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天的賽程將於早上八點正式開始。我在剩下不到幾分鐘的時候走向起跑線,站在隊伍前方。昨天第一階段結束時我拿了第三名,我覺得自己好像應該屬於領先的位置才對。
大家看起來已經沒有之前那麼緊張了,人群中甚至還傳出了一些笑聲,不過我還是盡己所能努力隔絕任何會讓我分心的事物,全心全意專注在即將來臨的挑戰。我知道,當我們率先進入地形複雜的山間,等在前方的不只是艱難陡峭、綿延一哩又一哩的上坡,同時還有不少危險重重的下坡。目前我們位於海拔七千五百英尺的高度,我想應該已經有些參賽者對於高山空氣稀薄、缺乏氧氣的環境感到難以適應;今天的賽程必須往上攀升到九千英尺,狀況過程想必會變得更加艱辛。
這時,後方突然傳來一陣笑聲和細微的歡呼聲,打亂了我專注的心緒。
「是小狗耶!」
「好可愛喔!」
我低頭一看,原來是昨天那隻棕褐色小狗。牠正站在我腳邊,注視著蓋在我鞋子上的亮黃色綁腿。小狗狗呆呆地愣了好一陣子,尾巴搖個不停,接著做出了非常奇怪的舉動——牠睜著圓滾滾的黑色大眼睛抬頭往上看,目光掃過我的雙腿、穿著鮮黃色上衣的身體,最後落到我臉上。牠直透透地望穿我的雙眼,而我居然完全無法轉移視線。
「你真的很可愛,可是如果你不想被一百個緊追在後的路跑選手踩過去的話,那你最好快點離開這裡。」我壓低嗓子輕聲地對牠說。
我環顧四周,想看看有沒有人會來認領這隻小狗,並在參賽者起跑前把牠帶離現場。有幾個選手迎上了我的目光、露出微笑,朝那隻狗點點頭,但似乎完全沒有任何一個當地民眾或大會工作人員注意到這隻狗的存在。
「有人知道這是誰的狗嗎?」我大聲問道,可是沒有人有反應。大家都全神貫注,將心思放在最後十秒的倒數計時。比賽就要開始了。
「九……八……七……」
我低下頭,發現那隻小狗還待在腳邊,只是牠現在已經把注意力轉到綁腿上拼命拚命聞個不停,不再盯著我看了。
「小狗狗,你最好閃遠一點,要不然你會被踩扁的。」
「四……三……」
「快走啊!」我一邊說,一邊試著讓牠離開隊伍。可是完全沒用。牠以玩鬧的方式輕輕咬了我的綁腿一口,隨即立刻往後跳、蹲伏在地上,準備發動另一場「聞聞與咬咬攻擊」。
比賽正式起跑開始。我邁開腳步踏上第二階段的賽程,那隻小狗則緊跟在我身邊。不斷移動的綁腿似乎讓遊戲變得更加有趣;牠在我腳邊開心地蹦蹦跳跳,彷彿這是全世界最好玩的事一樣。
就我而言,這種可愛的時刻要是持續太久的話,可能就會變成煩人的時刻。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自己被這隻毛茸茸的小狗絆倒、陷入受傷的窘況;而且,再次強調,接下來我們必須征服一條又長又狹窄的單一賽道,到時要超越速度較慢的跑者是件非常困難的事,因此我想維持當前的速度和步伐,繼續跑在領先的位置。
跑了四分之一英里後,我回頭一看,發現那隻小狗不見了。我鬆了一口氣,心裡萬分感激。牠可能已經回營地找主人了吧。
我們沿著越來越窄的賽道繼續往前跑,進入一片綿延好幾英里的平坦森林。我目前排名第二,離前方那個我先前沒見過的中國參賽者只有幾呎之遙。那名中國男子時不時就會錯過重要的賽道標示(標示是用細長金屬釘固定在地上的正方形粉紅色紙張,大小約莫跟CD盒差不多);這些標示每隔十或二十英尺就會出現,而且鮮亮的粉紅色在森林區裡非常顯眼,實在很難想像他居然會完全沒看到。
有好幾次他轉錯彎往森林的方向跑時,我會大喊一聲「嘿!」提醒他,等他繞回正確的賽道後,再以第二名之姿跟在他後方前進。我想自己其實應該可以不用理他、讓他跑錯方向,或是大聲警告完之後就繼續往前跑,根本犯不著等他回來;然而,參與多階段賽事的跑者們在行事作風上有一定的方式:倘若想打敗某人的話,我們會希望自己獲勝的原因是因為速度比較快、狀態比較好,而非耍什麼小伎倆、或是在能幫助別人的時候拒絕伸出援手等小鼻子小眼睛的事。畢竟像我們這樣在賽程中不斷將自己的身體逼到極限,出點小差錯也是在所難免,任何人都有可能發生同樣的狀況;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會在什麼時候需要他人的協助。
賽道開始往山間攀升,原本平坦遼闊的森林逐漸被我們拋在山腳下。我維持著六分鐘跑一英里的節奏態勢,全心全意專注在自己的雙腳腿上,努力保持幅度小、速度快的步伐。我的身體裡緊緊嵌著特訓期間的記憶——教練猛力敲打著充滿抑揚頓挫的急速節奏,要跑步機上的我跟著拍子前進;起初他那一長串「一、二、三,一、二、三」的大吼對我來說宛如酷刑,但經過好幾節課程、每次都以「跑三分鐘,停一分鐘」的頻率連續快跑一小時後,我的腿終於接收到教練的訊息了。如果我再也不想經歷過去那種難以忍受的痛苦折磨、可是又想跑得快的話,唯一的選擇就是學習如何用這種方式跑步。
這時,某個東西突然從我眼角閃過,我不得不用餘光快速往下瞥了一眼。又是那隻棕褐色小狗。這次牠對我的鮮豔綁腿沒什麼興趣,反倒一直小跑步跟在我身邊,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
「好奇怪,牠在這裡幹嘛啊?」我心想。
我加緊腳步繼續前進,開始進攻陡峭的山坡。前方那個名叫阿正、技巧純熟的中國超馬選手已經拉開了一點距離,而我後方也沒有傳來任何人聲或腳步聲。這一刻,空間裡除了我和那隻小狗外什麼都沒有;我們猛力衝上崎嶇不平的顛簸賽道,一起往前跑。
有個寬約三呎的人工涵洞截斷了腳下的路;我想都沒想,持續以同樣的步伐邁進,直接躍過涵洞中那道在涵洞中洶湧的強勁水流。
我知道那隻小狗停了下來,沒有跳過涵洞。牠開始不停汪汪叫,接著發出一種詭異的嗚咽聲。我沒有回頭。我在比賽中從來不回頭。我保持一貫的冷靜、全心全意投入賽程,繼續往前飛奔。據我所知,那隻狗應該是營地附近某個人養的寵物。一天下來,這個小傢伙不但經歷了許多有益健康的鍛鍊運動,而且還用裝可愛的招數從參賽者那邊騙了一些高熱量食物,是時候該回家了。
「當上帝要給你大腦的時候,你以為祂要給的是奶昔,於是就求祂給你濃『蠢』 一點的。」
我媽以前常常用這句笑話來諷刺我。我一次也沒笑過,只是假裝沒聽到罷了。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當我在十五歲那年告訴她,我要離開骯髒陰暗的地下室牢房、搬去跟朋友住的時候,她幾乎一句話也沒說。我猜應該是因為當時已經演變成只要我一有時間,就盡可能和朋友待在一起;此外,如果我出現在家裡,我們母子倆就一定會像賽前測量體重的拳擊選手般彼此互相羞辱、字字帶刺地吵個沒完;因此我要搬出去的消息對母親來說一點也不意外,事實上,可能還是種解脫也說不定。
我搬去跟一個叫帝昂的人住在一起。他把我介紹給經營青年旅館的女主人認識。
「迪昂和帝昂?你是在開玩笑吧?」她說。
「沒有,真的是這樣。」帝昂回答。
她不耐煩地用鼻子哼了一聲,接著轉過身咕噥道:「好啦知道了。」
帝昂比我大一歲,當時他已經離開學校、沒有繼續念書,反而跑去當砌磚學徒。他自己也遇上了一些家庭問題:他媽媽似乎不怎麼關心他,而他的繼父只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女兒——也就是帝昂同母異父的妹妹——身上。
儘管我們兩個難兄難弟終於掙脫家庭桎梏、得到屬於自己的自由,但我們對於青年旅館裡的新生活卻不怎麼興奮。旅館的牆就跟紙一樣薄;其他住在那的房客還包含遊民、旅人及醉漢,不但年紀都比我們大,而且還常常把我們嚇得半死;公共區域裡的食物總是不翼而飛;整間旅館幾乎每天晚上都會被吵架、打架的聲音驚醒,片刻不得安寧。
當時我依然會去學校上課,也有到加油站打工賺點微薄的薪資,可是這些錢還是不夠,因此我每個星期都得仰賴帝昂的幫助,拜託他幫我補貼差額。
我很努力想跟上學校進度、在課業方面獲得好成績,但老實說,我遇上的老師沒有一個表現出關心的樣子,他們看起來完全不在乎我到底住哪裡、或是我一個小孩子要怎麼應付離家後的生活;事實上,我覺得他們根本不知道我當下所面臨的狀況,而我也希望能維持原樣,不想讓任何人發現自己難堪的處境。每當放學要回旅館的時候,我都覺得好丟臉,只能拼命拚命努力隱藏事實的真相,不讓我的完美同學以及他們那些充滿愛與關懷的完美家庭發現。
帝昂是那種光靠個人魅力就能把小鳥從樹上吸引過來的傢伙。我們會在星期五或星期六晚上偷偷溜進酒吧喝幾杯啤酒,試著跟女孩子攀談。我讓帝昂負責說話的程度差不多就像讓他負責跳舞那樣。在當時,那些跟我一樣來自傳統鄉鎮的澳洲小伙子是不跳舞的;每次帝昂一踏出舞池,幾乎總是無可避免地遭受一大堆尖酸的言語攻擊和謾罵,有時甚至還會被揍個幾拳。他都只是笑笑就算了。
某個星期天下午,我們正躺在分成上下鋪的雙層床上打發時間;這時走廊外突然傳來一陣吵鬧的喊叫,有個男人大聲吼著帝昂的名字說要殺了他,因為他睡了他女朋友。
我們倆嚇呆了,躲在房間裡動都不敢動。我把目光轉向帝昂,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恐懼的表情,他真的很怕自己的生命就此結束在那男人手中。雖然我們在青年旅館裡總是試圖表現出一副強硬又不好惹的模樣,但實際上不過就是兩個毛頭小子罷了,當下我們真的嚇得魂飛魄散,深怕自己的頭會被那些大吼大叫的狠角色硬生生扯掉。幸好,外面的傢伙不知道我們住哪間房;他們不停在走廊上來回踱步,最後終於離開了。經過這場突如其來的恐怖驚魂後,我和帝昂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盡快搬出青年旅館。
我們從旅館升級到格蘭大飯店,但那其實不太算飯店,充其量只是一間酒吧和屋頂幾間出租的房間而已。格蘭大飯店與先前那間青年旅館截然不同,裡面住的不是癮君子、醉漢或遊民,而是鐵路工作人員及當地肉販。其中有位房客過去還是專業的撞球高手,曾經打敗過頂尖的國家級冠軍,不過他的才華已經全被酒精沖垮了;另外一位則是盤纏用盡、決定就此以華威為家的旅人,我很喜歡聽他高談闊論。
「其實任何什麼地方都很好啊,」他說,「只要你能接受它的小毛病就行了。」
我覺得格蘭大飯店的生活比青年旅館快樂多了。我很喜歡跟那些樂天安命、對自己所做出的人生抉擇負責的人在一起,就算這些選擇對他們來說意味著沒有完美的老婆、完美的房子,以及完美的家庭,但他們仍以樂觀的態度來面對一切。我在他們之間嚐到了自由生活的滋味,也是我好幾年來第一次感受到母親給對我貼的那些價值標籤——沒用、沒人要、沒人愛的問題兒童,以及無窮無盡的失望——不一定都是真的。或許最後我能學會如何應付生活、勉強度日也說不定。
狗吠聲和嗚咽聲不斷竄進我耳朵裡,直到我和涵洞間的距離拉到二十英尺之後,一陣沉默隨之降臨。有那麼一瞬間,我心裡暗暗希望那隻狗不要掉進水裡;可是我還來不及思考更多,一抹熟悉的棕褐色身影便飛快閃現在我身邊。狗狗又回來了。
你還真是個意志堅決的小東西。
很快地,賽道坡度開始越來越陡,氣溫也越來降越低。冷冽的空氣不僅刺得我臉麻,就連手指也凍到沒感覺,可是我整個人卻汗流浹背。不斷攀升的海拔高度讓我有點頭昏腦脹、喘不過氣;我知道,要是我想一路直奔山頂、不打算停下來休息的話,那我就得比平常更拚拼、更全力以赴才行。
我真的很討厭山地路跑,真的。雖然我住在愛丁堡,四周環繞著美麗壯觀的蘇格蘭高地,但我都會盡可能避免到戶外或山上跑步,特別是在颳著強風、天氣又濕又冷的時候。不過,只要給我一片以攝氏四十三度熱浪高溫烘烤的沙漠,我就會跟其他跑者一樣開心。
我的速度逐漸慢下來,每跨一步都像是場激烈的戰鬥。周遭覆蓋著皚皚白雪,賽道旁一度還有晶亮的冰河緩緩流過;其他時候,山的另一側都是深不見底、高聳壯觀的峭壁。雖然這麼高的地方一定有些非常戲劇性的驚人美景,但老實說我還滿慶幸雲層的位置很低,所以除了灰濛濛的濃霧紗帳外完全看不到任何東西。我心裡湧起一股超現實的感覺,好希望今天的賽程趕快結束。
終於,檢查哨穿透薄霧、映入眼簾。我聽見群眾就像平常一樣發出響亮的鼓勵和歡呼,而他們看見那隻小狗後叫得更大聲了。
「又是那隻狗!」
我幾乎完全忘了自己身邊還有一隻小狗。一路上我都全神貫注、努力和陡峭的山坡搏鬥,而那隻狗就這樣一直跟隨我的腳步、蹦蹦跳跳地往前跑,彷彿沿著兩千五百英尺的賽道直奔天際是世界上最稀鬆平常的事,再自然不過了。
一抵達檢查哨,各式各樣的問題立刻如雪片般飛來,一如往常,不外乎是問我的感覺如何、是否有喝水之類的。檢查哨的功能除了是讓參賽者有機會在這裡把水瓶裝滿、補充水分之外,同時也是個醫療中繼站,讓大會工作小組有時間檢查跑者的身體狀況、確保我們還能繼續參加比賽。
然而這一次,那隻棕褐色小狗居然比我還要更引人注目。幾名志工在牠繞著檢查哨帳篷聞來聞去的時候興奮地拍了好幾張照片。我裝滿水壺、踏出帳篷,準備再度出發,同時心裡還有點期待,或許這隻狗會為了更好吃的食物而決定留在這裡,這樣我就能一個人清靜了。
結果,當我和亮黃色綁腿起跑的那一刻,牠直接衝過來加入我們的行列。
如果說攀上山頂是場艱困又強硬的挑戰,那下坡完全是另一種風格獨特的痛楚。整條賽道約莫有五英里以上全都覆蓋著崎嶇的岩塊與鬆動的土石,我必須沿著坡度陡峭、起伏不定的石頭路直直往下衝,這對關節來說根本就是慘無人道的酷刑。然而就像其他參賽者一樣,我心裡非常清楚,要是沒有百分之百全力以赴的話,後面的人很快就會追上我了。
結果還真的就是這樣沒錯。我一邊抵抗疲軟無力的感覺,一邊盡可能在滿布石礫的陡坡上邁開最大步往下衝;過沒多久,他就踩著輕快的步伐從我身旁經過,後面還緊緊跟著那名羅馬尼亞跑者朱利安。
我很氣自己在剛才的上坡路段花了那麼多體力和精神,這是非常低級的錯誤,我還以為自己已經有所成長了。
我決定靜下心來好好審視自我。一味地煩躁不安可能只會讓我犯下另一項低級失誤而已。先前我已經有過好幾次沉浸在錯誤中無法自拔的經驗了;假如再這樣下去的話,我心中的挫敗感就會在接下來好幾英里的路程內不斷累積、不斷膨脹,直到我對比賽完全失去興趣,決定棄賽逃跑為止。
我把心思轉移到周遭的自然風景上,試圖分散注意力。跑下山的途中,我一度以為自己看到前方灰灰的天空下有座陰沉黑暗、無盡向外延伸的巨大湖泊。隨著距離越來越近,那座湖的形象也越來越清晰;原來那不是湖,而是一大片幅員遼闊的黑沙與碎石礫。
賽道坡度逐漸趨於平緩,我的身體也開始重新適應每六分半鐘跑一英里的速率了。我直接從最後一道檢查哨旁邊飛奔而過,完全不想浪費時間停下來補充水分。我看到他、阿正和朱利安踩著領先的腳步在前方奔馳,赫然發現其實我跟他們之間的距離沒有先前想像的那麼大,心中翻騰的恐懼與擔憂頓時平靜了不少。他們三人或前或後、緊貼在彼此身邊,競爭非常激烈;今天的賽程還剩不到一英里,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我已經不可能追上他們了,但我並沒有很在意這件事,反而還很開心自己可以在體能狀態強健、腿部完全沒有痛楚的情況下完成第二階段。我能聽見每當跑者穿越終點線時所響起的隆隆鼓聲;我知道,以接近第四名的位置結束今天的賽程已經夠了,這樣的成績足以讓我有希望在接下來的賽程中維持總體第三名。
就像當天每個檢查哨所發生的情況一樣,那隻小狗在終點站吸引了無數關注,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當牠越過終點線時,大家都拼命拚命伸長了手拍照和錄影,替這隻毛茸茸的棕褐色小傢伙加油打氣。那隻狗看起來似乎很享受鎂光燈的樣子;而且我發誓,牠為了和大家玩、博得眾人的喜愛,還刻意加快搖尾巴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