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是一一九一年,薩拉丁及他的撒拉森軍隊佔領耶路撒冷已經有三年多了。天主教勢力咬牙跺腳,向人民加稅以籌備第三次十字軍東征──穿著鎖子甲的軍隊再度踏上聖地,圍攻這座城市。
英格蘭的理查國王,俗稱獅心王的那位──既勇敢又殘暴──最近剛收復亞克雷,但他最大的願望是收復聖城耶路撒冷。而耶路撒冷最神聖之地莫過於聖殿山和所羅門聖殿遺跡,也就是阿泰爾、馬利克和卡達爾潛入的地方。
三人快速但隱密地行動,貼著地道兩側,軟靴踏沙不留痕跡。阿泰爾帶頭,馬利克和卡達爾跟在幾步之後,全都提高警覺,脈搏加快地接近聖殿山。墓穴有幾千年歷史,看起來相當殘破;沙塵自不穩固的木材支架之間漏下,腳下的地面很軟,沙子被頭頂上持續滴下的滲水浸濕了──顯然附近有某種水道。凝重的空氣中瀰漫著硫磺味,來自地道兩側牆上浸泡過瀝青的燈籠。
阿泰爾先聽見教士的聲音。這理所當然,他是領導者、刺客大師,他的技能較強、感官更敏銳。他停步,摸摸耳朵,再舉起手,三人都靜止不動,像通道中的幻影。他回頭一看,他們在等他下令。卡達爾的眼神充滿期待,馬利克則是謹慎又堅毅。
三人都憋著呼吸。滲水在他們周圍滴落,阿泰爾細聽教士的低語。
聖殿騎士的偽基督教信仰。
阿泰爾將雙手放在背後,翻轉手腕露出袖劍,戴在小指上的戒指傳來拉動機關的熟悉感。以防聲音洩漏行蹤,他配合著滴水聲,悄聲無錫地彈出袖劍。
滴……滴……刷。
他的雙臂前伸,左手的刀鋒在搖曳的火光下閃亮,渴望見血。
接著阿泰爾平貼在洞壁上無聲地前進,繞過一個小彎道,直到看見跪在地道裡的教士。他穿著聖殿騎士的長袍,表示前方肯定還有更多人,可能在聖殿內部。無疑是在尋找他們的寶藏。
他心跳加速。正如他預料,聖城即使落入薩拉丁控制,也無法阻止身穿紅十字標誌的這些人。他們也到聖殿山來做什麼?阿泰爾打算查明,但是首先……
首先必須處理這個教士。
他蹲低,潛伏對方身後,教士跪著禱告、渾然不覺死期將至。阿泰爾把重心移到前腳稍微屈膝,手臂向後揚起袖劍,蓄勢待發。
「等等!」背後的馬利克低聲說,「一定有別的方法……這個人不必死。」
阿泰爾不理會,右手抓住教士肩膀,左手劍尖流暢地插進沒入對方後頸,插進頭骨和第一節脊椎之間,重創他的脊髓。
教士來不及慘叫,幾乎在瞬間斷氣。幾乎。他的身體抽搐再繃緊,但阿泰爾穩穩壓住他,用一根手指按著頸動脈,感覺他的生命逐漸消失。屍體慢慢癱軟下來,阿泰爾在原處輕輕放下教士,擴大的血泊被沙土吸收。
過程迅速又無聲。但阿泰爾收回袖劍時看到馬利克看著他,眼底滿是責怪,他只能忍住不去嘲笑馬利克的軟弱。另一方面,馬利克的弟弟卡達爾還在盯著教士的屍體,既驚嘆又敬畏。
「乾淨俐落,」他屏住氣息說,「命運眷顧你的劍。」
「不是命運,」阿泰爾吹噓道,「是技巧。再看一陣子,你或許能學點東西。」
他說話時小心地看了馬利克一眼,發現他的眼神帶著怒火,無疑是嫉妒卡達爾對阿泰爾的尊敬。
可想而知,馬利克轉向他弟弟。「沒錯,他會教你如何忽視大師教我們的一切。」
阿泰爾再次冷笑。「那你會怎麼做呢?」
「我不會讓人發現,我不會濫殺無辜。」
阿泰爾嘆道:「我們怎麼完成任務不重要,重要的是完成。」
「但那不是辦法……」馬利克說。
阿泰爾瞪他。「我的方式比較好。」
兩人互瞪了一會兒。即使在潮濕寒冷又滲水的地道中,阿泰爾也能看清馬利克眼中的不遜和怨恨。他得小心這一點,他知道。年輕的馬利克似乎遲早會變成敵人。
不過就算馬利克打算取代阿泰爾,他顯然也判斷現在不是表態的時機。「我去前面偵察,」他說,「別再讓刺客蒙羞了。」
馬利克沿著地道往聖殿的方向離去,阿泰爾決定晚點再懲處這種以下犯上的行徑。
卡達爾看著馬利克離開,再轉向阿泰爾。「我們的任務是什麼?」他問,「我哥什麼都不肯告訴我,只說我能加入應該感到榮幸。」
阿泰爾看了看一腔熱血的年輕後輩。「大師認為聖殿騎士團在聖殿山底下發現了什麼。」
「寶藏嗎?」卡達爾脫口問。
「我不知道。重要的是大師認為它很重要,否則不會要求我去拿回來。」
卡達爾點頭,阿泰爾揮手趕他,卡達爾便跑去追上他的兄長,留下阿泰爾獨自站在地道裡。他低頭看著屍體沉思,地上的血跡如光暈般環繞著教士的頭顱。馬利克或許是對的,有其他辦法讓教士閉嘴──他不是非死不可。但是阿泰爾殺他是因為……
因為他可以。
因為他是阿泰爾‧伊本-拉阿哈德,刺客之子,身手傲視全教團的刺客大師。
接著他出發,來到深處飄著霧氣的一連串凹室,他輕鬆地跳上第一根橫樑,如同貓一般輕快地踞姿,呼吸穩定,享受著自己的力量和技巧。
他跳過一根又一根橫樑,來到馬利克和卡達爾站著等他的位置。但是他沒有停頓,直接越過兩兄弟,腳步輕得像地上的耳語,幾乎沒有揚起塵土。前方是一道梯子,他跑步上前,安靜地爬上去,到達頂端才放慢速度,靜止、聆聽,同時嗅聞空氣。
接著,他非常緩慢地探頭,眼前是一間挑高的房間,如他所料,有個衛兵背對著他,身穿聖殿騎士服裝:填充的軟甲外套,護腿,鎖子甲,腰上佩劍。阿泰爾靜止無聲,觀察他的站姿、肩膀的俯角。很好。這衛兵既疲倦又不專心,讓他有機可趁。
阿泰爾緩緩爬上最後一階,原地蹲踞,穩住呼吸小心地摸到聖殿騎士背後,接著他起身揚起雙臂:左手張爪,右手準備攻擊。
他出手,手腕翻轉彈出袖劍,同時撞上衛兵的脊椎,伸出右手摀住衛兵的喊叫。
那是死亡的擁抱,有一瞬間兩人聞風不動,阿泰爾感覺到對方最後一道模糊叫聲掩蓋在他掌下。然後衛兵癱軟,阿泰爾輕輕把他放到地上,彎腰闔上他的眼皮。他為看守失敗遭受了嚴厲的懲罰,阿泰爾嚴肅地想,挺直腰趕轉身離開,與馬利克及卡達爾一起伏身通過無人看守的拱門。
在拱門的另一側是一座大廳房的上層,阿泰爾暫停一下,觀察四周,突然感到無比敬畏。這是傳說中所羅門聖殿的遺跡,據說是由所羅門王建於西元前九六○年。如果阿泰爾沒猜錯,他們正俯瞰著聖殿內最大的建築──至聖所。早期文獻提到,至聖所裝飾著杉木排列的牆壁、天使雕塑、棕櫚樹和花朵的黃金浮雕,但是此時此刻,眼前地聖殿早已殘破不堪。華麗飾木、天使雕像和黃金浮雕都不見了──阿泰爾只能猜測其下落,不過他很確信聖殿騎士插了一手。不過,即使退盡鉛華,此處仍然令人心生崇敬,阿泰爾忍不住滿心讚嘆。
他背後的兩位同伴則更加目瞪口呆。
「那邊──那一定是法櫃。」馬利克指著房間對面說。
「十誡的法櫃!」卡達爾驚呼,他也看到了。
阿泰爾恢復鎮定,回頭看到那兩兄弟呆站著,像愚蠢的商人看到亮晶晶的小玩意就被唬倒了一樣。十誡法櫃?
「別傻了,」他斥責,「沒有這種東西,那只是個故事。」不過再看一會兒,他沒這麼確定了。那箱子確實有著傳說中的法櫃的所有特徵,正如先知一直以來的描述:完全鑲金,上蓋有著天使裝飾,以及可以插入挑桿來搬運的大鐵環。不只如此,阿泰爾發現上面還散發著光暈……
他移開目光。他必須把注意力集中在更重要的事情上,亦即剛走進下層的那群人,他們的靴子踏在曾經鋪著杉木地板的裸露石面上。那是聖殿騎士團,他們的領隊開始大聲下令。
「日出之前把它搬出大門,」他向眾人說,無疑是指法櫃。「我們越快到手,就能越快把注意力放在邁斯亞夫那群豺狼身上。」
他有著法國口音,走進燈光下後,他身上的披風一清二楚──是聖殿騎士團長。
「羅伯特‧德‧塞布爾,」阿泰爾說,「他的命是我的。」
馬利克生氣地轉向他。「不行,我們奉命取回寶藏,只在必要時對付羅伯特。」
阿泰爾厭煩了馬利克不斷唱反調,轉向他。「他擋在我們和目標之間,」他生氣地低聲說。「我認為有必要。」
「要慎重,阿泰爾。」馬利克勸告。
「你的意思是懦弱。那個人是我們頭號大敵──我們現在就有機會除掉他。」
馬利克還是堅持己見。「你已經犯了兩項教條,現在你會違反第三項:不要危害兄弟會。」
阿泰爾終於怒了。「我是你的上級──頭銜和能力都比你更高,你最好別質疑我。」說完,他轉身迅速爬下第一道梯子,來到下層露台,落地後自信地大步走向騎士群。
那些聖殿騎士發現阿泰爾,轉身面對他,手按劍柄,咬著下巴。阿泰爾知道他們會看著他,看著刺客漸漸拉近距離,臉隱藏在兜帽下,長袍和紅腰帶飄揚,腰上佩著劍,右肩上露出短劍劍柄。他知道他們會感到恐懼。
他也看著他們,暗自打量每個人:哪位是右撇子劍客,哪位用左手戰鬥;誰的速度快、誰又最強壯,尤其注意他們的領袖。
羅伯特‧德‧塞布爾是其中最高大、最強壯的騎士。他頂著光頭,經年累月的經歷在他臉上刻下了痕跡,每一道都助長了他的傳奇,一位以劍術和殘酷無情聞名的騎士。阿泰爾的心中只想著:他是在場最危險的人,必須先打倒他。
他聽到馬利克和卡達爾從梯子上方跳下的落地聲,回頭看到他們跟了上來,卡達爾緊張地吞口水,馬利克的眼神閃爍著不以為然。聖殿騎士們看到又出現兩個刺客,顯得更加緊張。現在兩方幾乎勢均力敵了,四位騎士圍著德‧塞布爾,提高警覺,氣氛充滿恐懼與懸疑。
「別動,聖殿騎士,」足夠接近五名騎士之後,阿泰爾大聲說道,看向掛著淺笑、垂著雙手的德‧塞布爾。與準備好戰鬥的同伴相反,他看起來輕鬆自在,彷彿三名刺客在場對他來說無關緊要。阿泰爾會讓這群聖殿騎士因為德‧塞布爾的傲慢付出代價。「誰說這些東西你們可以帶走?」他又說。
兩人互相打量。阿泰爾移動右手,彷彿準備抓住腰帶邊的劍柄,希望德‧塞布爾被誤導,錯過從他的左手悄悄出擊的死神。對,他決定了。右手欺敵,左手進攻。用袖劍殺掉羅伯特‧德‧塞布爾,他的手下就會逃走,而刺客就能取回寶藏。所有人都會稱頌阿泰爾對戰聖殿騎士團長的偉大勝利,馬利克那個懦夫會閉上嘴,他弟弟會更加敬仰阿泰爾。等他們回到邁斯亞夫後,教團成員會對阿泰爾欽佩不已,阿爾‧慕瓦林會親自表揚他,如此一來,阿泰爾通往大師地位之路就暢行無阻了。
阿泰爾看著對手的眼睛,暗地翻動左手,測試袖劍機關的張力。他準備好了。
「那你想要怎樣?」德‧塞布爾同樣冷笑著問道。
「見血方休。」阿泰爾回答,然後出手迎敵。
他用異常的速度跳向德‧塞布爾,同時彈出袖劍,右手佯攻,左手像眼鏡蛇一樣快速又致命。
但是聖殿騎士團長比他預料的更快更狡猾。他似乎輕而易舉就截住了刺客的攻勢,阿泰爾被抓個正著,無法動彈,突然間驚駭地發現自己完全束手無策。
在那瞬間,阿泰爾發現自己犯了嚴重的錯誤。致命錯誤。在那瞬間,他知道傲慢的人不是德‧塞布爾,而是他自己。突然間,他不再感覺自己像是刺客大師阿泰爾,而是一個虛弱無力的小孩。不,更糟,他像個吹牛的小孩。
他掙扎,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德‧塞布爾輕鬆地壓制住他。意識到馬利克和卡達爾看著自己落敗,一股尖銳的恥辱擊中阿泰爾。德‧塞布爾掐緊他的喉嚨,他發現自己呼吸困難。聖殿騎士把臉湊近,額頭上的青筋浮起。
「你不懂你插手的是什麼事,刺客。我饒過你只為了讓你回去向你的主人傳話:他永遠無法得到聖地。趁他還有機會,最好趕快逃命吧。留下來,你們全部都會死。」
阿泰爾無法發聲,視野邊緣開始模糊,他努力抗拒昏迷,同時德‧塞布爾像處理新生兒般輕鬆扭過他,把他丟向後方的牆壁。阿泰爾撞穿了古老的石塊,掉進另一邊的門廳。他躺在地上暈眩不已,聽到橫樑掉落、房間的巨大石柱崩塌的聲音。他抬頭──進入聖殿的入口被堵塞了。
從另一邊傳來叫命令聲,德‧塞布爾大喊:「全體備戰,殺了這些刺客!」他連忙站起來衝向坍塌的殘骸,想要找路通過。恥辱和無助感刺痛之下,他聽著馬利克和卡達爾喪命時的慘叫。最後,他低下頭,轉身離開聖殿,準備回邁斯亞夫──把消息告訴大師。
他失敗的消息。他,偉大的阿泰爾,讓自己和教團蒙羞了。
當他終於走出聖殿山地道,艷陽下的耶路撒冷生氣蓬勃。但阿泰爾從未感覺如此孤單過。
阿泰爾精疲力盡地策馬趕路,五天之後抵達了邁斯亞夫。一路上,他有充裕的時間反省自己的失敗,所以當他來到城門時,心情無比沉重。衛兵讓阿泰爾通過,他一路騎到馬廄。
下馬之後,阿泰爾緊繃的肌肉終於放鬆,他把馬交給馬僮,再到井邊喝點水。先是輕啜,然後大口灌,最後往自己身上灑水,感激地洗掉臉上的塵土。不過,他仍感覺得到身上累積的旅途污垢。髒汙的長袍沉重地掛在阿泰爾身上,他渴望能躲在懸崖的縫隙間,讓邁斯亞夫的閃亮河水洗淨自己。現在他只希望獨處。
他一路走過村莊外圍,受到吸引般抬起目光──視線穿過廄舍和繁忙的市集。看著通往刺客堡壘外牆的蜿蜒小路。這裡是教團在阿爾‧慕瓦林指揮下的訓練與居住之地,他的房間就在城堡的拜占庭式塔樓中央。他經常從塔樓窗口望著外面,陷入沉思。阿泰爾想像自己現在也在那裡,低頭望著生氣蓬勃的村莊,建築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充斥著熱鬧的叫賣聲。十天前,阿泰爾帶著馬利克和卡達爾出發前往耶路撒冷時,原本還打算以英雄之姿凱旋歸來。
即使做了最壞的設想,他也從來沒預料自己會失敗,然而……
他走過陽光斑駁的市集時,有個刺客喊他。阿泰爾打起精神,挺起胸膛抬起頭,努力恢復離開邁斯亞夫時那個偉大刺客的姿態,而非空手而歸的蠢貨。
是勞夫,阿泰爾的心情更沉重了──如果有可能更糟的話,他覺得自己已經在谷底了。回到邁斯亞夫,來迎接他的人偏偏是勞夫,他像崇神一樣崇拜著阿泰爾。看來這個年輕人似乎一直在等他,待在一座環繞著矮牆的噴泉邊打發時間。沒錯,這時他熱心地睜大眼睛跳起來,渾然不覺籠罩在阿泰爾頭頂的失敗烏雲。
「阿泰爾──你回來了。」他笑道,見到他就像小狗一樣興高采烈。
阿泰爾緩緩點頭。他看著勞夫背後,一個老商販在噴泉邊盥洗,然後招呼一個年輕女子。她拿著瞪羚紋飾的水瓶走過來,放在水源周圍的矮牆上,他們開始交談,女子很興奮,比手畫腳。阿泰爾深感羨慕,兩人都是。
「看到你平安回來真好,」勞夫繼續說,「我猜你的任務成功了吧?」
阿泰爾不理會這個問題,仍然看著噴泉邊那兩人。他不敢看勞夫的眼睛。「大師在他的塔裡嗎?」他終於問,移開他的目光。
「是啊,是啊。」勞夫瞇著眼睛,像在猜測阿泰爾怎麼了。「照例,埋首書堆。他一定在等你。」
「謝謝,兄弟。」
說完,阿泰爾離開勞夫和噴泉邊聊天的村民,走過攤位棚架、乾草車和長椅,經過鋪設路面,直到陡峭向上傾斜的乾燥泥土路。曬乾的草在陽光下沙沙作響,所有小路都通往城堡。
站在城堡陰影下,阿泰爾從未如此百感交集,不禁握緊拳頭走過陡坡頂端。城堡衛兵上前來迎接,手按劍柄,眼神警戒。
他來到通往外城的大拱門,裡面熟悉的人影讓他的心情再度一沉。是阿巴斯。
阿巴斯舉著火把驅走拱門內的淺淺黑暗。他倚著粗糙的深色石牆,頂著大光頭,雙手抱胸,腰間佩著劍。阿泰爾停步,兩人互看片刻。身邊的村民擦身而過,渾然不覺兩名刺客間重新引燃的舊怨。他們曾以兄弟相稱,但那是很久以前了。
阿巴斯嘲弄地緩緩勾起嘴角。「啊,他終於回來了。」他尖銳地看向阿泰爾背後,「其他人哪裡去了?你騎在前頭,希望第一個回來嗎?我知道你最痛恨分享功勞。」
阿泰爾沉默不語。
「不說話就是默認了。」阿巴斯又說,仍想譏刺他──用盡青少年般的幼稚機巧。
「你沒別的事可做嗎?」阿泰爾嘆道。
「我幫大師傳話,他在圖書室等你。」阿巴斯說。他引導阿泰爾通過。「最好快點,你一定急著想舔他的靴子吧。」
「再說一個字,」阿泰爾怒道,「我就刺穿你的喉嚨。」
阿巴斯回答:「晚點會有很多時間,兄弟。」
阿泰爾擠過他,經過庭院和訓練場,最後抵達阿爾‧慕瓦林的塔樓門口。衛兵向他頷首,表現出對刺客大師應有的尊重。他打招呼回應,心知很快──只要消息傳開──他們的尊重就會變成過往雲煙。
但首先,他得把噩耗告訴阿爾‧慕瓦林,他爬上樓梯前往大師的房間。塔樓的房間十分溫暖,空氣中瀰漫著慣例的芳香。陽光被遠端的大窗切割,光柱中塵土飛舞。大師站在窗邊,雙手交握在背後。他的主人。他的導師。他最敬仰之人。
他讓他失望了。
大師的信鴿在角落的籠子裡低聲咕咕叫,四周是他的藏書與手稿,幾千年的刺客文史與知識,收整在架上,或搖晃地堆成一疊積灰塵。他華麗的長袍在身上飄揚,長髮披肩,照例在沉思。
「大師。」阿泰爾打破凝重的沉默,他低下頭。
阿爾‧慕瓦林一言不發,轉身走向他的書桌,桌下散落著一些卷軸。他用銳利冷酷的眼神看著阿泰爾,他的嘴隱藏在灰白鬍子之中不露情緒。最後他終於開口,向徒弟招手。「過來,告訴我任務結果。我想你一定拿回了聖殿騎士的寶藏……」
阿泰爾感覺一絲汗水從額頭流到臉上。「有一些麻煩,大師。羅伯特‧德‧塞布爾不是獨自前往。」
阿爾‧慕瓦林揮手駁斥:「我們的工作什麼時候按照預料進行了?隨機應變的能力才造就了我們。」
「這次,還不夠。」
阿爾‧慕瓦林花了一會兒理解阿泰爾的話。他從桌子後走出來,再度開口時語氣尖銳。「你的意思是?」
阿泰爾費力擠出回答:「我讓您失望了。」
「寶藏呢?」
「沒得手。」
室內氣氛丕變。似乎岌岌可危地緊繃著霹啪作響,阿爾‧慕瓦林頓了一下才說:「羅伯特呢?」
「跑了。」
這話像顆石頭重重落在暗下來的房間中。
阿爾‧慕瓦林走近阿泰爾。他的獨眼閃著怒火,怒氣四溢,勉強壓抑語氣。「我派你──我最好的人手──去完成一件空前重要的任務,你卻只帶著道歉和藉口回來見我?」
「我──」
「別說了。」他的聲音宛如抽鞭聲,「什麼都別說。這不是我期待的成果。我們必須派另一支隊伍去──」
「我發誓我會找到他──我會去……」阿泰爾說道,已經等不及再度對上德‧塞布爾。這次的結果會截然不同。
這時阿爾‧慕瓦林看看他身邊,彷彿才剛想起阿泰爾離開邁斯亞夫時帶了兩個同伴。「馬利克和卡達爾在哪裡?」他問道。
阿泰爾回答時第二顆汗珠從他太陽穴流下。「死了。」
「不,」他們後方傳來一道聲音,「還沒死。」
阿爾‧慕瓦林和阿泰爾轉身,看到了鬼魂。
馬利克站在大師的房門口──腳步虛浮,傷痕累累,精疲力盡。他原本白色的長袍現在血跡斑斑,大多數集中在左臂附近,看上去受了重傷,無力地垂在身側,還掛著發黑凝結的乾血塊。
他受傷的肩膀下垂,走進房間時有點蹣跚。但即使他的身體損傷,精神肯定沒有:他的眼神因憤怒和仇恨熊熊燃燒──在他帶著恨意的瞪視之下,阿泰爾只能盡力不退縮。
「至少我還活著。」馬利克低吼,充血的眼睛憤怒地盯著阿泰爾。他的呼吸急促,露出來的牙齒上帶著血跡。
「你弟弟呢?」阿爾‧慕瓦林問。
馬利克搖搖頭。「死了。」
有一瞬間他低頭看著地面,接著突然怒氣勃發地抬頭,瞇起眼睛,顫抖的手指向阿泰爾。「都是因為你。」他低聲說。
「羅伯特把我丟出了房間。」阿泰爾的藉口就連自己聽起來都很薄弱──尤其因為是本人,聽起來才特別薄弱。「我回不去,沒辦法──」
「因為你不肯聽我的警告!」馬利克大吼,聲音沙啞。「這一切都可以避免,我弟弟也……我弟弟也不會死。你的傲慢差點毀了我們今天的勝利。」
「差點?」阿爾‧慕瓦林謹慎地說。
馬利克冷靜下來點頭,嘴上露出諷笑──對著阿泰爾。他向另一名刺客招手,對方用鍍金托盤捧著一個盒子上前。
「我拿到了您的愛徒找不到的東西。」馬利克說。他的語氣緊繃、身體虛弱,但沒有任何事能阻止他向阿泰爾炫耀。
刺客將托盤放在阿爾‧慕瓦林的桌上,阿泰爾感覺周遭的世界漸漸離他而去。盒子上覆蓋著古代符文──而且散發著光暈。裡面肯定就是寶藏,一定沒錯,是阿泰爾無法取回的寶藏。
阿爾‧慕瓦林睜大發亮的獨眼。他張開嘴,舌頭伸了出來。想著內容物,他入迷地盯著盒子。突然外面傳來一聲喊叫,緊接著是慘叫、腳步奔跑聲,以及鋼鐵撞擊聲。
「我好像也帶回了寶藏以外的東西。」馬利克回想道,同時一名傳令衝進房裡,忘了所有規定,氣喘吁吁地說:「大師,我們被攻擊了。羅伯特‧德‧塞布爾圍攻邁斯亞夫村。」
阿爾‧慕瓦林從幻想中驚醒,準備面對德‧塞布爾。「他想討戰,是嗎?好吧,我不會拒絕他。去吧,通知其他人,堡壘必須準備應戰。」
這時他的注意力轉向阿泰爾,眼神炯然地說:「至於你,阿泰爾,我們的討論必須延後了。你去村子裡摧毀這些入侵者,把他們趕出我們的家園。」
「遵命。」阿泰爾說,忍不住對事態轉變鬆了一口氣。村子被攻擊也好過被迫繼續忍受這種屈辱。他在耶路撒冷讓自己蒙羞,現在是彌補的大好機會。
他跳下大師房間後方的平台,落到平坦的石地板上,接著馬上向前衝刺。他離開塔樓,奔過訓練場,接著通過主城門。他懷疑此時喪命是否能帶來他想要的逃避,他會死得轟轟烈烈?死得驕傲又高貴?
這是否足以洗刷他的罪名?
他拔劍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