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暑假結束,就開始倒數過年吧
「為什麼你要用這個公式呢?」戴著眼鏡,充滿書卷斯文氣息的丹絹,撐著頭,不耐煩地用手戳了戳筆記本。
「不、不可以嗎?」福星苦惱地看了看自己寫下的算式,又看了看課本,找不出問題在哪裡。
「如果你的目的是要找出錯誤答案,當然可以。」丹絹撫了撫額角,「你的數學程度會讓泰勒斯流淚。」
「這干國民小公主什麼事?」福星相當困惑。
「我覺得《愛的告白》不錯聽。」翡翠舉手發言。
「我說的是數學之父泰勒斯(Tales of Miletus),不是那個鄉村歌手。」
「原來如此。」真是有學問啊。
「喔。那數學之母是誰?」紅葉插嘴。
「應該就是他老婆吧。」翡翠聳了聳肩。「泰太太之類的。」
「別說那些蠢話,這裡只要有一個笨蛋負責耍蠢就夠了。」丹絹冷冷地開口。
「你在說我喔?!」福星不悅地開口。
「噢,恭喜,這是你到目前為止答對的第一個問題。」
「丹絹……」
「不高興的話我可以離開。」丹絹沒好氣地雙手環胸,「畢竟被當掉數學的不是我。」
「還有英文、化學、巫咒概論、西洋中古史。」布拉德坐在一旁,打了個呵欠,「噢,還有,最經典的,中國文學概論。這個連我都通過了耶。」
「別再說了……」福星無力地低下頭。
窗外盛暑的日光灑入自習室,偌大的空間裡,平時總能坐滿八成左右的座位,此時,只有六人占據著這寬敞的空間。
因為,現在是七月。進入暑假後的第二週。夏洛姆的學生幾乎都打道回府,而暑宿的學生通常不會來自習室。
除了,學科不及格的人。
「別那麼凶,福星已經盡力了。」珠月趕緊打圓場,對福星投以微笑,「加油,再撐一小時就好。」
「然後是進階英語會話和巫咒概論。」翡翠看著行程表,「吃完晚餐後你可以休息二十分鐘,再繼續中國文學概論。」
福星發出一陣低吟。
上學期雖然完美解決了學園裡的怨靈騷動,但或許是因為花了太多心力在調查上,所以導致學業無法兼顧,因此……
期末成績單上,有六科是紅字。這是夏洛姆創校以來的驚人記錄。
教授們評分相當公正,一點也不循私,但幸好願意通融,以繳交指定作業的方式來彌補。
這就是眾人聚集在此的原因,幫助福星完成那一大疊作業。
「要不要試試看能提升智能的薰香精油?」翡翠不放過任何推銷商品的機會,「據說是從具有高度智慧的雪山靈猿大腦中萃取,使用後就能活化腦部,增進智商。」
「用完之後他就能自己去買醬油、不用把拔馬麻陪了呢。真棒呀。」小花重重地拍了拍伏在桌上的福星,「別裝死,快起來寫你的習題。」
「嗯嗯,我知道……」雖然感到疲累,為了不辜負眾人特地留下來幫他補習課業,再累也要忍耐。
福星抬起頭,繼續盯著習題簿上密密麻麻的數字,感覺到一陣暈眩。
「這裡不能直接代入這個公式。」丹絹用筆指了指習題上的多邊形,「你要先求出這個邊的長度。」
「好的。沒問題。」福星迅速拿起尺,往圖上一對,「一‧八公分。」
丹絹抬頭瞪向福星,正要破口大罵,但看見珠月擔憂的表情,硬是忍下。先是深深地吸了口氣,臉頰微微抽搐,努力揚起嘴角,「真是既幽默又有創意的解題方式,賀同學。」
「嘿嘿……」福星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
「你真以為我在稱讚你?」
紅葉悠哉悠哉地笑著開口,「幹嘛這麼嚴肅,不就幾個數字和符號而已嘛。人生還有很多更有趣的事,為啥要花心力在這些東西上呢。」
丹絹高傲地搖了搖頭,一副「汝輩焉知」的表情,「妳的言語忠實地呈現了妳的膚淺。」
「老是這麼死板會交不到女友喔。」
「我不需要那種東西。」
紅葉淺笑,突然伸手抓住丹絹握著鉛筆的右手,舉到自己面前,「嗨,妳好,辛苦妳啦。」
「妳幹嘛?」
「和丹絹的萬年女友打招呼。」
福星還沒會意過來,布拉德先爆笑出聲,翡翠則是笑著搖頭。
「真是低俗又低級。」丹絹用力地抽開手,推了推眼鏡,「像妳這樣的女生,才會嫁不出去吧。」
「噢,是嗎。」紅葉樂呵呵地笑了幾聲,低語,「說不定是嫁出去之後才變這樣的吶……」
福星抬頭望向紅葉,只見對方伸了伸懶腰,嬌態萬千地慵懶開口,「好無聊喔。妙春,咱們去找點樂子。」
「好!」
「去去去!」丹絹像趕蒼蠅一樣用力甩手,「不要再回來了。」
紅葉邊走邊笑,「哎呀,好閃。別拿女友趕人嘛,憐香惜玉點。」
「低級!」丹絹重重地哼了聲,轉過頭,瞪著正在偷笑的福星,「看什麼看,快寫啊!」
「是是是……」福星趕緊振筆疾書。
「我幫你把中國文學概論的重點畫好了,習題的答案都在裡頭。折起來的那幾頁抄一抄就是。」小花放下手中厚重的書本。
「謝謝!」
「小花妳真厲害。」珠月由衷地開口。「真希望我也能幫得上忙。」
「這還不簡單,叫福星下次把地球科學考爛被當,妳就有機會幫他了。」
「呸呸呸,少咒我!」福星不滿地抗議,「珠月妳特地留下來陪我,幫我打氣,這就幫了我很大的忙啦!不然誰受得了丹絹的斯巴達教育!」
丹絹挑眉,「現在是怪我囉?」
「不敢。」
「咳嗯。」布拉德有意無意地輕咳了聲,引起福星注意。
福星會意,趕緊繼續追加,「噢,當然,布拉德願意犧牲暑假回鄉和家人團聚的時光,留下來陪伴我讀書學習,也是讓我銘感五內、沒齒難忘的!」
被如此稱讚,布拉德倒顯得相當超脫淡然,「沒什麼。」
「布拉德真是心地善良。」珠月望著布拉德揚起笑容,「真高興能當你的朋友。」
「呃嗯……」朋友嗎……布拉德的表情略微尷尬,但仍紳士地保持著笑容。
小花忍不住發出一聲輕笑。
撐著頭,望向窗外,午後的日光,照在臉上,貓瞳轉成一條細線。
青春啊……
這樣的平靜,能持續多久呢?
這股莫名其妙的煩躁。
什麼時候,才會消失。
連續一週在伙伴們的鼎力協助下,那高如小丘的作業終於解決。在返家的前一天晚上,福星前往醫療中心,探訪上個學期加入夏洛姆、成為醫療團隊一員的老姐。
暑期的醫療中心空蕩蕩的,一點聲音也沒有,冷色調的裝潢和一般醫院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夏洛姆的醫院沒有消毒藥水味,而是飄散著清新的草藥香。
福星躺在賀芙清辦公室裡的診療椅上,舒服地吹著冷氣,一手拿著冰鎮過的感冒糖漿加綠茶(這招是洛柯羅教他的,味道意外地還不錯)。穿著護士服的小妖精小柿飛在半空中,幫他把冰塊加到杯子裡,閒適得彷彿在南佛羅里達海灘度假的富豪。
「很會享受嘛。」
「還好啦。」福星搖了搖玻璃杯,冰塊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響,接著輕啜了一口,彷彿老饕一般開口,「噢,幸福的味道。」
「這間辦公室裡的冰箱沒有冷凍櫃。」芙清冷冷地開口。
「喔,所以呢。」
「你的冰塊是從隔壁的檢體放置室裡拿來的。」
福星一口飲料噴出,將小柿淋得一身濕:「什麼!」
「不用緊張,那裡已經很久沒『進貨』了。」芙清淺笑,走向流理臺,拿了塊抹布扔向福星,「自己把弄髒的地方擦乾淨。」
福星吐了吐舌,接下抹布,悻悻然地蹲下。大概是心理作用,他覺得自己的嘴裡好像有股腐臭的味道。
福星一邊擦拭一邊開口,「琳琳聽說妳不回去,很難過呢。」老媽昨天透過視訊,和他抱怨了好久。「為什麼不回去呀?」
「我剛到任,還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身為夏洛姆有始以來最年輕的教師,又是混血種,還是表現好一點,省得被保守派刁難。況且,下個學期要舉辦兩校聯合的學園祭,身為新人,理所當然地要留下來幫忙打雜……」
「是喔。」年齡的話他可以理解,對以百為年齡計算單位的特殊生命體而言,二十六歲的芙清,根本像個嬰兒。但是──
「混血種不好嗎?我記得D班也有狼人和妖精的混血兒啊。」他突然想起在入學前老爸也提醒他,沒必要的話別隨便提起奶奶的事。
「混血沒什麼不好,但混了人類的血,就不怎麼常見。」芙清輕哼了聲,「有些保守分子對血統很在意。極右派的部族長老對人類的態度就和白三角面對我們一樣,不可理喻。」
「是喔……」他早就把老爸的話放一邊,幸好他和同儕之間很少談到家人,雖然知道他的好友不會因此而對他有所差異,但他可能會因這樣的身分而引起好事者的攻擊。
血統啊……
對本身就是複合式物種的特殊生命體而言,血統的意義是什麼?
黃金獵犬精比土狗精高級,是這樣嗎?
才剛清點完藥品的芙清,從架上搬下一疊厚厚的資料,坐回書桌後,翻閱瀏覽。
「這是什麼?」
「上頭要我交一份統計資料。分析過去五十年裡校內的學生病症。」芙清淡淡地開口。
「是喔。」聽起來很麻煩。
從他和朋友到訪開始,芙清手邊的工作就沒停過,即使如此,她並未開口下逐客令。
這就是芙清式的溫柔吧……
福星看著自己的姐姐,想說些什麼,卻又覺得說什麼都不適合。
沉默了片刻,開口,「老姐,加油。」
九月夏末。
處於高海拔的夏洛姆,楓葉開始轉紅,淡綠色與橘紅色的葉片並存樹梢,形成參差不齊的豔麗斑斕。
新學期開始,福星等人升上了二年級,共同教室的位置不變,只是門板上的標示改成了2-C。
新生直接進入原本屬於三年級的空教室。
過了一個暑假,班上的學生並未有太多的變化,只有福星因為假日期間經常跑出去閒晃,導致盛夏日光在他身上留下了些痕跡。
「你中毒喔?怎麼全身發黑?」看見福星小麥色的肌膚,翡翠好奇地開口。
「你才中毒!這是曬的啦!」
翡翠挑眉,「我以為蝙蝠討厭日光。你真的很奇怪。」
「我也以為精靈都很清新飄逸,視金錢為糞土呢!」開學第一天就拿著iPhone看盤的精靈,沒資格說他怪。
「有錢人才能把金錢當糞土那樣花,窮人眼中金錢就是金錢。」
「說的也是。」福星偏頭想了想,「呃,所以,翡翠你很窮嗎?」
「不能說窮。嚴格說來,精靈族是不需要金錢的。我們生長在自然之中,任意使用天地間的自然資源就能生存。」
「那幹嘛賺這麼多錢?」
翡翠操作iPhone的動作停頓了一秒,「因為這個世界不是精靈的世界,我們的法則行不通……」
「啊?」
「使用者付費。就這樣。」翡翠不再多講,低頭專注地盯著手中的螢幕。
福星本想追問,但教室的門扉開啟。二C的班導,巫妖歌羅德,以一貫搶眼的華麗裝扮傲然步入共同教室。妙春隨即跑向紅葉,回到常坐的位置坐下。
歌羅德走向講臺,站定之後,不囉嗦,直接切入重點。
「大家應該知道,這學期有個重要的活動,就是二校聯合的學園祭。雖然不確定班上會不會有選手,但為了以防萬一,還是概略地說明一下學園祭的流程──」
以土星運行做為計時單位的夏洛姆,今年步入第二十七屆。
每十二年舉辦一次的學園祭,格外盛大並且慎重,從十月朔開始,進行為期一個月的慶典。
祭典分為兩個部分。
第一個部分名為交誼賽,進行由校方定立的傳統比賽項目,以動態技能為主,異能力競技、巫咒實作是常見的主題。說是交誼,不如說是給個名目,讓早就相看兩相厭的南北校區堂堂正正互毆罷了。
第二個部分名為祭禮慶典,和一般的校慶差不多。從團體異能力表演,到學生作品展出,應有盡有。最引人注目的,是學園祭前三天,會開啟時空門,由兩校共上百名的教職員一同施咒,打開一道連結南校與北校的出入口,讓學生們彼此互動。
當然,如果只是吃喝玩樂,那就太虛了。在晚會中同時會舉辦夏洛姆之星票選活動,由學生和教職員工一同投票,選出大家心中公認的夏洛姆最美麗的「生物」──不分男女,不分種族,得獎的只有一個,教授與學生都能參加。
夏洛姆之星是由寶瓶座主辦,今年是第四屆,但卻是學園祭裡最引人注目的活動。
「這是所有非人類的集中營,十二年一次的夏洛姆學園祭。大家,好好享受吧。」歌羅德解說完畢,掃視了全班一眼。「以上。」
「校代表怎麼選啊?」
「學園祭是神聖的日子,因此必須絕對的公平公正。校代表的選擇,我們採取創校以來的傳統──骨占。」
「骨占?」
「以古老的神獸之骨來做占卜決定。類似抽籤那樣吧,被點到的人就是選手。」
「感覺挺不客觀的……」要是抽到肉腳怎麼辦?
「那麼,人的抉擇就客觀嗎?」歌羅德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交給天,上天會幫我們選出最適當的人選。況且,骨占的結果至今沒有出過差錯,選出的代表都是校內的精英分子。」
「擔任選手有什麼好處嗎?」翡翠舉手發問,「比方說,獎金之類的……」
「擔任選手沒有任何好處,贏得比賽才會有好處。」歌羅德沒好氣地看著眼睛發光的翡翠。
歌羅德大致交代了些事項,大約一小時之後便散會。
福星收拾完東西,折返寢室。
正準備前往餐廳時,一股淺淺的暈眩感冷不防地罩住了他的思緒。
呃嗯?
……過來……
福星揉了揉眼,想保持清醒,但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擅自繚繞住他的思緒,若有似無地纏裹,然後,牽引著他朝某個熟悉卻又模糊的地點。
是貧血嗎?
福星用力眨了眨眼,然後大力地吸了口氣。
過來這裡……
為什麼?去哪裡?
立、刻、過、來。
夏天的夜來得較遲,雖然已過傍晚,但天幕仍透著微光,未陷入全然的黑,而是靛灰藍,帶著點慵懶的色彩。
異樣的感覺。
張著眼感覺看見了什麼,卻又什麼也看不見,白茫茫的一片,彷彿在夢中回想著夢。
「……福星……」
低喚聲從耳邊響起,肩膀傳來輕輕的搖晃。
「福星?」
彷彿被輕霧罩住般朦朧的五感,頓時清晰。
「呃!嗯?!」福星愣了愣,回頭看向身旁。
只見悠猊正一臉困惑地望著他。
「怎麼了?」他認出這裡是校內東部林區,他和悠猊相聚的老地點。
問題是,他什麼時候來的?
「我們剛才正討論到學園祭的事,然後你剛突然發起呆,大概十秒鐘左右吧。」悠猊盯著福星。
福星抓了抓頭,記憶逐漸浮現。
他下課後就跑來找悠猊,兩個人一如往常地分享著日常瑣事。
「喔,沒事,我大概有點累。」
「要回去休息嗎?夏天的太陽對蝙蝠精而言太烈了點……」
「沒關係,臺灣的夏日比這強多了。」
他想起國中時,所有學生在烈日下灑汗聆聽校長主任話當年時,只有他可以悠哉地待在教室裡休息。羨煞人也。
悠猊見福星回神,便笑著接續話題。「下週南校的選手就會來這裡了。」
「那麼早來幹嘛?比賽不是十月嗎?」
「適應水土囉。」
「說的也是……」聽說南校是建在南太平洋的珊瑚群島上,和瑞士北校區的氣候差很多吧。「你去過南校區嗎?」
「沒有呢。我對南校區的認知和你差不多吧……」南校區是二戰結束時才建立,算是校長的「德政」之一。
而那時的他,尚且幽禁在連黑暗都會被吞噬的裂縫之匣當中……
度過該死的第一千年歲月。
深色的眼珠因著情緒而轉變,透出隱隱的琥珀色光芒。
「是喔?」沒想到悠猊也有不了解的事。
「什麼時候抽選手?」
「後天,始業式的時候。歌羅德說,選擇的方式是『骨占』呢,也就是用神獸的骨頭來占卜決定──悠猊,你還好嗎?」
是他看錯了嗎?提到「骨占」的那一刻,悠猊的眼睛瞬間變成金色。
「嗯?」悠猊偏頭微笑,陽光灑在他俊秀的臉上,眼眸反射著閃爍的日光。
大概是他看錯了。「用占卜來選擇,感覺很沒不科學呢。」
「是啊。不過,特殊生命體的存在,本身就是超乎所謂的『科學』能解釋的事吧。從另一個角度看,科學也是一種迷信。自然和超自然都是森羅萬象的真理之一,只是因為觀看者的眼光有限,所以覺得不同罷了。」悠猊抬起頭,望向蒼穹,「唯一能看透這一切的,只有一位……」
福星聽不太懂悠猊的話,但還是故作理解地應了聲,點點頭。
「雖然說骨占一定會選出優秀的精英,但難道校方都不擔心哪一次突然失常,抽到很肉腳的學生嗎?」比方說,像他一樣,咒法總是出錯、變身都有問題的半吊子蝙蝠精。
悠猊轉頭,望向福星,「你想參加嗎?」
「我哪配得上啊!」
「只是問你想不想,不是問你能不能。」
如果此刻他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
那麼,他會讓這答案成真。
呵呵……悶太久,真的太無聊了。
福星搔了搔頭,考慮了兩秒,「不想。」
悠猊略微詫異地挑眉。「為什麼?」
「該怎麼說呢。」福星皺眉,努力思索著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想法,「嗯……就好像是,我喜歡玩線上遊戲,但是並不會想成為遊戲裡的人物。差不多是這樣的感覺吧。」
他喜歡交錯於虛擬和真實之間,連結兩個世界,但並不會想穿梭於其中。他喜歡坐在這邊,操控著另一邊的人,靜靜地觀看在自己主導下的所有變化。但不會想置身其中。
「簡單來說,就是喜歡隔岸觀火吧。」福星擊掌,下了個總結。
悠猊愣愕了一秒,然後……
「哈哈哈哈哈!」
近乎狂喜的大笑。福星從未看過向來溫和內斂的悠猊,如此誇張地展現自己的情緒。
「太好了,福星,真是太好了。」悠猊止住笑,滿意地望著福星,然後又忍不住輕笑了一陣。「這個想法很棒!非常傑出!」
很好。這才是他的利器,這才是配得上他的法儀。
愚者才會想去蹚渾水。戰場上真正的英雄不是在前線廝殺的士卒,而是在後陣指揮的將領。真正的強者並不是檯面上建功立業的英雄,而是在檯面下、看不見的黑暗裡,默默操控整個歷史發展的──
面對悠猊的讚賞,福星有點不知所措,靦腆地笑了笑,「沒那麼厲害啦……我只是個只會躲在背後觀戰的俗辣而已。」
「確實是這樣沒錯。」悠猊大笑,然後在福星的笑容垮下來之前,補了一句,「不過,我會幫你搭建屬於你的舞臺。讓你變成英雄。」
「這種事──」哪有可能發生啊……
「這種事,正在發生。」
「什麼?」
「你可以回去了。」
「什麼?」
悠猊伸手,輕輕地往福星的頭上拍了拍。
熟悉的朦朧感覆上了福星的意識。
「回去吧,然後暫時忘了我。等待我的召喚。」
福星點點頭,然後起身,迷迷糊糊地,朝著宿舍的方向走去。
「抱歉,現在只能用這種方式會面……」悠猊看著福星的背影低喃,「因為你將越來越耀眼,注意你的人將越來越多,所以必須如此……」
因為,他是不能浮上檯面的人。
他將操控歷史,在歷史的棋盤上,逐一布下自己的棋子。
賀福星,將是他的王將。
逢魔時刻的黃昏。
春日的夕陽是粉嫩的鵝黃揉雜著濃郁的靛紫。
夏洛姆的始業典禮在主堡的正廳正式揭幕,全校的師生齊聚一堂。
二、三年級的學員坐在大廳二樓的展望臺上,新生則坐在大廳中央。
向下俯看,新進的學員們有的神色自若,有的帶著對新環境的靦腆與不安,唯一相同之處,就是每個人都擁有著出色而美麗的外貌。
福星看著新人,回想著一年前的自己。初入夏洛姆的他,以為自己只是單純的進入外語學校,開學的頭幾天,還因為水土不服而臥病在床,錯過了始業典禮。
廳堂斜角處,坐著夏洛姆交響樂團,從入場時便演奏著莊嚴的樂章,帶著中亞風味的旋律迴蕩在廊柱之間。
「是新生呢。」福星扶著欄杆,好奇地往下望,「原來新生入學典禮是長這樣。」
「一樣無聊啦。」布拉德打了個呵欠,慵懶地往下看一眼,「一群欠調教的菜鳥。」
「你有認識的人嗎?」珠月笑著詢問「恰巧」坐在自己身邊的布拉德。
「沒有!沒有!」
「呃,你在緊張嗎?」
「當然不是!」
「噗……」後排的芮秋嗤笑出聲,「小狗狗想吃魚呀……」
布拉德回首狠狠地瞪著芮秋。
「什麼?」珠月詫異地眨了眨眼,「狼族不是對海鮮類過敏?」
「是呀。所以妳看他臉都紅了呢。」芮秋笑望著又羞又惱的布拉德,「是因為海鮮的緣故吧?」
「少囉嗦!」布拉德瞪了芮秋一眼,轉過頭,悶悶地瞪著底下的人潮。
珠月看向福星,投以不解的表情。福星聳了聳肩,乾笑帶過。
這傢伙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啊……明明打人時這麼凶狠的說。
福星繼續打量著新生席。
有個特別顯眼的傢伙,吸引了他的注意。
斜右方偏後的座位,有個雪白的人影。白色的長髮垂在腦後,在大約背部的位置隨意地用條黑色的毛線紮起,蓬鬆的髮絲一路延長,垂落地面,但頭髮的主人似乎毫不在意,髮尾是骯髒的灰色,看來像是經常在地面拖行。
皮膚和頭髮一樣,蒼白中帶著點淡粉,即使在歐美白種人之中,也相當顯眼。
不合身的制服套在身上,過大的尺寸使得肩線的部分不太自然,雖是夏季卻穿著冬服,長長的袖子在手臂上堆成一圈圈皺褶。
東方臉孔,略微秀氣的少年,長長的鳳眼中,嵌著血紅色的眼珠,雙眼無神而茫然地望著前方,然後,手中握著一片半透明的東西。
是泡綿。
少年細瘦的長指像是有自我意識般,擠壓著氣泡,一顆一顆地捏爆它們。
周遭的位置是空的,沒有人坐在他附近。
好詭異……福星暗忖。真是什麼樣的怪人都有。
二C的另一隅,也有人正對著新生席品頭論足,竊竊私語。
「妳看妳看,倒數第三排的那個男生。」紅葉伸出長指,指向新生座席,對著妙春低語,「不覺得他長得不錯嗎。」
妙春望過去,皺了皺眉,勉為其難地點點頭。
「怎麼了?」紅葉不解地問道。
「他長得像江之上的少爺……」
紅葉愣了愣,帶著點自嘲地輕笑了兩聲,「妳不說我還沒發現呢……」
「妳們兩個可以停止嗎?」坐在紅葉和妙春身後的丹絹,闔上書本,不悅地打斷小女生們的閒話。「別干擾我。」
妙春無辜看著丹絹,「我們講得很小聲。」
「和音量無關,蚊蟲的飛舞聲比雷響更讓人焦躁懊惱。」
「所以你希望我們講大聲一點?」紅葉刻意揚聲。
「我希望妳們閉嘴,安靜!」丹絹露出了個「受不了」的表情,感覺相當瞧不起人。
「你真龜毛。」
「紅葉……」妙春笑嘻嘻地將頭湊向紅葉耳邊,嘀嘀咕咕了一陣。
紅葉立即大笑,用不懷好意的眼光看了丹絹一眼,接著又大笑出聲。
這個舉動,讓丹絹額角立即浮起明顯的青筋。
「無知又無禮的女人,可以請教妳們在笑什麼嗎?」
「你是想裝酷裝知性來吸引女生注意吧?」
「怎麼可能!」丹絹重重地嗤聲,彷彿聽見世上最荒謬可笑的言語。
「那,是想吸引男生注意嗎?」妙春天真地開口。
「少胡說八道了!」
紅葉笑著擊掌。妙春繼續天真地詢問,「那,丹絹,你是受嗎?」
「什麼?」
「丹絹喜歡在上面還是下面呢?」妙春一臉好奇,有如求知欲旺盛的好學生,「你真的會用蜘蛛絲捆綁自己,尋求快感嗎?」
這番詭異的發言,讓紅葉和丹絹兩個人同時錯愕。
「妙春妳在說什麼!」紅葉瞪大了眼,彷彿看見有人在佛堂裡灌腸。
「小花說的。」妙春吶吶地說出主嫌的名字。
紅葉和丹絹同聲開口,「那個臭貓妖!」難得地,兩人達成共識。
二B席次裡,小花打了個噴嚏。
奏樂的最後一個音符休止,一名身著亞麻長袍的高䠷男子,步上了廳堂中央的高臺。
小麥色的肌膚,深邃的輪廓,看起來大約二十到三十來歲之間,嵌著石榴色的眼眸。頭髮乍看是黑色的,但在光線變動下,隱約透出棕色的光芒。
夏洛姆的最高領導,桑珌.福祿溫珠。
這是福星第一次見到他。桑珌雖是校長,但是待在學園裡的時間卻相當短,平時校務是歸由教務長葛雷處理。即使在學校,也停留在主堡裡,一般學生沒什麼機會見到他。
桑珌環視整個廳堂一圈,緩緩開口,說的是些公式化的官樣語句,勸勉學員充實自我、展望未來。他的語調平靜,彷彿是在複誦文章的機器,臉上的表情也相當平穩,看起來像沒有情緒起伏的人偶似的。
好無聊……福星打了個呵欠。
一股莫名的顫慄,從背脊底端隱隱竄升。
福星忍不住瑟縮了一下,略帶困惑地摸了摸後頸。冷氣開太強了吧。
「接下來,進行骨占。」
布朗尼突然出現,以驚人的速度,用桃木板在廳堂中央搭起一座約兩張床面大的平臺,然後迅速消失。
桑珌退向一旁,和其他教職員工站在一起。
接著,穿著祭司服的遊隼精言真,恭敬地端著一只鏤滿金色符紋的古老木盒,走向平臺,跪下,將木盒中的物品,一一陳列。
先是一匹暗紅色的布。布的兩面都以精工繡滿圖樣,其中一面是一個看起來像魔法陣的大圓,圓圈中央有複雜的幾何圖樣,看起來結合了西藏唐卡、中世紀煉金術、陰陽道、巫毒,還有一堆古老到幾乎無人知曉的原始信仰。
布的另一面,繡了個野獸圖騰,誇張到凌亂的線條,讓人難以清楚辨識野獸的原貌。銀灰色的繡線在光影的變化下,一會兒看起來像深黑,一會兒看起來又像純粹的白。唯一讓人看得清的特徵是,野獸的額頂突出了尖銳的角。
看見圖騰的瞬間,福星的心臟不自然地悸動了一下,但立即回復正常。
布匹被鋪在地面,野獸的那一面朝下,巨大的法陣呈現在眾人面前。
接著取出的是一個深紫色的水晶圓壺,壺上亦布滿金色符紋。
言真緩緩退下,在她之後出現的是歌羅德。
雌雄莫辨的臉孔上,畫著妖嬈的符紋,身上穿著巫服,頸上和手上都掛著護符。
歌羅德跪上平臺,閉眼低聲吟誦咒語。
低沉平板的音調在室內迴旋,迴旋,有如飛煙,繚繞盤旋。
所有人屏氣凝神,定睛觀看,只有洛柯羅仍舊像是在看電影一般,吃著雷根糖,一派悠閒。
幸好沒讓他帶瓜子。福星暗忖。
最後一聲咒語吐出,吟誦驟然停止,繚繞的餘音凝絕的同時,歌羅德大掌一掀,拂向紫壺,劃過一道完美的弧,將之拋向空中。
「唰!」
紫壺的蓋子翻開,裡頭裝的物品滾出,數十顆珍珠大的白色圓球飄懸空中。
被拆解、被琢磨過的神獸之骨。
紫壺落下,歌羅德穩穩以掌心接住,然而圓形的骨珠卻凝在空中,緩緩旋轉。
燈光隨著圓珠折射出詭異而絢爛的光芒,比世上一切的寶石都來得繽紛,卻又帶著點珍珠般的朦朧。
這奇異的景象讓所有學生露出驚嘆的目光,連洛柯羅都放下手中的軟糖,緊盯著圓珠。
「福星。」
「嗯?」
「那個好像白巧克力……」洛柯羅嚥了口口水,「你有帶巧克力嗎?我想吃。」
「噓!」煞風景!
同樣盯著圓珠的,不只廳裡的人。
廳堂挑高的拱頂外,有個觀眾潛伏在林蔭之下,雙手環胸,盯著屋裡的所有動態。
深色的眸子在看見骨珠時,瞬間轉為危險的殷紅,但立即回復。
久違了,可恥的記憶……
目光移向福星,停留了幾秒,接著轉向廳堂中央、站在一旁的桑珌。
久違了,偽善者。
數秒後,圓珠像是有意識一般,筆直地朝著布匹落下,但,其中有九顆圓珠朝著學生席而去。
窗外的目光一凜,亮起幽藍,骨珠在極短的瞬間,閃過相同的顏色,然後朝著目標降落。
室內一片安靜。
福星想東張西望,但是又不敢,因為他覺得全校師生的目光都往這個區域集中。
是他的錯覺?怎麼覺得珠子好像都落在他周圍附近?
「拿到骨珠的學生起立。報上自己的名字和種族。」
遲疑數秒,帶著不確定的猶豫,中選者緩緩起身。低語的騷動隨之蔓延,有如石子落入潭中。
「三E,風精靈希蘭。」
「二C,炎狐紅葉。」
「二C,蛟族珠月。」
「二C,風精靈翡翠。」
「理昂.夏格維斯。闇血族。」
「布拉德.阿爾伯特,狼族。」
「丹絹。蜘蛛精。」
「二B,貓妖小花。」
「……一D……玄鳥族子夜。」
二十個班級,八百名學生,九名參賽者。
除了小花、希蘭與新生子夜,其餘的,全落在二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