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夢景
呼吸困難。
方禹左右張望著,手用力緊捉自己的前襟,他的肩膀拱起,有如警戒慌張的貓兒,隨時注意來自四面八方的威脅。
腳步聲如影隨形地跟著,無論他到哪裡,腳步聲都在身後。他環顧著一片漆黑的周遭,窒息的感覺更加強烈,好似黑暗正大口大口掠奪走空氣一般。
這是哪裡?
好熱。明明一片黑,但他感覺自己像被關在電鍋或烤箱中,不停蒸騰而起的熱氣使他滿身大汗。
腳步聲變多了,方禹停下腳步慌張地到處張望。到底是什麼?是人嗎?是的話為什麼看不到?為什麼要追著他?
他緊掐著手,茫然不知所措。
試探地往前一步,驀然,一片黑暗的地面彷彿被無形的手撕裂開,火紅色的光自下方噴湧而上。他驚懼地後退一步,失重感猛然襲來,餘光看見那些紅光全是熔岩,令他發出尖叫。
在不時噴出火焰的高溫熔岩中,一隻又一隻的手探了出來,他們興奮不已的往上抓取。
「滌葉,來啊!滌葉,快來啊!」
不……不要……
方禹摔進火焰裡,高溫不停刺激著他的肌膚。
「滌葉,該贖罪了……殺人的罪、為惡的罪……你這罪大惡極的惡鬼!快下來地獄啊!」
放手、放開他!他不要!
方禹用力掙扎,使勁地想掙脫火焰、掙脫束縛,但那些東西如附骨之蛆甩之不去。
「喂,方禹,你快醒醒!」
有別於黑暗痛苦世界的聲音,像是一道冷泉灌入他的心中,方禹一陣恍惚。
「喂,你要遲到了!」
那聲音在不耐煩中透出一絲無奈。
「大爺,已經八點半了,快起來!你今天有課不是嗎?」
方禹這才完全從夢境中甦醒過來。他睜開眼,茫然地看著眼前室友,他張了張嘴,發現喉嚨乾澀得發不出半點聲音。
「你太誇張了!昨天八點半就睡了,你恍神什麼?睡了十多個小時的傢伙沒資格恍神,快起床!」江潯一把掀起被子。「快,等等我載你去學校,你第一堂課已經遲到了。」
方禹躺在床上全身脫力,一時無法將夢境和現實完全區分開,他彷彿還待在那個像極了地獄的地方。
「欸,方禹,你有沒有聽到我的話啊!」江潯皺著眉頭拖起方禹。
此時才發現對方全身是汗,又溼又滑,這種出汗量就像是剛激烈運動完一般,但和運動後不同,方禹全身都是冷的。
這個發現讓江潯眉頭皺得更緊。「你不舒服嗎?」他鬆開手讓人躺回床上,端詳著方禹那有些呆滯的神情,忍不住伸手在他面前揮了揮。「哈囉,靈魂還在嗎?」
方禹閉了閉眼,伸手揮開了眼前的手。「水。」
看方禹真的不太正常的樣子,江潯也沒什麼怨言,轉身去幫忙倒了杯水。
當他回到方禹房間,方禹已經撐起身體離開床鋪。這時他才看清楚方禹到底流了多少汗,連床單都濕透了。
加快腳步回到床邊,將杯子遞過去,順便伸手摸了摸對方的額頭,確定沒有發燒後才鬆了口氣。「不舒服的話再躺躺吧,我去幫你請假。」
抿了口冷水,滑入食道的冰冷溫度讓方禹好了一些。「我沒事,第一堂不去就算了,我先去洗個澡。」
「真的沒事?」江潯再次問道。
方禹放下手上杯子。「做惡夢而已。」揉著太陽穴,他的臉色很糟。
說實話,這種夢不是第一次,但從來沒有這次恐怖。之前他都只是站在空洞冰冷的虛淵上,俯視著好像隨時會探手攫取他的黑暗。
這次,他摔落下去,被吞食殆盡。
那就是地獄吧?
方禹抹了把臉。他好像可以理解滌葉為什麼不惜代價也要活下去了,那種地方誰想待著……
從床上下來,隨便在櫃子裡抽了換洗衣物,方禹到廁所沖洗。出來後人才清醒輕鬆了點,江潯已經將早餐買回來排在客廳桌上。
「過來吃早餐吧,等等一起去學校。」江潯招呼著。
方禹坐在小沙發上,看著桌上簡單的蛋餅饅頭和豆漿。距離夜遊那天已經兩個多月了,南部天氣也從日夜都熱轉變為日夜溫差大。這兩個月內很平靜,沒有人來打擾,也沒什麼髒東西暗中窺伺。
但他感覺得到江潯沒有因此放鬆警戒。其實他也很清楚,現在只是暫時性的和平,下一波很快就會到來。在疏零和摩達沒得到真正所求之前,他們不會放棄找碴。
永遠都會有生命危險。
想到這裡,方禹食慾都沒了。
「怎了,幹嘛不吃?」嚼著燒餅,江潯一臉困惑地看著沒什麼精神的方禹。「要不要我帶你看醫生?」
方禹搖頭,拿過冰豆漿喝了幾口。「沒事。」
用完早餐收拾一下,江潯載著方禹到學校去。把人送到教室,看方禹安穩坐下後,江潯才去圖書館打發時間。
方禹和班上同學的關係一直很生疏,他懶得去認識人,也懶得打理人際關係,除非是逼不得已的分組報告,否則他幾乎不和班上的人交談。
大學同學關係也不像國高中那樣緊密,畢竟除了必修課,大家不會一直被綁在一起,在學期過一半時,已經各自有了小團體,這顯得方禹更隻身孤影,不過他不在乎。找到位置坐下,他拿出了書。
下課時間不長,沒多久上課鐘響,第二堂課開始了。
在念書上方禹雖然很懶,但還是會給老師一定的尊重,他不會把上課時間拿來做自己的事。哪怕他真的覺得課堂內容枯燥乏味,他還是會硬撐著不打瞌睡。
這次,明明被那惡夢折騰過後已經完全清醒,現在他又迷迷糊糊起來,像是腦袋裡的氧氣被抽掉般整個人昏沉了起來。
模模糊糊的,腦中似是想起什麼,方禹陷入半夢半醒狀態,靈魂彷彿飄出身體之外,腦中好似流水東去地閃過畫面。
一片陰沉、黏膩的土地發不出任何幼芽,空氣中瀰漫著腥臭味,像是漁港獨有的腥味。他皺眉看著這時有薄霧飄過的地方,不知為何他不敢動,與熔岩黑淵不同,他本能感受到這裡有什麼不能輕舉妄動的威脅。
在哪裡?
他目光逡巡這個地區,一片烏雲飄搖而過,透過冰冷的月光,他看見不遠處矗立著一道牆。
牆身由磚石壘成,很長一片,一路蔓延到了黑暗的盡頭。那面牆讓方禹很害怕,好像後面關著什麼。
他動都不敢動。
「滌葉……」
幽幽的呼喊在這片詭域之中嗚咽著,方禹全身起滿了雞皮疙瘩。
「滌葉,償命啊……」
他驚慌地退了一步,左右張望,想知道聲音從何而來。
「不公平、世道不公……滌葉,殺人償命啊!」
方禹緊繃起身體,猛然從這惡鬼摧命一樣的地方驚醒,他全身冷汗瞪著講臺上的老師,老師依然拿著課本誦念著,周遭同學故我地做著不該在課堂上進行的小動作。
以手背抹去沁出的冷汗,方禹喘著氣。
那是哪裡?
又是找滌葉的?
他知道滌葉是殺人殺到成神,強悍的實力和意志力使他脫出輪迴成為了神,現在滌葉已經不是神了。
他就是滌葉,一個普通至極的人類。
他需要為滌葉贖罪嗎?
不、這不公平……
方禹深吸了口氣,安慰自己別想太多,滌葉是最少七千年前的存在,七千年後他的仇家八成都死光了。能活七千多年,大概也成神了,當了神大概就不會那麼愛計較了吧?
放鬆自己攤在椅背上,他望著頂頭上旋轉的吊扇,哪怕入冬,南部的白日還是那麼熱……
難忍地按摩著自己隱隱作痛的太陽穴,他有點怕怕的。聽江潯說過滌葉的「豐功偉業」,自然知道那是個不擇手段、稱得上罄竹難書的惡神。
滌葉本該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可是滌葉沒有。他被剝去神格、神識和神能後,乾乾淨淨地進入了輪迴,幾經轉世成為了「方禹」。
那麼,之前滌葉所行之惡還需要去清償嗎?
這是個大哉問,方禹不知道誰能回答這問題。
上完上午的課,方禹拖著慵懶的身軀到了餐廳用飯,江潯已經在那等著了。看著那個和女同學說說笑笑的身影,他邁步走上前去。
柏雅一見他來露出笑容。「方禹來了,快,再晚就要搶不到位置了。」
方禹抬眸掃了江潯一眼。「你們可以先進去吃,不等我也沒關係。」江潯的關心他很感激,但有時候太多餘了,顯得很囉唆。吃午飯也一定得在一起吃,就只差沒管制他三餐的菜色。
像老母雞一樣煩人。
柏雅露出爽朗的笑容。「人吃東西感覺比較好吃,一起吃也很好啊。」
他們進入餐廳,找到位置放下書包後各自去點餐。
柏雅回頭覷了方禹一眼,對身旁的江潯說道。「你真的對方禹很好耶,每天中午一定要等他吃飯。」心裡有點不知道怎麼說的失落,她也很想單獨和江潯吃飯啊。
自從上次的臺東之行,她對江潯增加不少好感。雖然她根本對那次出遊沒有印象,但不知怎麼地就是覺得對方很可靠。
反觀江潯,去臺東前他熱衷於班上交際,和她也處得很好,現在卻變得淡淡的,好像注意力都轉移到其他地方了。
不會已經交到女朋友了吧?
江潯護著柏雅穿梭在人來人往的餐廳,往他們都中意的店家走去。「不盯著他,他一定胡搞瞎搞啊。」口氣中有幾分無奈。
柏雅聽了也很無奈,同時也有幾分生氣。這種話她常聽江潯說,聽他說方禹不會照顧自己、很懶惰等等……
可是,方禹只是室友,幹麻對他那麼好?都已經大學生了,不會照顧自己就讓他吃幾次苦果,自然就會勤勞一點了。江潯就是什麼都幫他做得好好的,他才會一直依賴著。
這樣很不公平,根本吃定江潯。
「你應該讓他獨立一點,這樣子畢業後怎麼辦?你還要跟他進同一間公司啊?」
江潯困惑地看了眼柏雅。「怎麼可能,他家可是開工廠的,他是小開耶。」
「……」這沒弄懂重點的笨蛋!柏雅氣沖沖地甩頭排隊去了。
江潯排在柏雅身後,他仰頭看著菜單,考慮到底要吃什麼。
柏雅見江潯沒打算解釋什麼,心裡越來越生氣。普通人都不會對朋友這麼好吧,江潯是被下了什麼蠱嗎?
「我看你對其他同學就沒那麼好,因為你們住在一起?」
聽柏雅這麼說,江潯漫不經心地回答:「反正我在家也這樣照顧弟妹,他已經不錯了啦,只是懶惰,平常不會大鬧也不會打架。」想到家裡的混世魔王雙胞胎,又想到很愛哭的小妹,江潯心裡溫暖之餘也覺得好累。
「大學不是應該多做點自己的事嗎?你這樣一路照顧他,真的好嗎?」
「我欠他的。」江潯淡淡的說。「這沒什麼啦。」他笑了起來。「他很好伺候,人也不錯,相處起來很舒服。再說都是朋友,和他待在一起反而還會專心念書,沒有不好。」他輕推了柏雅肩膀一下,輪到她點餐了。
柏雅不再多說,就算很不服氣,覺得方禹很過分江潯很傻,她也知道自己沒立場多干涉什麼。
算了!
本來想約江潯晚上一起出去逛夜市,又被一句要載方禹回家給堵了回來,氣得她決定三天不和江潯說話,點好餐轉頭就走。
江潯也不曉得柏雅怎麼突然生氣了,他跟方禹住在一起,順便載對方回家很正常吧?
拿著餐點回到位置上,方禹已經吃起飯來了。
「柏雅好像有事先走了。」江潯雖然搞不清楚狀況,但還是解釋了一下為什麼只剩他一個。
「喔。」
方禹只是抬頭看了看他,就繼續吃飯,似乎完全不在乎柏雅去了哪裡。
兩人吃完飯,就各自去上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