀光客和退伍軍人;哥大醫學院學生、霜淇淋車司機、都市規劃者、舊金山手工棉被師傅、麵包店老闆、路邊攤的攤販、中央公園的肖像畫家、爵士音樂家、在路上分發《守望台雜誌》(Watchtower)的教友、大學生、鋁罐回收者,以及郵差。看著他們眼中的懷疑與不信任逐漸褪去,聽到他們――儘管機率很低――感謝我給他們機會用地圖繪出他們的城市,也讓我忘記了待在地下室裡用凸版印刷機列印的漫長時光,以及現在依然遺留在我雙手上面的硬繭。
◎本書
這些是他們的地圖。他們的過去。他們的舊愛。他們的祕密地點。他們最愛的餐廳。這些是他們偶然寫下的自傳;當人們在不經意的情況下揭露自己時,總是更易於、更赤裸地呈現自己。這些是他們人生中的小插曲。對那種積年累月難忘回憶的觀察。這些是最了
解曼哈頓的人眼中的曼哈頓。
在那些無名氏人士所繪製的地圖當中,穿插著紐約名人所繪製的地圖。
小野洋子(Yoko Ono)分享了她的往事回憶,哈維‧菲斯坦(Harvey Fierstein)也用地圖勾勒出他的幽會情史。菲利浦‧佩帝(Philippe Petit)再次地於兩棟雙子星大廈之間走鋼索,而《紐約客》(New Yorker)雜誌的派翠西亞‧馬克斯(Patricia Marx)在這裡失心瘋,也失去了她的童貞。
還有那些身為紐約幕後功臣的紐約客所繪製的地圖:市立圖書館地圖部門的主管、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天文館的館長、一位在911事件發生時獲報前往救災的警察小隊長。我囊括的對象包括名人和曼哈頓的重要人物,包括那些地圖界的人士,以及對紐約歷史的貢獻不可或缺的人物。
我們的故事是從曼哈頓的228街開始說起,一直往下移到巴特里公園(Battery Park),因為從百老匯大道往南走,就像是歷經一場時間旅行一樣。
故事的敘述方式雖然是以一天為單位,但實際上,我花了好幾天,像跑馬拉松般地東南西北走透全城分發地圖。我已經盡量精確地記錄地點和我所交談對象的談話內容,但如果我因為力求精簡而一下子從中央公園跳到百老匯,請原諒我。
書中地圖大致上是對應於我移動的地理位置所排列的(P.78廣場飯店的地圖,我已經盡可能把它安插在靠近59街的地方)。但大多數都是按照主題來排列(我怎能抗拒不把P.70簡單扼要的「遇見了我的妻子」,和P.71厚顏無恥的「眾妻子和眾情人」相提並列呢?),而且絕對以視覺感受為優先。
我曾試著從概觀的角度近窺親密的細節,然後再從個人的觀點宏觀整體。這些地圖中散布著在紐約日常生活中的點滴,以及我所遇見的那些人物的軼聞趣事。
我想要你和我一同體驗分發地圖的經驗。去認識那些人,聞著這個城市的氣息。看著紐約悄悄地回到過去,注意到每一棟建築物身上都包裹著一層層的歷史。
我希望呈現的曼哈頓就像個裝有珍奇古玩的百寶箱,裡面存在著通往上百個世界的門戶:如果我成功的話,這座城市的這個面貌,也將會像其他75個一樣寫實。最後,在這本書的最後一頁,有一張空白地圖。如果你有興趣參與這個計畫的話,歡迎你填寫後寄回來。
◎戀戀曼哈頓
這本書,一本記錄這座城市的人類學獨特印記,其創作靈感源自於其他創意地圖製作、個人化製圖和心理地理學的創作。
史丹利‧米爾格倫(Stanley Milgram),也就是那位發現人們在實驗的情況下,極度樂意用高伏特電擊他人的社會心理學家,在35年前也曾為《紐約》(New York)雜誌進行過一項類似的計畫。這也是回應那無所不在又容易使用的Google地圖――GPS再怎麼萬能,卻無法療癒所有的迷途狀況――同時也為了抗拒所有印刷都應該走向電子檔的概念。(你看,我還是會去郵局寄東西!)
除此之外,這也是一封情書,寫給紐約和那些塑造這個城市的人。寫給那個永不止息、不斷律動、充滿熱情的地方。一個充斥著矛盾的城市。但這個地方所擁有的絕對不僅止於此。
我一直在想一個城市的定義是什麼?該如何捕捉它的精髓?在波特蘭,人們會在大街上投球。在巴黎,每個事物看起來都像是美麗的美術館:不過看歸看,可別太習慣了,也絕對不要去改變沒有必要改變的事物。那曼哈頓呢?我們紐約客是以精力充沛聞名的嗎?還是我們的瘋狂?我們真的都是來這裡尋找什麼的嗎?我們真的全抱持著同樣的恐懼嗎?還有同樣大小的夢想?
我花了20年的時間才明白,我愛這個地方不只是因為我出生在這裡。我會在黃昏時拍攝中央公園的水池,雖然我曾經慢跑經過那裡上百次。當我在「城市小館」(City Diner)聽到一個老人說:「嘿,瑪麗安,妳吃過這裡的派嗎?很不錯喔。」的時候,我的心就會感到一陣暖意。我很愛這裡的地鐵。那份稍縱即逝的連結感――因為軌道上的老鼠而和一個陌生人對看一眼,還有那隻特別伸出來幫你阻止車門關閉的手。即使是列車在兩站之間行駛時所發出那輕微的白噪音,都會讓我感到思鄉之情,就像我母親親手烹調的菜一樣。不過這一點或許只是我個人的觀點罷了。
然而,紐約也永遠會有那種讓人覺得置身他處的感覺。人們之所以到這個地方來,正是因為它總是有所保留。那是一種令人沉醉的感覺。讓你隨時保持警戒。讓你咖啡喝個不停,路也走個不停。
我之所以深愛紐約的原因之一,正是因為它那份巧妙閃避的特質。這種拒絕被逮個正著的特性,讓它得以抱持幻想、神祕和神話,但同時又是家的感覺。它是個不屬於任何人的城市,但又同時屬於每個人。
紐約或許永遠身在其處,但你所知道的卻是屬於你的。而就是這些小小的隱形城市,造就了曼哈頓。
貝姬‧古柏(Becky Coop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