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ñana─明天能做的不今天做
中南美洲住民的慣用語中有句叫做「明日能做的不今日做」,還有「今日能做的就明日做」這種表達。在講這類慣用語時最重要的,就是別一臉嚴肅。要半開玩笑地笑著說,或是面露調皮表情的說出口。為何要如此?因為他們應該都清楚這是現代資本主義世界的大忌。其實也無怪乎他們會感到難為情,畢竟他們是在對那個以「時間就是金錢」聞名於世的班傑明.富蘭克林留給商界的金科玉律,「今日事今日畢」大唱反調。
要看懂這句慣用語,有必要先瞭解「明天(mañana)」這個詞對中南美洲住民而言,有多麼重大的意義。
一九六○年代的日本曾流行過《還有明天》這首歌。如今一想,那首歌就有如經濟高度成長期的主題歌,但這首《還有明天》的「明天」和中南美洲的「明天」,是乍看相同實則不同。
中南美洲住民常用「mañana」來表達「這事明天再做吧」,或是「明天再想明天的事」之意。我感覺每當這種時候,他們重視今日事更勝明日事,認為當下比未來更重要。為了要歡樂體驗活在當下之樂,如有必要,他們會將當下給放大,將超出今天這個範圍的職責都順延到明天,這就是他們所採取的人生態度。「mañana」似乎有著不會為了未來犧牲當下的強烈想望。
與此形成對比的「還有明天」,就缺少快樂活在當中的真切感受,活像「今天沒什麼大不了,明天才是重頭戲」一般,今天成了明天該超越的對象。從中可一窺把今天當成邁向明天的跳板,為了未來而投資當下的思考方式。
所謂「活在當下」,和「今朝有酒今朝醉就好,其他都不重要」可不同。享樂主義是即使得犧牲未來,都要今朝有酒今朝醉。這乍看似是強烈表述活在當下此一觀點,實則只是藉由否定某種立場來自我肯定,從這點看來,和還有明天是半斤八兩。
然而就是因為能完全接納當下的自己,才會有明天的自己不是嗎?而正是因為有設想到要擁抱明天的自己,也才會有當下的自己。這麼說好了,活在當下的真正含意,就是不單看重「做」,對於「存在」也無比珍惜的態度。
現代社會就是建立在各種各樣的否定上。其中尤為重要的,就是否定現在的我,否定存在。不管是教育還是傳媒,都在誘導我們朝「現在的我並不好(起碼不夠好)」的方向思考。其中傳達出如此的訊息︰「你該努力的也都努力了,但你要是以為這樣就夠了,等於是停止成長。因為明天的你會更好,未來的你會更棒。」
「加油」這個詞所以會異常地頻繁使用,想必和否定現在的我脫不了關係吧。現在的我就這樣,逐漸成了時時刻刻,還是一直必須藉由待做事項加以超越的存在。真是有夠累,拜託饒了我好不好。
據說愛因斯坦也曾這麼說︰「我從不想未來,它來得太快。」
聽說九百年前的西藏聖者密勒日巴(Jêbzün Milaräba)曾問過眾人三個問題,各位也可以拿來問自己看看。這三個問題是︰
「最重要的時刻為何時?」
「最重要的人為何人?」
「最重要的事為何事?」
各位會怎麼回答呢?請務必仔細思考這三個問題。
新.不浪費廁上時間
一些所謂的時間管理術達人,乍看之下,似乎很看重在廁上度過的時間。比方《速度駭客─一下子把辦公速度變三倍的技術》一書的作者大橋悅夫先生,在提到可徹底避免浪費時間的技巧時,就舉了「如廁時別無所事事」一例來說明。接著又提議在廁所內放本雜誌,最後讀到的那頁要貼便利貼,等下次如廁時間再繼續接著讀。
就連用來如廁的時間,也不能不扯什麼時間管理和生產力理論。只有我覺得這些效率專家很可悲嗎?
我認為用來排泄的時間,對生物來說,本來就是足以影響其自身人生風景的重要時間。只把這段時間看成是「空白時間」,挪用於其他目的才有意義可言的想法,不就顯示出他是用極度傲慢的心態,在看待生命重大的生理活動嗎?
我則想用差了十萬八千里的概念,來倡導不浪費如廁時間,也就是好好珍惜廁上時間。
說來人這一生小號大號加一加總共排泄了幾次?又為此花了多少時間呢?那群時間管理人精打細算後,應該會下個「浪費了大把時間」的結論。
那我本人至今是如何度過這大把時間呢?我回顧了一下自己的人生。長久以來一直到處搬家的我,到底住過幾間房子?我記得住過的每一間都有廁所。而比一般人更常出外旅遊的我,又究竟上過多少間廁所,有幾次在戶外解放呢?許多住家內各式廁所的外觀,還有從廁所窗口望出去的景色,都如跑馬燈浮現在腦海內。
我兒時很怕廁所這個空間,覺得裡頭臭氣薰天,不會想悠閒地久待其中。但當我發現了新換上的一朵鮮花時,內心小小雀躍了一下。接著校外教學去參觀京都奈良,因這次校外之旅一頭栽進佛像熱的我,還將題上「本月佛像」的照片裱框起來,掛在廁所牆壁上。如今想來,那次插曲算是發生在我同廁所共處的長年歷史中,一次革命性的變化。
大概是當時的歷史性變化至今仍餘波盪漾,近來我也曾在目前自家廁所的櫃子裡,設了一個喜瑪拉雅遊牧民族會掛在脖子上,隨身帶著走的小佛龕。正好那時候,深信與我前世是兄弟的不丹朋友來到日本,留宿在我家。之後過了一個月左右,某天不丹朋友突然打電話給我,拜託我把那尊佛像請出廁所外,他當時是這麼說︰「其實我早從那時就一直放在心上,後來佛像總算託夢給我。」
新.不浪費廁上時間 二
雖然已將小佛龕遷出,我家的廁所對我來說,仍是擺了好幾件小寶物的小小藝廊,也是集中收藏聖物的小小聖堂。如今有收藏亡母的圖、舍妹的器物彩繪作品,還有我從世界各地帶回的「破爛」。在衛生紙架上方的揭示板,則放著小女從國中以來就不定期發行的小報。
不論何時都有放幾本雜誌、詩集還有漫畫等刊物供人閱覽,時間管理人可能會衝著這點讓我及格過關。不過對我而言,廁所最主要的功能,還是用來進行順暢排泄的舞臺佈景。排泄從頭到尾都是主角。
排泄物是反映每日健康狀態的指標。只要是優秀的醫師與護理師,都會告訴大眾要好好面對自己的排泄物─顏色、形狀、大小、硬度。而所謂的排泄時間,是和自己平日不會特別意識到的身體彼此相對的重要場面。
只要對排泄有更進一步的理解,就會觸碰到生態環保原本的意涵吧。正如同「身土不二」這個詞所透露的訊息般,身體和土壤,還有和大地有著斷都斷不了的聯繫。身體來自於土,又復歸於土。來自於土的食物成了屎尿被排泄出來,然後成了堆肥回歸農田,在堆肥哺育下成長的穀物和蔬菜又成了食物養活我們。然後死了又復歸於土。打從古時候自家與其周遭─也就是眼前展開的這種循環圈,都因引進了以沖水馬桶及火葬為首的各項構造,遭到了中斷,被驅離到我們的視野之外。儘管人類橫加擾亂,地球規模的碳循環至今仍循環不息,我們同樣也是這個巨大循環圈的部分環節。
據說老人看護的世界中也有「三餐、入浴與排泄是三大照護」這句話。每位老人是如何進行事關人類存在基本需求的這三大行為,又是如何維持呢?其中包含了那個人人生最終章的主題。當然這三大需求並不是年邁後才突然開始變重要。人這一生從生老病死,入浴與排泄和三餐同樣都是人性化生活的基本需求。
聽說在演講與寫作方面都表現亮眼的醫師鎌田實先生,曾前往奧斯維辛集中營遺址參觀收容者專用的廁所,並因此深受震撼。那排泄場就只是挖了個人洞,讓幾十人可以一次滿足生理需求。聽導遊的解說,可知納粹硬是強迫收容者們在此地排泄,使之失去能挺身反抗的精神力道。
從排泄這種人類不可或缺的行為剝奪其人性,人性遭到剝奪的人就無法活得人模人樣,從而使其失去身為人的尊嚴,是種很高明的人類改造體系。
──(《差不多就好》)
在奧斯維辛的這次體驗,開啟了鎌田先生構思大號和平論的契機。
各位可以把上廁所與洗澡的時間,當成是短暫冥想的時間,讓自己脫離平常的工作模式、生產模式以及效率模式,找回另一個自我。
有個外來語叫「recreation」,一般用來指稱娛樂與休養生息之意,原意則是「re-creation」,也就是再創造之意。是指因工作與學習而疲憊的人們,在身心還有性靈層次上獲得了重生。
我想把廁所和浴室當成是這樣一個,能使人重獲新生的避風港。被待做事項窮追猛打就要嚥下最後一口氣的自己,一下子又活了過來。為了避開待做事項清單派出的追兵躲進了廁所,結果在廁所和浴室越待越久?這有什麼關係?可以當自己是在玩以前玩過的捉迷藏,也可以假裝自己遠離俗世暫時隱遁。可以搞自閉把自己關起來,也可以當自己是在玩圍城戰。就算被人叨唸︰「那小子好會跑廁所喔。」也無所謂。不管多少次,每每受了輕傷都能在此獲得短暫重生。
不過度察顏觀色
日本是個可不講的事和可不聽的事也要逼人聽到耳朵長繭的國家。
好比在公共場所,特別是在大眾運輸與車站內,處處都是叫人要這樣要那樣的告示單、公佈欄與播音。
「請從人少的車門上車。」
「請站著的乘客緊抓扶手與吊環。」
「請注意手邊物品,不要忘了帶走。」
街上與沿路的廣告與宣傳顯然比國外來得多,要我們買這又買那,沒完沒了的求取我們的關注。不單公共場所如此,這樣做那樣做,買這又買那的全體大合唱,如今早已透過電視和網路等媒體強力放送,完全深入了家庭當中。
我所任教的大學專題討論中絕大部分的學生,都說他們在家中用餐時會一直開著電視。問他們箇中理由,都回以︰「因為一關電視,就會陷入尷尬的沉默……」此外前往歐美國家旅遊的許多日本人,也說當地街上和沿路沒什麼廣告,感覺若有所失。這樣看來,對我們這些現代日本人來說,做這做那,買這買那非但不是可不講的事和可不聽的事,甚至還是若沒聽到就無法安心一夜好眠,像是唱給幼兒聽的搖籃曲一般。想聽的事和必聽的事和可不聽的事之間的區別,似乎也開始模糊起來。同樣的,「想說的事」與「必說的事」與「可不說的事」,感覺也更容易被搞混。身處這樣一個社會,單單只是「不說可不說的事」或「不聽可不聽的事」,都成了不簡單的任務。
追本溯源,人類原本都生活在不成文法律,意即不是由白紙黑字寫明的法律與規則建構下的世界裡生活。那是個即便沒有法律專家,眾人也分得清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的世界。此外,過去不論是誰,都能扮演家庭、親屬與地區等團體的一員,憑著與其他成員的信賴關係彼此依賴。以心傳心這個詞所代表的,是雙方對於可不說的事和可不聽的事彼此都有默契,人與人間本著信賴來溝通交流的一種型態。
這是我們大家身為團體一份子的源頭。即使是在眾多團體分崩離析的現代社會,這源頭也仍舊在各個家庭與個人的意識中,悄悄延續著生命。當中就蘊含了希望。
在這個講求自由競爭的世間,非基於信賴而是基於利害關係所形成的,只作表面的人際關係,奉溝通之名,只見量增卻不見質的提昇。先要思考的是,該如何從這樣的人際關係抽身,又怎麼與之保持距離?
也拜託大家忍住別笑好好聽我說,戴上耳塞找回不聽的自由,準備眼罩找回不看的自由,你們說好不好?
我們要當人稱為「白目」,不會察顏觀色的人。不對,應該更正為不察顏觀色的人。可以築起「左耳進右耳出」與「心不在焉」這類心理提防(mental block)。總之能用的方法都用一用,加高堤防來抵禦資訊的洪流。先要減少進入腦海中的資訊絕對量,起初會擔心可能錯過「不可不知的事」而心有不安,也會擔心自己會不會因此落後旁邊人。
不過別擔心,資訊的絕對量越少,你的心就越見澄澈清明,也會越來越分得清不聽不行的事與想聽的事同可不聽的事之間的區別。
這自然能省下大量時間。你可以用這些時間來說真正想說的話,聽真正想聽的事。並且用來與相知相惜,雙方對於可不說的事還有可不問的事彼此都有默契的人,共度一段美好時光。沒錯,這就是歸屬同個團體的成員間所特有,真正以信賴為本的溝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