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菌人(上)
深夜,暴雨侵襲。
目光所及之處,兩邊是荒無人煙的山林,眼前有一條千迴百轉的崎嶇彎道。
忽然,自遙遠的前方亮起一片閃耀的燈光,如同刺破黑夜的黎明曙光,伴隨著一陣陣震耳欲聾的引擎轟鳴,只看到一輛流線型跑車衝破狂風驟雨,疾馳而來。
僅僅一瞬間,甩尾過彎,濺起一串水花,便消失在了視線盡頭。
整個螢幕暗了下去,變得漆黑一片。
又從漆黑一片之中漸漸亮起一排金色英文字母──
Automobili Lamborghini。
啊,原來是藍寶堅尼最新款跑車的廣告啊。
嘖嘖,到底是頂級品牌,這畫面效果,震撼得簡直堪比電影大片。
週末午後,偷得浮生半日閒,我懶懶地窩在柔軟的沙發裡,光著腳盤著腿,一邊喝柳丁汽水,一邊看著電視。
螢幕再次暗下,隨後露出一抹淡淡的微光。
微光裡,那輛破風疾馳的跑車穩穩地停在山道邊,造型前衛的菱形車門如同羽翼一般往斜上方開啟,駕駛座裡下來一個人。
年輕男人穿著一身黑色皮衣皮褲,背對鏡頭,顯示出了高䠷結實而又完美的身材。他在茫茫夜色中酷酷地往前走了兩步,又酷酷地回眸,碎亂的黑髮下露出一張非常漂亮的臉蛋,可是對著鏡頭的眼神,卻冷如刀鋒,彷彿傲視蒼生一般,薄薄的唇角輕輕一挑,劃過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
噗!
就在看到這張臉的瞬間,我一口汽水噴了出來,一下子從沙發裡跳了起來,吃驚地瞪著電視螢幕上的男人。
「啊!竟然是他?阿夜!你快看!快看!」
可九夜只是微微一笑,好像什麼都知道似地坐在那裡,平靜地喝了一口茶,淡淡說了句:「沒錯,是他。」
「就是、就是元宵燈會那天,在鬼市看到的那個、那個……」
「獵妖師協會。」
「對對對,!」我連連點頭,激動地說道,「廣告裡的這個男人,就是那天晚上,獵妖師協會為首的年輕人!難怪當時我覺得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原來、原來他是顧昔辰啊!」
顧昔辰,就是現在紅透半邊天、最受少女喜愛的一線男明星,就連我這個從來不追星不追劇、對演藝圈完全不瞭解的路人,都聽過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而走在街上,更是經常能看見商場大樓掛著顧昔辰代言的某個品牌的巨幅廣告,難怪那麼眼熟……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九夜,有點無法反應過來,愣愣地問:「這個顧昔辰,明星當得好好的,為什麼會跑去做獵妖師?」
九夜被我逗笑了,說:「不是他跑去做獵妖師,而是他的職業恰好是個演員。」
「哈?什麼意思?」我仍舊不明白。
九夜笑了笑,說:「到目前為止,絕大部分人類並不知道自己所處的這個世界,是與妖共存的世界。如果大家都知道身邊有妖怪,會造成社會混亂、人心恐慌,所以,獵妖師協會是個不能公開的隱祕組織。為了掩飾身分,每個獵妖師都有自己的正常職業,例如有些人是職場白領,有些人是公務員,有些人是藝術家,而這個顧昔辰,恰好是個演員罷了。」
「唔,原來是這樣……」
我點了點頭,又感慨了一句:「不過,他長得這麼好看,還是當明星比較適合。」
九夜看看我,笑道:「等你見識過他的實力,就不會這麼說了。」
「哦?他很厲害?」
我有點難以想像,因為元宵燈會那天晚上,獵妖師協會的那幾個人,只是擺著架子威風凜凜地在鬼市走了一圈而已,並沒有動真格地做過什麼。
用九夜的話來說,那是例行性的巡邏。
每年的第一個月圓之夜,是所有妖魔鬼怪力量復甦的時刻,所以每年的元宵節,獵妖師協會的人都格外謹慎,蛇龍混雜的鬼市更是他們重點監視的地方。
我記得當時,那個為首的年輕人,也就是顧昔辰,好像有多看過我幾眼,似乎在懷疑什麼。他的眼神太過鋒利,看得我心底裡一陣陣發寒,好在有狐狸面具擋住,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發現我是個人類。
不過,有可能是忌憚九夜,顧昔辰最後什麼話都沒說,只是看了看九夜,又看了看我,便一言不發地帶著獵妖師協會的人與我們擦肩而過。
雖然不知道他的實力如何,但是那強大的氣場,已經十分具震撼效果了,回想起當時的情景,我仍然感覺背後冒冷汗。
九夜微笑著擺弄一套賞心悅目的青瓷茶具,淡淡道:「顧昔辰,其實是個藝名,而他的真實身分,是宇文家第三十七代掌門人。」
「宇文家族?就是那個曾經……曾經……」
我沒有說下去,轉頭看了看白澤。
白澤正趴在壁爐邊的狗窩裡睡覺,但只是假寐而已,並沒有睡著,因為我看到他那雙毛茸茸的耳朵動了動。
九夜瞥了他一眼,幽幽道:「你應該知道吧?顧昔辰,是宇文修的轉世。」
「什麼!宇文修的轉世!」
我不禁又是一驚。
白澤懶洋洋地睜開一隻眼睛,不屑地哼笑了一聲,說:「那小子,遲早有一天我會親手宰了他。」
說完,便轉過頭,趴在那裡不吭聲了。
他們兩個一個比一個淡然,只有我,好像傻瓜一樣瞠目結舌地張著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這時,電視開始播放《今日新聞》。
「接下來,讓我們關注已經持續多日的飛絮事件。大約從一個多星期以前開始,本市上空陸續出現奇怪的白色絨毛,狀如飛絮,隨風飄散,籠罩了大半個城市。而到目前為止,政府單位仍未調查出絨毛的來源,更有生物學家指出,這種來源不明的白色絮狀物質,很有可能是一種尚未發現的新品種落葉類喬木所產生出來的種子。經過檢驗證實,這些絨毛對人體沒有特殊危害,請大家不必過於驚慌,但是出門請記得戴口罩,以免將絨毛吸入體內……」
隨著男中音口齒清晰的表述,電視螢幕上跳出一幅幅畫面。
一團團棉花一樣的飛絮漫天飛舞,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幾乎覆蓋了整個視野,不僅妨礙行人走路,也造成這座城市大部分路面交通癱瘓,還出了好幾起嚴重的車輛追尾事故。
「真是奇怪,這些絨毛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正疑惑間,玄關響起了敲門聲。
砰砰砰!砰砰砰!
動靜很大,很粗暴,準確來說,這應該是砸門的聲音了。
門外的人好像很急,一邊砸,一邊大喊:「有人在嗎?屋子裡有人嗎?尉遲九夜是不是住在這裡?」
這個聲音有點耳熟,但是一時間想不起來。
我回頭看向九夜,可是他仍舊坐在那裡不為所動,好像什麼都沒聽到似的。
無奈之下,我走過去開了門,孰料門一開,還沒來得及等我看清楚,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立刻毫不客氣地踏進了屋內。
「呃,請問你是……」
我好奇地看著這個非常眼熟的背影。
來者穿著一身長風衣,戴著口罩,聽到詢問便回過頭來看我,似乎是愣了一下。
「沈默?你怎麼也在這裡?」
我不禁跟著一愣。
咦,這個人居然還認識我?
只見他摘下口罩,露出了一張熟悉的臉孔。
我吃了一驚,愕然道:「林警官?」
是的,沒錯,眼前這個突然登門造訪的男人,是林崎。就是那個脾氣暴躁的刑警大叔,之前有打過幾次交道。
不過算算日子,我和九夜已經很久沒有被「請」去警局喝茶了,沒想到刑警大隊的隊長居然親自找上門?我茫然不解地看著他。
然而此時此刻,林崎臉上的表情比我更加疑惑。
他一聲不響地找個位置坐了下來,眼神犀利地看著九夜,九夜卻從頭到尾沒有看過他一眼,一直在研究手裡的青瓷茶具;於是林崎轉眸看我,我撓撓頭,咧嘴笑了笑;他皺了皺眉,又轉過頭看了看趴在壁爐邊睡覺的白澤,而白澤連頭都沒有抬;最後林崎又看向了阿寶,阿寶正在和影妖玩捉迷藏。
當然,林崎看不到影妖,只能看見有個小孩子在那裡玩得不亦樂乎。
「蜀黍,請你吃糖。」
阿寶興沖沖地跑過來,從口袋裡摸出一粒草莓軟糖。
「呃,哦、哦……謝、謝謝……」
林崎抽著嘴角接過軟糖,終於,忍不住將心中的疑惑一古腦兒地說了出來。
「一幢沒有門牌號碼的房子,兩個可疑的男人,一個來歷不明的小孩,一隻體型巨大到不正常的白狗,你們這是什麼奇怪的組合?」
顯然,這句話是在問我。
我尷尬地笑了笑,說:「哦,我、我只是在九夜這裡暫時借住一段時間,阿寶是九夜一個遠房親戚的孩子,那隻白狗……是、是路邊撿來的!」
一邊說著,我一邊忍不住在心裡感慨:大概是跟著九夜「學壞」了,我居然也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地對警察撒謊……
林崎又問:「為什麼這棟房子沒有門牌號碼?難道是違章建築?」
「呃,這、這個……」
我抓著後腦勺,正在千方百計地想理由時,只聽到九夜悠悠說了句:「林警官,你今天來,就是特意來興師問罪的嗎?」
林崎一愣,道:「當然不是。」
九夜溫和地笑了笑,說:「用一句話說清楚你的來意,否則,別怪我下逐客令了。」
「你……」
「就算是警察,沒有搜查令,也不能擅闖民宅,不是嗎?」
「尉遲九夜,你!」
恐怕還從來沒有人敢對刑警大隊的隊長這麼說話,林崎被氣得一下子從沙發裡站了起來,可是看到九夜笑得一臉「善良市民」的無辜模樣,又沒有辦法將心裡的怒火發作出來,只能乾瞪著眼睛,沉默了好幾秒鐘之後,忍氣吞聲地說了一句:「今天,我是來請你幫忙的。」
九夜只是微笑,沒說話。
我趕緊打圓場,道:「林警官太客氣了,有什麼事情不妨說出來聽聽。」
林崎仍然沒有坐下,站著猶豫了一會,說:「其實,我也不知道來找你們是不是正確的選擇,可是現在已經沒有其他辦法了。你們之前曾經幫忙解決一些奇怪的事情,所以……所以我只能抱著僅有的一線希望找到這裡來,想請你們……救救我的部下。」
「你的部下?」
我這才發現,原本一直跟在林崎身邊的那個年輕小警察,今天居然沒有一起來,於是便問:「是麻警官嗎?」
林崎點點頭,道:「對,是麻小凡。他在醫院裡。」
「麻警官怎麼了?」
「要是能知道怎麼了就好了。」
林崎苦笑,神情透露出鮮有的焦慮。
我請他坐下來,遞了一杯茶過去。
林崎一口氣喝光茶水,很快就冷靜下來,整理思路,條理清晰地敘述道:「儘管目前沒有確切的證據,但是我覺得這件事,應該要從一個案子說起。一個禮拜前,我們接到西郊海洋水族館的報案,說是館裡有一條成年雄性虎鯨離奇死亡。一般情況下,如果不是人為造成的動物傷亡事件,警方不會參與調查,可是當我們達到現場之後,完全被現場的狀況驚呆了,也根本無從判斷,這究竟是一起什麼性質的案件。」
我忍不住追問:「現場是什麼樣的?」
林崎道:「是一具完整的骨架。」
「骨架?」我不解地皺眉。
林崎點點頭,說:「飼養那條虎鯨的水箱被染成了一片血紅,從海水裡打撈出來的,是一具被啃光了血肉的虎鯨骨架。」
「怎麼會這樣?」我吃了一驚,想了想,問,「有沒有可能,是被其他鯊魚之類比較凶猛的海洋生物吃掉的?」
「這個想法我有提出過,但是水族館的工作人員說,這個可能性幾乎為零。」
林崎搖了搖頭,解釋道:「虎鯨本身就是非常凶猛的肉食性海洋生物,而死亡的雄性虎鯨已經成年,性情暴躁,領地意識強烈。為了防止廝殺,水族館特意將牠分隔開來飼養,在牠生活的那片水域裡,牠處於食物鏈頂端,也就是說,沒有其他生物可以吃掉牠,並且還吃得只剩下一具空骨架。」
「呃,這就奇怪了,難道是人為的?」我問。
「這更加沒有可能了。」林崎仍然搖頭,道,「根據飼養員的說法,前一晚他離開的時候一切都還好好的,可是第二天早上,虎鯨就已經變成一具骨架了。僅僅一晚的時間,如果沒有上百個人同時作業,不可能將一條體長十米、重達九噸的成年虎鯨弄成這個樣子,並且還是在水下。」
我想來想去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釋,於是便問:「那這條虎鯨的死亡,和麻警官有什麼關係?」
林崎揉了揉太陽穴,又喝光了一杯茶,繼續道:「那天在現場,當時我正在給水族館的工作人員錄口供,麻小凡便在虎鯨骨架的四周圍走來走去查看。過了一會兒,他自言自語地說了句,『咦,怎麼白毛都飛到這裡來了?』等我回過頭,就聽到他『啊』地叫了一聲,好像是被尖銳的東西刺到了,儘管戴著手套,拇指還是滲出了血跡。
「我看到他手裡拿著一團白毛,白毛飄落在地上。當時誰都沒有在意這件事,因為這些天到處都飄散著這種白色絨毛,還以為是從館外飛進來的。可是過了沒多久,麻小凡就開始說身上很癢,一直不停地抓,抓到後來皮膚都破了。
「我叫他去醫院檢查是不是過敏,他不肯,結果第二天沒來上班,打電話也沒人接。我感覺到事情有點不對勁,跑到他家裡一看,發現他倒在地上,渾身長滿了白毛,整個人陷入了昏迷狀態……」
「渾身長滿白毛?」
聽到這裡,我忽然忍不住打斷他的話。
林崎看著我,說:「對,沒錯,就是現在外面漫天飛舞的那種白色絨毛。我打了急救電話,麻小凡被送去了醫院,可是檢查半天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醫生說,他不僅僅是體表長了白毛,就連體內也有,五臟六腑被厚厚的絨毛包圍,氣管也幾乎被堵住,生命岌岌可危……」
林崎的語調慢慢低沉了下去,嘆了口氣,道:「麻小凡那孩子,雖然不聰明,但是做事很認真。他從警校畢業開始就跟著我了,這兩年來我一直帶著他東奔西跑地辦案子,有時候通宵達旦,幾天幾夜不眠不休,他也從來不叫苦不叫累,一直勤勤懇懇,是個非常優秀的警員……我實在……實在不想看到他出事……所以,如果有辦法,我希望你們可以救救他……」
語畢,他滿含期待地望向九夜。
九夜仍舊不為所動,只是微微一笑,反問:「我有什麼義務要幫你?」
林崎看著他,咬了咬牙,站起來向九夜深深鞠了一躬。
「尉遲九夜,如果有辦法,懇請你救救麻小凡,我在這裡代他謝謝你。」
我不禁有點動容。
為了拯救部下的性命,林崎居然願意放下身為刑警大隊長的尊嚴,向人鞠躬懇求,這恐怕,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做到的吧。
「阿夜,如果你有辦法就幫幫他吧,好不好?」
我也忍不住替他求情,用可憐兮兮的目光看向九夜。
九夜看著我,似是有點無奈地嘆了口氣:「兩盒七星坊新出的紅豆蜜桃口味水晶羊羹。」
「嗯?什麼?」林崎愣了一下。
「我沒有義務幫你,這是報酬。」
淡淡地說完,九夜回過頭,繼續研究手裡的青瓷壺。
我也愣了一下,繼而又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
這傢伙啊,還真是不知道該說他什麼好。
七星坊新出的水晶羊羹需要排隊五、六個小時才能買到,之前我有說過好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