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空飄著毛毛細雨,夜晚的天空沒有月亮,是個適合做壞事的好天氣。一輛滿載廢棄家具的小貨車沿著蜿蜒的山路行駛,遠光燈在黑暗的山路上特別顯眼。
到了目的地,車上兩人確認四下無人後,不約而同地點了根菸。司機把出貨口對向山坡,升起載貨區把所有廢棄物倒下去,十分鐘後兩人開著空蕩蕩的貨車揚長而去。
廢棄物中,一張巨大的沙發沿著陡坡連滾好幾圈,撞毀一座長滿青苔、百年無人祭祀的小祠堂後,停了下來。
祠堂一毀,露出一塊刻滿符文、約十公分大小的石碑,上頭磨損的字體勉強能看見「狐精」兩個字。
「咚、咚、咚……」橡皮球和網球像賽跑一樣順著山坡不斷往下滾。體積較大的橡皮球彈得快了點,以絕妙的弧度彈過樹枝、彈過小石碑再彈到沙發上,接著撞上緊跟在後的網球,被彈到沙發後方,繼續無止境的旅程。而網球則是彈上凸起的石頭,接著撞倒石碑,地面上隨即出現火紅的光芒──
有什麼東西醒來了。
在那之後兩週。
陌生的世界,明明只是「睡了一覺」卻人事已非,像是懲罰她不該睡太久一樣──這是黑暗中那道嬌小身影唯一的想法。如果當年不是被其他妖怪陷害,被山下那群愚蠢的人類誤會,她也不至於被封印,落得如此下場。
現在她只能用「老天有眼」來安慰自己,因種種巧合讓她解除長久的封印,不至於「睡到」元神俱滅的程度。
不過現在說實在也好不到哪裡去,解開封印後,她發現自己修行兩百年的妖力已被奪走,剩下的只夠維持基本人形和使用一些小法術。加上身無分文,對世界認知嚴重斷層,這半個月來真的是過著比畜牲還不如的日子。且因山裡環境變化太大,出現許多原本沒有的柏油道路,讓打獵變得十分困難。獵物已經很少了,好不容易抓到的還營養不良,味道比以前差許多,害她只能有一餐沒一餐。
重新踏入人類社會後更辛苦,難聞的空氣、各種亂竄的鐵皮怪物、一棟又一棟的水泥高樓,和她認識的世界完全不同。加上她沒穿衣服,雖然妖怪的身分不至於讓她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但還是常常被「看得見的人」發現,差點就被帶去奇怪的地方,逼得她只能在夜晚的巷道中行動,幾乎快被巷道裡的臭味熏死。
即使不願意,她也沒有其他選擇,只能走進她最討厭的人類社會,因為她的妖力就在這裡。
費盡千辛萬苦,憑著與妖力之間的連結,她終於來到自己妖力所在的大樓。在想盡辦法偷偷潛入後,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朝自己的妖力前進。拚盡全力避開大樓內巡邏的妖怪,抵達最後一條走廊,然後徹底體會什麼叫咫尺天涯的痛苦。
最後的走道裡全是妖力布下的陷阱與結界。
看著眼前的走道,她千辛萬苦才到這裡,現在放棄太可惜了。她嚥了嚥口水,緊張地豎起耳朵和尾巴,小心翼翼地踏出一步──
「鈴鈴鈴鈴──」沒想到腳尖才落地,警鈴瞬間響起,嬌小的身影明顯一顫,本能地向後彈。她聽見許多接近的腳步聲,立刻轉身逃跑,才一出房間便看見遠方有許多人,下樓的樓梯和電梯都被堵死,根本無路可逃。面對人海,嬌小的身影看起來更加孱弱,但她依然不放棄地東張西望,接著注意到一扇半開的窗戶。
這裡是三十樓。
她根本顧不了這麼多,待在原地就只有等死一途,還不如奮力一搏。她靈巧地爬上窗戶,發現外頭只有勉強能踏腳的小縫隙和水管,她看向身後,哈哈苦笑幾聲,大力嚥了嚥口水後,踏出窗外──
第一章 關於都市裡,那些屬於妖怪的故事
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蜷縮在黑暗的角落,呼吸沉重,雙眼布滿血絲、緊盯著無人的街道。他的腦袋一片混亂,血液在血管裡亂衝,內心充滿憤怒。
若他現在能照鏡子,肯定會被額頭上漸漸長出來的犄角和自己的樣貌嚇到。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為什麼她要這樣對我?
他不斷問著自己為什麼會被背叛,卻想破頭也想不出答案。不管怎麼思考,結論就只有一個。一個只要是單戀中的人都不願意承認的答案。
難道,我只是個工具人嗎?
這個答案讓眼淚在他的眼眶裡打轉,回想起這幾天她對自己的反應和態度,這個痛心的答案就越來越篤定。伴隨著憤怒和悲傷,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似乎出現了什麼變化,但是一切都太過自然,讓人無法察覺。
男人不知道自己是「半妖」,基因序列一半是人類、一半是妖怪的生物。這並不是父母刻意隱藏的祕密,因為就連他的父母──正確來說是他的父親,也不知道自己擁有一半妖怪的血統。男人的家族在三代以前是由妖怪和人類共組的家庭,這個祕密隨著曾祖父和曾祖母的逝世被永遠埋藏。延續至今,雖然「血的力量」讓他們沒辦法自由使用妖力,屬於妖怪的力量也十分淡薄,但只要透過特定的刺激或達成特定的條件,妖怪的部分就可能顯現──
有人正利用他的憤怒,激發他的基因中屬於妖怪的部分。
小巷深處,有群人影正偷偷摸摸地觀察著男人的變化,沉浸在憤怒裡的男人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存在。
那群人看著男人漸漸長出的犄角和緩緩增加的肌肉,他們知道第五十三項個體已經實驗成功。在確認成功激發實驗體的「妖怪之血」後,他們開始控制男人的行動,試圖讓對方成為聽話的魁儡。
不知情的男人沒有發現身體的變化,也沒察覺黑暗中的惡意,只專注在即將出現的目標上。男人會在這裡等,是因為這是女孩下班的必經之路,是他陪著她、送她回家無數次的熟悉道路。
但這次送女孩回家的人已經不是他,而是另一個男人。
若不是誤打誤撞,他恐怕到現在還被蒙在鼓裡。
他忘不了她挽著那個男人進門的那一幕,他在女孩家門前呆站了一整晚,直到那個男人帶女孩出門吃早餐為止。
一開始女孩還傻了一下,但是馬上反應過來,掛起虛偽的微笑介紹那個男人的身分──她的男朋友,彷彿在警告他別再來了。她的男朋友警戒地看著憔悴的他,女孩像是想掩飾什麼般開口──
「沒有啊,只是普通同事而已。」
一句話,讓他的心徹底碎了。
事後,女孩痛批他很噁心,他碎在地上的心再被補上這一腳,徹底化成齑粉,什麼都不剩的胸腔一瞬間被憤怒填滿。
最初,兩人毫無瓜葛,是她主動找上門。一開始他對她沒什麼特別想法,但女孩可愛的行為、撒嬌的動作漸漸地勾走他的心。男人愛上了她,從那時起,一切開始變質。一起吃飯、一起逛街、一起看電影,這些花費被女孩用各種理由推到男人身上,到後來連女孩的業務問題,男人也以協助的名義做了不少,甚至還為她吃上一場官司。
一切一切累積起來的點滴,讓男人覺得他們就是情侶,只是一直沒有說明白而已。雖然沒牽過手也沒接過吻,但他相信只要他開口一定都能成真,卻沒想到這都只是他的自我感覺良好而已。
這良好的自我感覺,在昨天狠狠地賞了他一巴掌。
昨天是女孩的生日,他特地買下要價一萬五的LV包包,想給女孩一個驚喜,卻看到如此讓人心碎的畫面。
今天在公司,女孩四處宣傳他很噁心,導致他被強制休假,這個社會連給他辯解的機會都不願意。
他以為自己擁有什麼,但事實上從一開始就是殘酷的零。
女孩封鎖了男人的臉書和Line,不接他的任何一通電話,所以他才會蹲在這裡,想要一個答案。也因為這想要答案的心情,成為黑暗中那群人的目標。
牛角、黑眼、粗壯的上半身,若是脫下褲子,他肯定能發現自己的尾椎處長了一條牛尾。他是擁有「牛妖」血統的半妖,一種憨厚老實、力大無窮的妖怪。
牛妖在這裡等了一個多小時,女孩終於和她的男朋友一起走了過來。牛妖喊了女孩的名字,擋住他們的去路。他的模樣嚇了他們一跳,不過一認出牛妖是誰,女孩臉上的驚訝馬上變成嘲笑。
「你那是什麼裝扮啊?休假半天結果跑去化妝舞會嗎?」女孩開口嘲諷,原本可愛的臉此刻卻十分扭曲。
「你不是早上那個……原來就是你一直在糾纏我女朋友啊?」男朋友先生擺出一副很有男子氣概的樣子,還特地強調「女朋友」三個字,臉上全是勝利的光彩。
「可以請你別再糾纏我的女朋友好嗎?不要給臉不要臉啊!」
「我只是要她給我一個交代。」牛妖的聲音沙啞到連自己都嚇了一跳,但他還是繼續說:「這並不關你的事。」
「我、我們之間本來就沒什麼好說的……」女孩心虛地說道,完全沒有反省的意思。「是你一直纏著我!」
「沒什麼好說的嗎……」牛妖雖然想提出證據,但除了女孩開口要求的那個LV包包,他什麼證明都沒有,而且只要女人耍賴不承認,那也沒辦法成為什麼證據。
「喂,聽清楚的話就快滾吧,變態。」男朋友先生上前一步,推了牛妖一把,流氓地對著牛妖說:「少惹我啊,我可是跆拳道黑帶!」
男朋友先生的話、粗魯的肢體動作和高高在上的嘴臉將牛妖最後的理智徹底摧毀,他緊握拳頭,呼吸無比沉重,鼻孔不斷噴出白煙。看著這異常的一幕,女孩和男朋友先生不但沒有害怕,反而認為這是一些沒有用的小手段。
「哞──哞──」
「怎麼了?學牛叫?握拳頭?你是小學生嗎?以為這樣能給你力量?」男朋友先生挑釁十足地說著,對他招招手:「不爽?想打架我奉陪……咦?」
看著自己變形的手腕,男朋友先生瞬間愣住,直到一片空白的腦海被疼痛侵襲,才痛苦地哀號起來。
僅僅一拳。
牛妖對男朋友先生挑釁的手揍了一拳,讓他的手腕反折九十度,皮膚撕裂,腕動脈噴出大量鮮血,濺到牛妖臉上。平實溫和的牛妖非但不害怕,反而得意地哞哞叫了幾聲,黑色雙眼閃爍妖異的紅光,鼻孔中噴出白色的吐息。
這血腥十足的模樣讓女孩放聲尖叫,但這一帶不是商業區,十點後就罕有人跡。或許女孩的尖叫能吵醒幾個人,然而卻沒多少人願意多管閒事。即使真的看見了,也看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跟人類平常「看不見」妖怪的道理一樣,在他們眼中,牛妖大概就是糊成一團的樣子。簡而言之,若牛妖真的殺了人,除了「裡世界」的居民,「表世界」根本不會有人知道凶手究竟是誰。
「哞──」隨著嚎叫,牛妖的臉漸漸變長,上半身的肌肉撐破衣服,淚水奪眶而出。他對女孩叫著:「對妳來說,我到底……我到底算什麼!」
「你、你根本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是你一直纏著我的!」看到男朋友先生挨了一拳就倒下,女孩害怕地發起抖來。她完全沒搞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但現在絕對不能承認自己有錯,否則肯定會丟掉小命。她企圖把問題推給牛妖,看能不能用罪惡感促使他收手。
「所、所以根本不關我的事,都是你的錯!」
「都是我的錯嗎?我會變成工具人都是我的錯嗎?」牛妖的淚落出眼眶,他仰天大笑,只覺胸口劇痛。他不知該如何面對,卻又無法逃避,所以決定毀掉讓他痛苦的泉源。大量妖氣從牛妖身上爆發出來,他一腳踢開倒在地上的男朋友先生,「那我就殺了他吧!他會死都是妳的錯!因為妳騙了我!」
「不要……不行!」女孩跑到男朋友先生面前,雙腿不停地發抖,過度的恐懼讓尿液不受控制地流出,但她還是護住了男朋友先生。「你不可以殺他,我已經有他的小孩了!」
這句話,讓牛妖失去最後的人性。連小孩都有了,代表他們已經在一起一個月以上,他卻被蒙在鼓裡、毫不知情,徹底地被當成笨蛋耍、被利用。
被人利用是我的錯嗎?不被她愛是我的錯嗎?
既然都錯了,怎樣都無所謂了,反正不差這一件錯事。
殺了他們──
「哞──」牛妖朝女人揮下強而有力的拳頭,但他的拳頭卻被一道從天而降的黑影接下。
來者是個穿著黑色緊身衣褲和黑色風衣的男人,他的頭髮、雙瞳和腳上的靴子也全是黑色,看起來就像一道影子。但影子不會有帥氣到讓人想尖叫的臉蛋,也不會有如此冷酷的神情。
面對突然出現的男人,牛妖和女孩都嚇了一跳。在兩人反應過來前,黑衣男二話不說一拳揮到牛妖的臉上,壯碩的牛妖被這一拳打飛了三、四公尺遠,在地上滾了好幾圈。
「你、你是誰?」女孩緊張地問,雖然對方救了她一命,但不代表這個黑衣男就是英雄,說不定他另有企圖。
黑衣男沒有回答她的問題,緩緩從口袋中掏出菸,點燃、抽一口後,轉身朝女孩和男朋友先生各扔了一張符咒。符紙一碰到他們,兩人立刻失去意識。黑衣男又掏出另一張符咒,貼在男朋友先生的傷口上,讓出血量瞬間變小,足夠撐到賞金獵人協會的使者來這裡替他治療,不會讓他丟掉小命。
「呼、呼、呼、呼……」牛妖喘著氣,看著眼前的黑衣男,那強勁的一拳喚醒了他的思考能力。憑著生物危機警戒的本能,他知道自己絕不是黑衣男的對手,也感受到對方身上散發出來的殺意,立刻轉身逃進小巷,打算利用地形擺脫黑衣男──
殊不知,這完全正中黑衣男的下懷。
在大馬路上戰鬥,一來無法保證不會有人經過;二來場地太大,黑衣男沒有把握能架起夠大的結界隔絕牛妖發出的哀號聲。在巷子裡,不只能利用地形、花最少的法力架起結界,還能大展手腳,此刻牛妖自己逃進去完全正中他的下懷。
黑衣男一個箭步追了上去,有了法術的加持,速度快得不合常理。他一邊追一邊掏出符咒扔出去,黑色火焰在半空中將符咒燒成灰燼。一道無形的牆出現在牛妖面前,沒注意到的牛妖完全沒減速地撞了上去,鼻血流了滿臉。
「你、你到底是誰?」牛妖害怕地問,他緊貼那道無形的牆,祈禱牆面會突然消失,於是開始拖延時間。
「為、為什麼我會變成這個樣子?」
黑衣男一臉莫名其妙,重新打量牛妖一番,察覺到那股不純且不穩定的妖氣,吐了口煙後自顧地說:「……半妖。」
「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還有你到底是誰?」牛妖緊張地嘶吼,所幸結界已經張開,不用怕吵到人。伴隨著恐懼的心情,牛妖感受到身體正在發熱,體內人類及妖怪的血開始互相衝突。
男人扔掉手中的菸頭,吐出最後一口煙,雙手同時燃起黑色火焰,像感覺不到燙一樣,繼續用撲克臉對牛妖說:「依據規定,我要報上稱號……我是賞金妖怪獵人『黑影』孔天強。」
黑衣男──孔天強的話音一落,立刻踩著「踏雲流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到牛妖面前,毫不猶豫地往牛妖的胸口揮拳,在勁力、衝擊力及法力的加持下,牛妖的左胸發出可怕的聲響,肋骨明顯承受不了這一擊而斷裂。這一拳力道強勁,所幸牛妖天生皮厚又耐打,否則吃下這種連水泥牆都能打穿的攻擊,一般的妖怪早就被打穿胸口了。
「我、我又沒做錯什麼……」鮮血從牛妖的口中噴出,他靠著牆慢慢下滑,整個人蜷縮在地上恐懼地發抖。肋骨斷掉的疼痛感,讓他的呼吸變得更加沉重。
「我不想死……我又沒做錯什麼,為什麼我要被殺……」
「在動手傷人的瞬間,你已經是邪妖。」面對苦苦哀求的牛妖,孔天強依舊擺出撲克臉,完全不覺得牛妖值得同情。他早就下定決心,要討伐所有被他碰上的邪妖,他不可能因牛妖的哀求就放過他。
看著孔天強帶著殺氣、睥睨著自己的冷臉,牛妖知道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希望。
「真的……都是我的錯嗎?」牛妖絕望地看著孔天強,失去希望的眼瞳無比黑暗。
「討伐。」孔天強毫不猶豫地對著牛妖的胸口揮下拳頭,厚實的胸膛瞬間凹陷,大量鮮血從牛妖口中噴出。孔天強緩緩站起身,彈了下手指解除結界,如同往常地燃起收工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