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亡
死亡,是無法分開的兩個字。
它是這個世界的終結,是一切生命的終點,但有的時候──它卻僅僅是個開始。
陳霖站在角落,看著前方那間四合院。
院門口站著頭髮花白的中年夫妻,他們忍著悲傷,不斷地對前來的賓客彎腰鞠禮。
院子裡搭著一個露天大棚,棚上掛著白布,來來往往的人們走進院中,對堂屋中間的一張年輕人的黑白照片鞠躬,或佇立悵望。
進出的人全穿著深色衣服,有些人的手臂上還別著一塊黑色碎布,院子裡請來的唱挽歌的人像是在唱戲,臉色帶著偽裝出來的悲傷。
這是一場儀式。
這對夫妻的小兒子死了,今天就是他的葬禮。
「看夠了沒有?」
在陳霖身後,有誰在不耐煩地催促著。
「喪事不都是這樣,哭哭啼啼,唱唱鬧鬧,有什麼好看的?」
像是為了映襯這個人的話,院子裡響起一陣吵鬧的嗩呐聲,隨即傳來一個大嗓門的女人嗚嗚咽咽的哭泣。
這是小城的習俗,哭喪。家中凡有親人去世,便會請來專門哭喪的女人,唱一段悼念亡者的段子。而出錢的人,只需要在現場擺出悲傷的表情即可。
請女人哭喪的人越多,似乎死者就越有面子。出錢的人也因此盡責表達了一番對死者的不捨與懷念,盡職責後,剩下便是坐在位子上等開飯。
看起來真的很像一齣戲。
陳霖豎起耳朵,仔細聽著院內哭喪女子的詞:
哎哟喂,我可憐的侄兒哟。
侍母孝親,學業有成,怎麼就去的這麼早哟。
哎喲喂,我可憐的侄兒啊。
你這一去,叫你爸媽怎麼辦喲。
陳霖聽了一會,突然笑出聲來。
「喪禮是看多了,可是自己的喪禮倒是第一次看,怎麼不有趣?」
身後的人影不理睬他,陳霖只有自言自語道:「我還活著的時候,就不見有這麼多人喜歡我。明明已經三年沒回家了,我都不知道自己竟然還算個孝順的兒子。這麼看來,死了倒是件好事。」
至少死了以後,不會再有人惦記你捅出的婁子,所有人只會說你的好,不敢說你的壞。
「時間到了,跟我走。」
身後那人伸出手,緊緊抓住陳霖。
「這裡不是你能繼續待的地方。」
陳霖被他拽著,正要離開。院子裡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哎,陳嬸、陳嬸妳怎麼了?」
「來人啊,陳嬸暈過去了!」
喪子的中年女人似乎哭暈過去,正被人攙著從地上起身。她面色蒼白,眼角是未盡的淚痕。陳霖面色一凝,腳步忍不住動了動。
「不准過去!」
耳邊傳來一聲厲喝,手被勒得發痛。陳霖這才注意到,自己竟不受控制地想往院子跑去,不僅是腳,連心也一分一秒都等不了。他好像直到此刻才明白,這場儀式意味著什麼。
「你已經死了。」像是看穿陳霖的心事,緊抓著他的人一字一句道:「活人的事與你再不相干。」
那人眼神冷漠,對著陳霖道:「為了你和你家人好,不要再接近他們。」
死了?
他死了?
明明心臟還在撲通撲通地跳,明明看見母親哭倒還是會覺得難過,這樣也算是死了嗎?
陳霖眼中流露出迷惘,捂著自己還在跳動的心臟,問:「如果我已經死了,那你是誰,難道是來接我的黑白無常?」
「就算不是黑白無常,也是帶你去地獄的人。」
來人咧開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走吧,陳霖。」
陳霖被帶離活人的世界。
從今天開始,他就是一個死人,一個活生生、會呼吸的幽靈。
院子裡那哭喪的聲音還在不斷地傳來──可憐的兒啊,你怎麼這麼早就走了呢?
活著,卻已經死去。
一切,都從陳霖被宣布死亡的那天開始。
這個世界不僅僅是人們看見的那一面,不僅僅是人們聽見的那一面,也不僅僅是筆墨丹青書寫的那一面。在許多角落、無數個暗影中,有著你看不見的真實面。
好比那些活著的幽靈。
有一些人,他們還能呼吸,血液還能流淌,心臟還在跳動,卻已經不被允許存活於這世上。但是,又不能讓他們簡單地死去。
他們被強制宣布死亡,被迫與親人分離,註銷一切存在過的證據,禁止去接近活人。變成了一個還活著,卻與死亡無異的幽靈。
這些幽靈們,便是這世界永不見天日的一面。
陳霖,在外工作三年的一個普通男子,三天前也加入了這群幽靈的行列。現在,他即將前往另一個世界,一個只屬於死者的世界。
「到了。」領路的人帶著他來到一扇門前。
這是一個廢棄工廠的倉庫,而他們就站在倉庫的破舊鐵門前。
「這裡才是你該去的地方。」
陳霖有些出神地盯著那扇鐵門,那道門之後,便是屬於亡者的世界?
鐵門被緩緩打開,發出陳舊的吱呀聲,一些鐵鏽不斷從門上剝落,掉在地上。布滿地面的鐵鏽,像是一地乾枯的鮮血,令陳霖看得有些出神。
「進去吧。」
還沒待他回過神,便被狠狠地推進門裡,摔入一片黑暗中。
身後的大門關上,最後一絲日光從門縫中照進來,陳霖轉身望去,那道光芒正好落在他臉上。
莫名覺得有些刺眼,陳霖伸手擋住光線。
大門在他身前發出一聲巨響,合攏。那一抹光,也自指縫中消失不見。
這是陳霖最後一次見到那明亮得有些刺眼的日光,從此以後,他便成為一個只能生活在夜裡的幽靈。
活著,卻已經死去。
身後是一片深黑,亡者的世界正等待著他。
那如陰影般的黑夜氣息,攀附而來。
死亡,不是結束。
而是開始。
第二章 地下世界
身後是一片黑暗,寂靜得可以聽見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
陳霖伸手捂向右胸,可以感覺到怦怦的心臟跳動。那輕微的脈動在黑暗中格外明顯。
這是心臟跳動的聲音,是血液流過血管的聲音,是為人還活著的證明,可為什麼……
「別多想了,你的確死了。」
一個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
「至少在外面那些人看來,你已經死了。」
陳霖連忙轉頭看去,只見一片刺眼的燈火,不由得捂住眼。直到眼睛適應了黑暗中略顯刺目的火光,才看清來人。
那是一個身著黑衣的中年男子,面色蒼白,走路飄忽,若不是他腳下還有被燈火照出的影子,陳霖真要以為這是一個鬼魅了。
中年男人手中提著一盞古舊的提燈,很像從清末時期的畫中走出來的人。
在彷彿要吞噬人的黑暗中,這盞提燈便是唯一的光源,瑩瑩之光,只夠照亮周圍一公尺。恰好能讓陳霖看見男人的臉,也足夠讓對方看見他此時的表情。
驚訝,困惑,憂慮。
那人桀桀笑起來。
「怕什麼,剛來的傢伙都和你一樣。」提燈因為他的笑聲而微微晃動著,燈火搖曳,地上影子也隨之左搖右擺。
「他們呀,都和你一樣害怕,不知道接下來要面對什麼。可是,習慣之後你便會明白──這裡才是真正屬於我們這些『死者』的世界。」
陳霖不做聲地看著他,黑眸中映著提燈的火光。
最後,中年男人自我介紹道:
「我是老劉,負責來接你的引魂人。」
「老劉,你要帶我去哪?」陳霖眨了眨眼,覺得自己似乎稍稍能從周圍詭異的氣氛中適應過來。「你要帶我去地府,還是黃泉?」
「呵呵呵,地府黃泉,是真正的死人才能去安眠的地方。」老劉回答他,「而我們這些『死人』,自然另有去處。」
「跟我來吧。」
老劉一轉身,便帶走唯一的光源,為了不再繼續陷於黑暗中,陳霖只能選擇跟在他身邊。
「我們要去哪裡?」
「去那邊要做些什麼?」
對於這些連珠炮般的問題,老劉只以一句話作答:「到了你就知道了。」
「那我只問一個,是不是從今以後,我都不能再去見我的親人了?」
陳霖問完這句話,走在前面的老劉兀然停住腳步,緩緩轉過身,陳霖看見他眸子裡照映出的冰冷火光。
「如果希望你家人平安地生活下去,就不要再見他們,記住。」
老劉轉過身,咕咕叨叨。
「新來的就只知道問東問西。」
陳霖識相地閉上了嘴,他不知道剛才那些問題究竟是哪裡冒犯了老劉。不過他知道,要是不想情況惡化,還是閉嘴為好。
他將去的是一個聞所未聞的世界,一個他十分陌生、需要有人引領的世界。
在這關頭,還是別惹毛帶路人。
也許是「死人」都不喜歡多說話的緣故,一路上老劉未再出聲。只在下樓梯時,看到陳霖一腳踩空時幸災樂禍地怪笑了兩聲。
其後,便一直沉默著。
往下,往下。
陳霖只知道他們在不斷地向下走,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遠,只怕現在離地面已經有好幾百公尺了。他抬頭看了看,意料之內的,除了一片漆黑什麼都沒有。
視線內唯一的光源,在老劉手裡。
越往深處走,一股寒冷迎面而來,陳霖忍不住伸手搓了搓胳膊。這股寒意不僅僅是來自肉體,同樣來自於精神,面對未知的世界,人類都會感到恐懼,陳霖也不例外。
死者的世界,就在前面等著他。
「到了。」直到走得腳跟麻木疼痛,老劉才停下來,淡淡說了一句。
冰冷,漆黑,對痛覺的麻木。
陳霖站在他身後想,現在的自己還真的和一個死人無異了。
「睜大眼看好了。」老劉伸手推門,「這就是屬於我們的世界。」
有形的門被老劉推開,於此同時,陳霖心中也有一道無形的門開啟了。
微弱的光亮從門縫中露出,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與地上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是個一望無際的空間,一眼看去,只見一個個迴旋梯,和樓梯背後不知通往何處的陰影。空間正中央有一根令人瞠目的巨大支柱,從無垠的地底直通地表。圍繞著巨柱的,是一層層數不清的樓層與走道,每層走道又連接著無數小房間,密密麻麻,無法一眼望盡。
這個如蟻穴般的地下世界,有著迥然不同的恢弘與震撼。
陳霖與老劉所在的,正是某一個樓梯的出口處,與整個地下世界相比,他們就像是一粒塵埃。渺小,微不足道。
「這裡……就是黃泉?」陳霖有些愣怔地道:「就是亡者的世界?」
「是不是黃泉我不知道。」老劉露出一個有些怪異的笑容,「但是到了這裡,你再想回到上面,可比惡鬼想從地獄逃脫還困難。」
「進來吧,新人。」
跟著老劉走進地下世界,陳霖還有些回不過神。
幾天之內,他莫名其妙地「死了」,然後就被帶到這個鬼地方。不知緣由,不知何故,而接下來等待他的,又會是什麼呢?
首先,老劉帶陳霖去做了登記。看著那死亡世界住戶名單上添上了自己的名字,陳霖心裡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老劉將一張卡交給他,「這就是你在這裡的唯一憑證,生活、工作、睡覺,哪一樣都離不開它。」
「都做鬼了還要吃飯睡覺工作?」
「人有人途,鬼有鬼路,當然各有各的規矩。」
在登記結束後,老劉帶他來到一間房前。
「這是你的房間,暫時還沒安排室友。」用陳霖的卡刷開房門,屋內只有一張床和一套桌椅。
不過這種生活條件也比陳霖想像中的好太多了,尤其讓他驚訝的是開門竟然也要用磁卡,現代科技於死後世界也無處不在。
「今天先適應一天,明天到這層的大廳集合,會安排你具體事務。」老劉臨走前又道:「不要想著尋死,我是說真正意義上的死。你死了只會拖累你的家人,沒有誰會同情你。」
「不會。」陳霖坐在床上,摸了摸床鋪對他道,「我已經是個死人了,為什麼還要尋死覓活?」
「……你這小子,適應得倒挺快。」老劉被他噎了一下,「很多人剛來的時候可是鬧死鬧活的。」
他見陳霖專注於打量房間也不理睬自己,沒趣地咕噥道:「奇怪的小子。」
隨即便邁門而出。
啪一聲,門被關上。屋內只剩陳霖一個。
他收回手,不再四處張望,不再故作好奇地探視,而是坐在床上,看著自己的雙手,靜默許久。
三天前,被不明身分的人威脅著帶走。
被強制宣告死亡。
親眼目睹自己的葬禮。
被帶到這個陌生又離奇的地底世界。
一切都如狂風驟雨般突然襲來,絲毫不給人反應的機會。等回過神,已經坐在這間房裡,這張床上。
陳霖知道自己一向神經大條,可沒想到有一天竟然會遇上這種「驟然死亡」的事件。
葬禮上,母親哭倒時的淚水。
神祕人冷酷的話語,老劉的警告,都一再提醒著他──
「我已經死了?」
黑暗的房間內,陳霖盯著自己的手,神經質般地問了一遍又一遍。
沒有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