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雷禮的雙手被銬在一起,栓在桌上,他說不出來這副平常被他放在腰間攜帶著的東西,咬在自己手上時變得多諷刺。
詢問室的小燈光照著他,讓他腫脹的眼睛一陣發熱。
雷禮本該沉浸在哀傷中默禱的,但他不明白為何,眼前體面的中年男人竟然能厚著臉皮,在他面前痛哭失聲。
「我和你好好說過了,我甚至哀求過你,要你別動他……但你做了什麼?回想一下,你做了什麼。」
灰髮的中年男人滿臉淚水,他遮著臉,不停啜泣,梳好的油頭則是狼狽地落了幾絲,和他平常在電視機上那高大體面、威風凜凜的政客形象差距極大。
警局裡的小訊問室,前刑警和政客在訊問桌對坐著,雷禮說不出來這畫面有多荒唐,眼前的中年男人哭得越悲痛,他就越覺得憤怒。
「羅倫斯……你明明知道你那私生子都幹了什麼好事!我一槍打死他,只是便宜到他,他理應受盡折磨而死!就像他折磨的那些女孩一樣!」雷禮一掌拍在桌上面,要不是他被銬在桌上,他鐵定會衝上前,狠狠揍對方一頓……不,他會直接拿把槍上膛,一槍轟掉對方腦袋。
「閉上你的狗嘴!」羅倫斯起身動手揍了雷禮一拳,因為雙手被扣在桌上的關係,他狼狽地摔了一跤,血從鼻腔裡流出,但羅倫斯沒罷手,他抓住雷禮,一拳又一拳地痛揍他。「那不過就是幾個女孩子而已!我們也給了家屬豐厚的慰問金……他也有悔意了,你到底憑什麼?憑什麼殺死他?他是個可愛的孩子……」
羅倫斯揍到一半停手了,他哭得如此掏心裂肺,雷禮都已經分不清楚濺到臉上的到底是自己的血液還是對方的淚水。
雷禮用手臂抹了把臉,然後吐掉口腔裡的血水。
「他如果有悔意,為什麼要在酒吧裡對女孩下藥?」雷禮對著羅倫斯說,他很冷靜,冷靜得過於異常。「你知道當我找到他時,他正在對那些酒吧裡的年輕女孩做什麼事嗎?他毆打她們,性侵她們,給她們毒品!」
「我叫你閉嘴!」羅倫斯又揍了雷禮幾拳,但被他的助理攔住。
「議員,停手吧?別把事情鬧大,等等還要去見記者。」
羅倫斯眼底充滿怒氣,好不容易停手,雷禮卻對他繼續吼著:「我只是在做執法人員應該要做的事!你的兒子本來就該死!但我的孩子呢?你看看你做了什麼,我的孩子和露茜他們都是無辜的,你為什麼要殺他們?如果要替你的狗雜種報仇,你應該直接衝著我……」
雷禮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羅倫斯一腳踹中腹部,羅倫斯連踹了好幾腳才肯罷手。
雷禮被踢得趴在桌上乾嘔,幾乎站不起來。
「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雷禮,他們等於是你殺死的。」羅倫斯深呼吸著,他抹掉臉上的淚水,語氣冰冷。
雷禮跪在地上,雙手被束縛在桌面的他沒辦法痛快地趴下去,
「還有,你也已經不是執法人員了,少露出那副正義凜然的蠢臉。」羅倫斯接過助理給他的手巾擦了擦臉,接著他整整西裝和頭髮,除了那雙哭紅的眼睛外,他彷彿忽然又恢復成了電視上那形象良好、正直的市議員,什麼刑警開搶殺死性侵累犯的事情全都和他無關……「你現在只是一個殺了自己兒子與前妻,還有她丈夫的可怕瘋子。」
當然,執法過當射殺一名嫌犯的刑警,因而心理壓力過大,找上前妻並且殺死他們一家的可怕消息,自然也和他毫無關係了……
「他們……是你殺的!」雷禮咳了幾口血,他努力撐住身體,並且不讓自己落淚。「你殺的……為什麼要這樣?你大可以直接殺了我就好……」
「不,雷禮……」羅倫斯注視著雷禮,眼神冷漠。「就如同你說的,有些罪大惡極的人,我們不該讓他死得如此輕鬆,與其一槍打死你,或送你去坐電椅,我認為讓你受盡折磨地活著會更令人得到安慰,我相信我的孩子也是這麼認為的──希望你永遠活在地獄裡,無論生前或死後。」
「羅倫斯!你不能這麼做,沒人會相信你的!總有人會查出事實,總有人會的!」雷禮激動地吼著,手銬將他的手腕勒出血痕。
「一個形象清明的政客,或是一個殘忍殺妻的瘋子刑警,你認為大眾會相信誰的話?」羅倫斯說,他的眼裡不再有淚水。「不,雷禮,一輩子,也不會有人相信你,因為你是個瘋子。」
「我沒有瘋!露茜他們是你殺的,你嫁禍給我!」
「不,我只是一個追求人道精神,幫助精神病患逃離死刑,得到他應有治療的議員。」羅倫斯整好領帶,他垂眼盯著雷禮看。「我們感謝你對市民常年來的奉獻,但是……該是退休接受治療的時機了,雷禮。」
「你不行……」
羅倫斯沒讓雷禮把話說完,他說:「我們會安排你到小鎮裡的私人病院裡好好接受治療,那是我一位老朋友資助的病院,能保證你不受到外界任何人的打擾。」
「羅倫斯!」
「放心,刑警,這家病院的治療手段很傑出,我相信他們會好好治療你的。」在離開訊問室前,羅倫斯這麼說,他臉上甚至露出笑容。「現在,先容我去替你處理外面的媒體記者們,他們會很有興趣知道一切真相。」
「不!羅倫斯!羅倫斯!」雷禮掙扎著,但那付手銬緊緊束縛著他,他盯著羅倫斯離去的背影,聲嘶力竭地吼著:「我發誓我一定會殺了你!」
幾分鐘後,那些被羅倫斯提拔的新警官們衝了進來,他們不顧雷禮的喊叫及解釋,把他壓制在地上,對待他的方式就像對待一個犯人……或一個神經病。
幾個月前,羅倫斯找上了雷禮。
雷禮當時正在辦一件性侵殺人的案子,有個女孩被強暴、毆打並施打毒品後丟在路邊,然後就這麼死了。
雷禮將嫌犯鎖定在這幾個月剛出獄的一位年輕人身上,那位年輕人是個累犯,但不知為何,法官的刑期總是判得很輕,警局裡的其他人也不太愛理這件案子,甚至有長官要求他不要繼續追查下去。
雷禮一直對這件事十分困惑──直到羅倫斯找上他,他才明白為什麼。
那個在政壇上很有名,意氣風發而且形象近乎完美的羅倫斯有個很疼愛的私生子,但為了不破壞形象,這件事一直被壓著,沒有跟外界透露。
那名私生子正好就是雷禮在追查的人。
羅倫斯帶著現金,約在他的辦公室會面,用他那張偽善的政客面孔,隱晦地請他不要再繼續追查這件案子,甚至連長官也出面施壓了。
現在想想,雷禮當時要是收下那筆錢,他也許可以提早好幾年退休,去過他的好日子了……可惜雷禮在警界的脾氣和性子是出了名的硬和臭。
那時他看著桌上女孩的屍體照、嫌疑犯的照片,還有羅倫斯的臉,他幾乎就確定了什麼,於是當場,他把現金推還給羅倫斯,並且告訴他:「案子要繼續追查,無論那個嫌疑犯是你的誰,也無論你是誰。」
羅倫斯當時的臉色有多難看,雷禮至今還沒能忘記。
這件事後,雷禮很快地收到了人事命令,準備把他掉職到別州去,並且禁止他繼續追查這件事。警方高層和羅倫斯的如意算盤打得很好,只可惜他們沒算到,雷禮在最後幾次出外勤時,正好碰上了羅倫斯那混蛋的私生子,而對方正在做案──當場讓雷禮逮到了現行犯。
羅倫斯的私生子打算逃跑,雷禮沒多想就追上去了,他們八成很後悔沒有沒收他的槍……因為當羅倫斯的私生子拒捕,打算攻擊雷禮時,雷禮開槍了。
有足足兩秒的時間,雷禮可以選擇射擊那混蛋的膝蓋或肩膀,但最後他的準心偏了,命中了那傢伙的腦袋──那不是失誤。
這件事引發的效應會有多大,雷禮不是沒想過,他可能會丟掉他的工作、丟掉他的家產,但這無所謂,反正自從前妻帶著他們的小兒子離開他之後,他就一直是一個人,沒有任何家庭包袱,當流浪漢也能存活……
但要再讓其他女孩有受害的可能性?這個單純想法讓雷禮做出了這樣的決定,太單純了,單純到他沒考慮到,這樣竟然會害死他的小兒子,以及小兒子所屬的幸福家庭。
「醒來,你的新家到了!」
有人甩了雷禮幾巴掌,雷禮才迷迷糊糊地從昏睡中清醒,他深吸了口氣,明亮的燈光刺得他張不開眼來。他的腦袋沉重,渾身發軟,喉頭乾得像是吞了幾斤沙一樣,那簡直與他發現露茜被殺害那天的感受相同──只差在這回他沒有從血泊中醒來,他的手裡也沒有那隻冰冷的小手……
雷禮甩了甩頭,眼前的畫面在旋轉,那些足以讓他昏睡的藥劑仍殘存在他體內,這讓他一陣反胃。
雷禮想坐起身子,但他發現自己沒辦法做到,因為他正穿著那種押解精神有問題的重刑犯的囚衣,他的雙手被束縛住,無法動彈,嘴裡則是塞著口箝,毫無發話權。
一陣震動讓雷禮意識到自己正在救護車裡,兩側有警察及醫護人員戒護著。
雷禮試圖看清楚窗外的景色,但車內的燈光太亮了,那讓他眼裡積滿淚水。
「醒來!我說過新家到了!」雷禮的耳邊有人吼著,刺得他的耳膜嗡嗡響。
車子在一陣晃動後停下,他們打開車門,並且把雷禮從擔架上卸下。雷禮被兩位警察粗魯地駕著,他就像剛學步的小鴨,走路搖搖晃晃的,一倒地就會被再度架起。
車外的空氣十分冷冽,光線昏暗,四周瀰漫著霧氣,雷禮分不清楚現在究竟是什麼時候。上回他清醒時,人明明還在警局裡暗無天日的被拘留著,而這回,人卻已經到了精神病院門口。
警察們將他一路拖行,他們穿越圍籬,圍籬上方有個鐵鑄的門牌,被漂亮的藤蔓攀爬著,上面寫著──「晨霧之家」。
雷禮抬頭,一棟方正的巴洛克式建築就矗立在前方,埋藏於濃霧之中。
雷禮被一路拖行著,直到兩位穿著白衣服,屬於晨霧之家的醫療人員走來和警察換手為止。
醫療人員的個頭魁武且高大,怎麼看都比較像維安人員,雷禮被左右兩側架住,一旁還有幾個守衛隨行。
「可憐的傢伙,警察幹成這樣,最後還不是落得這種下場?」護送雷禮來的警察閒聊著,他們越走越遠。
雷禮出聲,他用盡力氣掙扎著,想吸引那些警察的注意,告訴他們自己沒瘋,但警察們只是轉頭看了他一眼後,又繼續向前走。
「所以啦,趕快退休。」他們笑鬧著離開。
雷禮則是被壓住腦袋,繼續往前帶。
晨霧之家的走廊又深又長,像沒底的隧道一般,雷禮回頭看了一眼外邊,守衛們卻把門帶上了,他被迫邁開步伐繼續往裡頭踏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