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自古以來,魔王城裡總有個廢材家裡蹲
羅亞.桑卡迪耶.艾默瑞斯.路西法是前任魔王唯一合法認可的第四十四位繼承人,同時也是統御魔族的王,吟遊詩人們傳頌經典故事中的邪惡反派,世人們無不感到畏懼、戰慄不已的對象。然而,這樣的魔王竟然也有遭受生命危脅的時刻。
從未如此膽戰心驚,光是呼吸就覺得吃力。明明只要多五分鐘的空檔就足以反擊,羅亞緊握手中的長劍,奮力轉動被固定住的頭顱,然而效果不彰,猶如即將任人宰割的羔羊。周遭的情況在在展現不樂觀的前景,以糟透了來形容再貼切不過。
多麼令人心碎的一幅畫面啊,但是誰都無能為力。
分秒逼近的死亡是如此迫切,灼熱的氣息噴上羅亞素來毫無表情的清秀臉龐。此刻,他正四肢齊張地掛在蛛網上,銀白絲線切割出排列分明的堅韌結構,以魔王為中心,延伸至幾十尺的範圍外,橫跨山崖的兩側峭壁,以便承載蛛網主人的重量。這張網子上的超強黏液可以瞬間使誤觸的獵物深陷於此,成為牠飽腹一餐的食物。
這就是眼下魔王急需處置的生死危機──淪為一隻巨大到不可思議的蜘蛛型魔獸的盤中飧。
羅亞的臉上無所畏懼,可以說是面無表情地凝視著前方緩慢爬行過來的巨大魔獸。無視一般的劇情套路,魔王打了口大大的呵欠,懶癌來到末期的少年對眼前的情況像是忽然失去興致般無精打采,只想快點結束。
「呀啊,我要被吃掉了,誰都好,快來人救救我……」
為了製造命懸一線的緊張氣氛,他發出毫無抑揚頓挫的呼救聲。不這樣做,遊戲就不好玩了,魔王沒忘,現在他的身分不過是一個尋常的冒險者。
思索著該如何應付面前的突發關卡,羅亞的眉頭輕皺,似乎腦中有什麼想法逐漸成形。他使勁掙脫出空著的另一隻手,平舉,掌心凝聚的魔法能量似微光般照亮了黝黑的空間。片刻後光束越發強烈,如白晝降臨,隨著時間過去逐漸冷卻、塑型,一把光鑄成的劍登時浮現。劍體通透銀亮,散發出一股凜凜之威的氣勢。
魔獸竟挑在這一刻挾帶驚人的旋風俯衝而來,八足迅速交錯,口器上那對獠牙不時發出詭異的摩擦聲。霎時間,怪物往空中彈跳,大幅度縮減距離,眼看馬上就要撲過來了,魔王卻只是不動聲色地靜靜等待,臉上現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他快速蠕動唇瓣,吟誦一句古怪咒文,接著在話音落下前喊出必殺技的名稱──
「突破吧,銀白世界,祈願者!」
說時遲那時快,漂浮在半空中的光劍驀然異變、劇烈地震盪起來。下一刻,就像視覺錯亂般分裂出無數把分身,宛如由同一個劍模鑄造,就這麼延伸鋪滿肉眼所見的每一處空間,整個世界彷彿被銀白包裹,熠熠生輝。
而後,滿天光劍像劃過天際的流星雨,紛紛往下墜落,目標集中在單一個體之上。眨眼間,蛛型魔獸的背就像針插般插滿了劍,深深沒入,就連軀幹間的縫隙也被填滿。魔獸發出聲嘶力竭的痛苦哀號,不消片刻,便轉瞬間脆化,灰飛煙滅,一併帶走了牠的苦心傑作。少了蛛網的支撐,失去立足點的羅亞只能任由自己往下墜入看似無盡的深淵。
與此同時,周遭的空間開始崩塌,疼痛感藉由大腦神經襲捲全身,因為,有人正擅自拔掉這款虛擬實境冒險遊戲的——總電源。
「魔王大人,不好了!」
羅亞氣憤難當地一把脫掉頭盔眼鏡等遊戲裝備,粗魯地扔至一旁,像是強忍著極大的怒氣,全身顫抖個不停。他拳頭緊握,咬牙切齒地開口:「你看不出來嗎,看到你我全身才要不好了,而且是極度不好。」
來者絲毫不被魔王的壞心情所左右,逕自繼續說下去:「魔王城的大家,全都離職了。」
相當簡明扼要的句子,完美陳述了可能是魔王城有史以來遇上的最大困境。
魔王懶散歸懶散,但終究不傻,在衡量過其中的利害關係後,偏過頭,真心地提出疑問。
「今天是愚人節嗎?」
「不是,即便是,魔族也從不過這類的愚昧節日。何況那是人族自己發想以便打發無聊時間的餘興節慶。」
喔,原來是這樣。
「所以說,是我做錯什麼了嗎?」羅亞隨意猜測,其實也沒有一定要知道答案,但是如果這樣能暫時不用看到眼前男人的擾人身影,以及動不動就伴隨著嘲諷意味的漠然語氣,何樂不為呢。
男人深邃俊美的五官上閃過一絲訝異,但稍縱即逝,隨後便漾起過份有禮的微笑,如同他一貫表現出來的神態,溫和地告知:「全部。」
「全、全部?」猛然頓了一下,魔王不可置信地覆述一遍。殘酷的實話往往帶來足以致命的殺傷力。
「是的,全部。」男人盡量以客觀的角度看待整件事,即使其中不免夾雜著私人情緒,「窩居了五百年之久,不學無術也就罷了,成天只會沉浸在不切實際的幻想中的您,其存在根本玷汙了先王陛下給予您的諄諄教誨。試問,您還記得嗎?」
「……忘記了。」魔王說謊了,眼神心虛地飄開,不敢與身前管家打扮的俊美男人對視超過三秒,深怕洩漏出什麼心事。
「歷任的魔王陛下都朝著偉大的目標前行,背負著一族未來的希望,除了擴展領土範圍,也需要替族人們打開通往新世界的大門,征服世界。」
「那種事情我做不來啦,別像老爹一樣只會強加不可能的事情在我身上……」魔王略有微詞,嘀咕著抱怨個沒完。
「更重要的是,」男人顯然尚未說完,「為先王陛下復仇!勇者向來視我們為死對頭,反之亦然,長期水火不容的關係可說是眾所皆知,假使魔族大舉侵略人界,也是合情合理的情況。所以為了那一天,請務必提前做好準備。」
「這麼行的話,你為什麼不自己去啊,監護人。」魔王不干示弱地回擊,惱怒地嘖了聲,「相信你肯定會做得比我好。還有啊,別忘記現在魔王城連一個員工都沒有,在你打算侵略別國的時候,記得先招募員工啊。」
年紀尚輕的魔王直截了當地表明自己的立場,身體機能不容許他去做如此複雜的行為,例如:復仇。
光是想像,他就自覺好累好麻煩啊,與其如此,不如徹底逃避一切更省力。
面對魔王孩子氣的任性,男人像是習慣般地概括承受。他是瑟那,身兼數職的魔族男人,美其名是監護人,實則保母,而外在的既定印象卻是萬能管家。平時魔王城的大小事務都是他一手包辦,多虧如此,才能在第一時間發現全體員工集體跳槽的離奇事件。
每位魔族都有張好看的皮相,瑟那自然也不例外,順直的墨髮一絲不苟,打理得服服貼貼。俊秀的臉龐比起魔王略帶稚氣的容顏更顯幾分英氣,隱約散發的菁英氣勢似乎更適合擔任魔王。不過,本人沒有多餘的想法,年幼時受過的管家正統教育,只允許他全心全意地服侍魔王。至今,他已服侍過兩位魔王,分別是羅亞與他的父親。
「而且,倒底為什麼你竟然是我的監護人,這不公平。」每每到了對自己不利的時刻,羅亞總是要控訴一遍,然後心有怨氣的想起那一天,頓時湧現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心情。
某天,類似的情況正在魔王城內上演。當時的瑟那無可奈何地瞇起眼,沉下臉色,盤算著眼下的情況。他明白羅亞聽不進他說的任何話,便狠狠咬牙,特意清了清喉嚨,用彷彿昭告天下的音量宣布:「從今往後我就是您的專屬保鑣、廚師、教師、管家、家臣,順便兼職監護人。」一口氣說完,其間毫無頓點。
「……監護人?」羅亞雖不明所以,但注意到了某個致命的關鍵詞,用一臉「開什麼玩笑」的表情抗議。雖然馬上恢復了面癱臉,但足夠讓人察覺他的不悅,「我已經五百多歲了,法律上不是規定十八歲就算成年?做什麼事情自然不需要監護人同意。更何況我可是十八乘以好幾百倍的年齡了。」
「那是人族啊,可我們是魔族,陛下。」瑟那依舊維持有禮的態度,含笑的眼神卻透露出殺意,「在魔族的律法中,滿六百歲方可成年,在那之前所有的決定權還是在於監護人身上。順帶一提,您還要四十年才成年。」
「這種事我怎麼沒聽過?那你自己呢,搞不好也「未」成年?」羅亞的嘴角僵硬地抽搐,額上暴出青筋。
「我今年九百八十歲了唷!」瑟那漾起一抹燦爛的笑容,似乎還包含著得意。
他手一揚,丟了本魔族律法大全在魔王面前,要他親眼查證。
「我要查魔族律法,關於監護人那章。」魔王趾高氣昂地對著擺在眼前的律法大全下達指令。
話音甫落,厚重如辭海的律法全書自動打開翻頁,一路跳過無數篇章,最後終於停住。怕魔王看不清,還貼心地放大了字體。只不過變大好幾倍的字體,效果反而有點適得其反。
魔王表示不悅,「也太大了吧,我沒瞎好嗎,快轉換成普通字體。」
魔族律法全書乖乖從命。
書上條列出來的律法與瑟那所說的並無二致,除此之外,在前任魔王的遺託下,管家確確實實就是新一任魔王的監護人。
如此莫名其妙的事情原來早就定下了,令人措手不及。
羅亞的出神沒有持續太久,瑟那不知從哪搬來一個箱子,裡面塞滿大大小小的信函。不用說,這些全都是辭職信。
「陛下,請看,這些全是辭職信。」瑟那簡潔地總結魔王城今日發生的大事,試圖提醒魔王正視眼前的危機,「上至各大家臣,下至基層員工,包含大廚、衛兵和侍女們,大家都離開了。」
對於前員工的去留,魔王只能暗罵這些人都不是好東西,反正沒一個人是真心想留在他身邊的。他倨傲地抬起下巴,用高高在上的冷淡姿態武裝自己。
「既然他們先不要我,那我也不要他們了。剛好扯平,誰也不欠誰。」他雙臂還胸,一臉不在乎。
說實話,瑟那也不能全怪他們,畢竟跟在這樣的魔王身邊既沒有前途、也沒有錢途,識時務者為俊傑嘛。至於他自己,身為代代服侍魔王的管家家族一員,他不能讓祖先累積的名聲斷送在他這一代手中,於是只能咬牙留下。
即便魔王沒用無能又廢材,整天除了像隻死魚一樣癱在地上,致力成為一點用處都沒有的大型垃圾,擺在家裡嫌礙事,但是要扔掉的話,又有那麼一點可惜……
瑟那十分鄙視這樣的魔王,活了幾百年仍然像個毛頭小鬼,但這畢竟是前任魔王臨終前的遺命,他不敢不從,只能盡力輔佐魔王,即便對方是個廢材家裡蹲。
「您就是不能徹底反省對吧。」內心湧現一股苦澀,瑟那深深望了一眼不知何時改攤在地上的魔王,隨後沉默不語。
「我允許你,要是想跳槽的話,記得趁早啊瑟那卿。」魔王現在的態度近乎自暴自棄。
「魔王大人,只要是生物都應該配戴腦子,屬下是這麼認為的。順帶一提,是瑟那,並非瑟那卿。」他不忘糾正魔王老愛喊自己瑟那卿的壞毛病,自己不過是在魔王城擔任一介小小管家,並非掌管實權的大臣,加上卿未免也太不得體了。
羅亞壓下不斷攀升的煩躁感勉強坐起,整個人還是散發著爛泥般的散漫態度。
他舉起看似瘦弱的手臂,瀟灑地揮了揮,打算讓話題就此打住。「還有事嗎?沒什麼事的話就……」
「那個,」瑟那突兀地打斷魔王未完的話,一臉欲言又止,「屬下還有一事。」
羅亞再怎麼遲鈍,此時也注意到對方不尋常的猶豫態度,「嗯?」
「這個!」瑟那果斷地從口袋拿出細碎的金子,道出驚人的事實,「我們沒錢了。」
魔王彷彿被人潑了桶冷水,哽住。
「怎麼可能,上次查看的時候明明金庫還很滿的,難道說,魔王城裡有內賊?」震驚感猶在腦內迴盪,羅亞嗚一聲低下頭,遲遲不肯接受現實。
「上一次也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若論內賊,魔王城裡正好有一位站著茅坑不拉屎的小偷呢。」
小偷暗指的是誰自然不言而喻。
自覺理虧,魔王面無表情地撇開視線,即便想說些什麼,卻又因為太過麻煩而打消念頭。但瑟那可不打算饒過他,長臂一伸,以粗魯且以不容拒絕的氣勢拎起少年的後領一路拖到窗檯邊。
「……可以放開我嗎?」魔王有氣無力地任由對方野蠻對待,完全忘了自己本該是身分崇高的那一位。
「您看看那裡有什麼,然後將眼中所見的畫面告訴我。」瑟那鬆開手,目光越過潔淨的窗玻璃,意有所指地說道。
魔王慢吞吞地挪動,移至良好的觀景位置,由上往下俯瞰,魔王城是方圓百里內最雄偉壯觀的建築,又佇立在山陵上,自然能將底下的景色盡收眼底。就在山腳下,出現了另一座巍峨聳立的建築,帶著驚人的氣勢占據於此。城堡遼闊的範圍與魔王城相差不了多少,一磚一瓦卻沒有歷經風霜的斑駁感,閃耀著煥然一新的美感,看起來是近期興建的建築物。
「在那裡的……也是自稱魔王的傢伙嗎?」好半晌,魔王才遲疑地說道。
「魔王只有一位。」瑟那毫不猶豫地否定,展現出絕對的忠誠,「無論在那裡的是誰,都無法與正統的繼承人相提並論,您只要記得這點就好。」
「所以大家都去那裡了?」有一瞬間,魔王眼底閃現哀傷,不過很快就被高傲的冷然取代,「那裡有什麼好的,說來聽聽,瑟那卿。」
「不只有一套完整的員工升遷制度、每月有固定發薪日,還有三節獎金,以及跨界員工旅遊。」
「……」羅亞無言的同時,內心陡然升起不安,有種還沒比就全盤皆輸的感覺,而他討厭這種感覺。
瑟那只是輕笑一聲,彷彿看穿自家主子的想法。「別擔心,陛下,只要您征服世界,那麼全世界的財富都將只屬於您一人,到時候想招募多少員工都不會是問題。」
彷彿被人一腳踩中痛處,羅亞的臉色瞬間變得青白,忽然陷入緊繃的情緒中。遲遲無法依靠自身薄弱的意志力從這樣的狀態中抽身,魔王在轉瞬間又攤回地上,變成一灘爛泥。「別開玩笑了,即使是魔王也有力不從心的時候,就饒了我吧。而且我才不想去幹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征服世界也好、毀滅世界也罷,不如通通交給隔壁新來的魔王去處理吧。」
瑟那一臉頭痛地看著地上的死魚。「這是小孩子才會有的想法,不該由尊貴的王口中說出。」
「但是,照你的說法,我本來就是小孩子啊,監護人。」魔王決心耍賴到底。
「……」瑟那的臉上寫滿無言,驀然有種狠狠被打臉的錯覺。
就在此時,被忽視許久的巨大投影銀幕,進入了廣告時間。
銀幕發出戲劇化的炫目白光,伴隨著燈燈燈的老式廣告配樂。
待白光褪去之後……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間美輪美奐,具有傳統風格的紅磚建築。學生們各個穿著精緻華美的制服在校園內四處走動、談笑風生,如畫一般的風景令人心生嚮往。
旁白說道:「在魔王遍地走的新世代,勇者一職是您的上上之選!本校不只有良好的環境,優良的師資,現在報名本學院,第一年學費減半。」
接著畫面在校內的食堂、宿舍,健身房及遊泳池流暢地切換,還出現幾位俊男美女躺在池畔做日光浴的養眼畫面,整體散發出愜意悠閒的氛圍。
旁白繼續道:「讓我們一起討伐魔王,走上勇者之路吧!勇者專門培訓全體寄宿制諾藍學院,邀請您成為我們的一分子!」
短短三十秒的廣告,竟同時讓兩個魔族失了心神。
「那個勇者什麼的學校是什麼?」最後,由羅亞率先打破沉默。
瑟那察覺到自己的失態,趕緊清清喉嚨,挺直背脊,維持一流管家應有的姿態。
「是勇者專門培訓全體寄宿制諾藍學院,不是勇者什麼的學院。」瑟那流利地念出學園的全名,端出學識淵博的架子,為魔王陛下解說起來。「是一間專門培訓勇者的機構,已有幾十年歷史。校內的福利制度很好,而且保證退休後還能領到一筆優渥的退休金,所以吸引不少貴族子弟前來就讀,最近又到了他們的招生季。」
剎那間,羅亞靈機一動,強烈地感覺到有什麼想法逐漸成形。魔王瞇起眼,嘴角微微揚起狡詐的弧度,唯有這種想到壞點子的時刻,少年才稍稍有魔王的架勢。
「既然無法征服世界,那不如就反其道而行吧。決定了,從今往後我要轉職當勇者!」如此一來,勇者不就幹不掉身為魔王的我了?畢竟我們可是在同一陣營呢。
「您的未來徹底沒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