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次的解逅—彷彿很平靜,彷彿很尋常。
1
北京。P大學。新聞系主樓前。
無聊人士最鍾情的那種狗血戲碼熱烈上演中。
一個眼眶微紅,委屈可憐地努力忍著抽泣。另一個則略微蹙眉,顯然有點焦躁不耐煩。兩個都是引人注目的漂亮女生,新聞系的風雲人物。外系的路人甲經過,忍不住多嘴問一句:「怎麼回事啊? 」
圍觀人群非常歡迎新同伴的加入,「聽說晏多樂搶了虞悅的男朋友,虞悅正在興師問罪呢。」
路人甲頗感愕然,遲疑道:
「不會吧? 她們不是好朋友嗎? 」
「這年頭所謂『好朋友』才是最靠不住的啦。」應答者聳聳肩,滿臉寫著「你太天真」。視線落在眉頭緊鎖的清瘦女生身上,尾音拖得意味深長,「不過也難怪,晏多樂嘛—─」
路人甲驚訝地發現,大家竟然都極其自然地接受了這個理由,看向虞悅的目光裡也多了幾分同情和義憤填膺。怎麼回事? 他茫然糾結著,依稀聽見誰在說,有這麼一個公主病的「好朋友」,虞悅還真是倒楣啊。
「晏多樂嘛。」
無關孰是孰非,因為這就是答案。
* * * * * *
2
晏多樂確實是感到不耐煩了。
她注意到周遭漸漸有人駐足圍觀。
而虞悅不依不饒地抓著她的袖口,以至於雪紡襯衫留下了皺褶的痕跡。
攝影系後輩的期末作業遇到了大麻煩—模特兒急病住院,一時間找不到替補人選,租金昂貴的攝影棚又耽擱不得—男孩們六神無主地找上門,央求她代為出鏡。晏多樂答應了,發現他們預算拮据,還主動提議要自己解決服裝和妝容,直接攝影棚見。
時間已經不早,來不及回去再換一套衣服,只能趕緊掙脫對方。
「你說我,搶了你的──男朋友? 」
莫名其妙。
晏多樂不是有耐心的人,但畢竟,她只有這麼一個關係親密的朋友,不得不珍惜。虞悅什麼事情都不瞞她,對方何時交了男友,她怎麼會不知道? 費勁地回憶了半晌,才反應過來,虞悅說的到底是誰。
電腦系的籃球隊隊長。
某天傍晚,虞悅路過南操場,碰巧見到那個男生舒展手臂投出一個美妙的三分球。籃球入框那悅耳的「嗖」的一聲,輕易打動了少女心—卻不敢當場跟男生搭訕,悶頭衝回宿舍,一頭鑽進晏多樂被窩裡。紅著臉,把少女的心事一股腦兒都倒給好友聽,最後扯著晏多樂手臂晃啊晃,「你會幫我的,對吧? 」
晏多樂偶感風寒,正發低燒,被虞悅晃得頭暈,只能說「好好好。」
她倒真沒有敷衍虞悅。
幾天後,晏多樂感冒痊癒,回歸學生會,恰逢校籃球賽開幕。晏多樂身為學生會書記,與體育部的來往也頻繁起來。平時沉默寡言的她,因為虞悅的哀求而破天荒地多事了起來,暗暗觀察對方言行──
和虞悅認識四年多,從老家的小鎮月河一起考到北京,晏多樂知道,自己這個朋友異常單純嬌氣。
初戀對象,必須謹慎考量。
幾番見面,略作打聽,竟真有點不太對勁。
那男生是有女友的。而且──重點是──似乎,不只一個。
晏多樂感到煩躁,不知道該如何告知虞悅實情又不至於讓她太受傷。
還沒思索出個結果來,就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那男生在學生會例會上大張旗鼓地表示,他要追求晏多樂。淡定如晏多樂,也不禁目瞪口呆了幾秒。這種事情,及時解釋清楚就好。但她未曾料想,虞悅會這麼快就聽說例會上的風波。
出於好意地多管閒事,結果卻成了十惡不赦的壞人。百口莫辯的感覺,莫過於此吧? 晏多樂不喜言詞,更不想當眾牽扯出虞悅那場沒頭沒尾的一見鍾情,平白害虞悅丟臉。
因此,她只是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快到約定的攝影時間,不能再耽擱了。晏多樂想拍拍虞悅肩膀安撫,剛一抬手,就看見虞悅含著眼淚,警惕地後退了一大步。圍觀者又騷動起來:「好兇哦。」、「搶了別人男朋友,難不成還想打人呀? 」晏多樂一時之間竟然語塞,只能若無其事地收回了落空的那隻手,「我還有事。抱歉。」
他們在說──
「哎?!逃了──」
「果然心裡有鬼吧! 」
「虞悅太可憐啦。」
她聽見身後又有人在說:「難怪,晏多樂嘛。」
好像這三個字化作一個貶義的形容詞,又彷彿某種糟糕的症候群。
* * * * * *
3
晏多樂。
P大新聞系二年級。
光看外表,並非傳統意義上的美女,至少不如她形影不離的好友虞悅那樣甜美討喜。狹長微挑的鳳眼,對女生而言過於挺直倔強的鼻梁,以及未免顯得冷情的薄脣。她平常又是面無表情的樣子,不多話,淡漠地站在那兒。有誰叫她,便從眼角賞給對方一個無可無不可的目光,那目光冷冽而多刺。
性格冷硬的女生,總是不太討人喜歡的,卻也不至於招惹非議。剛入學時,若非虞悅執意黏著她,大張旗鼓地申請調換宿舍,讓她作為「超人氣美少女新生的好友」而備受矚目。若非如此,她其實是打定主意默默無聞度過這四年的。
只可惜,一旦受到關注,就不再能輕易從流言蜚語中脫身了。
晏多樂喜靜,嘈雜的學校環境容易使她分心。因此,除了宿舍外,她還另有一個公寓。但拗不過虞悅的軟磨硬泡,她不得不每晚留宿寢室,國貿區的那個房子便主要作為工作室使用。有時忙碌起來,往返於學校和公寓之間,通勤也是頗費力氣的。不知道是誰先發現了她的跑車,又不知道是誰,神通廣大地順蔓摸瓜找到了她公寓的位置。
這可以算是P大的年度重磅新聞了。
每年報到的新生中有哪些富家子弟,大家早早便在背地裡數得頭頭是道。誰能想到,本屆新聞系入學一年多,才爆出竟然還有一條漏網之魚! 這場騷動波及整個P大,晏多樂的穿搭甚至被藝術系女生偷拍了照片,貼在校園論壇上,逐一分析品牌和價位。
但也有人想得更深一層。
或許晏多樂根本不是富二代! 畢竟入學當時,站在虞悅身後的晏多樂素淨低調,像個布景板似的絲毫不引人注目。隱晦的臆測傳到了輔導員耳中,她找晏多樂談話:「你還是學生,要知道什麼事該做……」晏多樂冷冰冰地打斷她:「您想太多了。」
「哎呀呀晏多樂把輔導員氣得臉色鐵青啊—」流言載著新動向,第一時間席捲了全校。
真相撲朔迷離,晏多樂和虞悅的主次關係徹底調換了過來。從前是追求者偷偷向晏多樂打探虞悅的課表,這下子,變成了好事者找虞悅打聽:「晏多樂她家到底怎麼樣啊? 」虞悅為難地咬著指尖:「我也不清楚啊。」
一傳十,十傳百。
虞悅的回答會被解讀出多少種版本,就不是當事人能夠控制的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新的話題掀起波瀾。虞悅到國貿公寓找晏多樂吃甜點,興高采烈地用不愛吃的芒果換走晏多樂蛋糕上的草莓。「我就說嘛,事情都會過去的! 別不開心啦! 」
沒有人知道,這只是又一場—而且是更加強烈的—爆炸之前的,短暫的壓抑沉寂。
隔天夜裡,一組黑白舊照席捲了網路。
網友偶然發現某期陳年法國時尚雜誌,驚豔於卷首組照。十五六歲模樣的東方少女,身形稚嫩清瘦,脊背挺直猶如一隻孤傲的鶴。像要故作神祕似的,組照中只有一張,隱約在鏡中映照出模特兒的側臉。圖片傳到網路上,越來越多人瘋狂加入轉發隊伍:「是誰? 有人知道這是誰嗎? 」整夜沸騰,彷彿狂歡。
有眼尖的P大學生看到這組寫真,但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遲疑地發出藝術系女生分析晏多樂穿搭時偷拍的照片:「好像是我們學校的……」
晏多樂不怎麼逛論壇,還是好事者問到虞悅,虞悅又帶著組圖登門,確切答案才終於浮出水面。—「嗯,是我啊。」晏多樂翻了翻那幾張照片,有點驚訝,又有點懷念的樣子,但語氣還是淡淡的,「好多年前的事了,怎麼找出來的? 」
「晏多樂」三個字重回P大校園新聞榜榜首。晏多樂成為網路紅人,不堪的臆測逐漸銷聲匿跡,然而惡意並未隨之消弭。以往關於她的一切負面評價,眼高於頂啊,驕橫任性啊,都有了看似合理的解釋。
「聽說她家在海外也有產業呢! 她好像前幾年才剛從法國回來的。」
「被寵壞了吧? 搶了好友的男朋友還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根本就是三觀不正啊! 」
有人對此作出冷冰冰的總結,好像在打圓場,卻說著最涼薄的話:
「別太生氣啦,反正這種人不常見。」
「畢竟,就算我們想得公主病,也要有那個公主的命啊─」
棚拍圓滿收工。
學弟之一檢查著原片,興奮極了:「好棒好棒啊! 不愧是專業的。」顯然他是沒什麼心機的,被同伴用力捅了一肘子,立刻領悟過來,急忙道歉:「學姐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
舊照曝光後,許多時尚雜誌捧著優渥的合約登門,希望簽約晏多樂為職業模特兒。晏多樂一律拒絕,卻伸出援手拯救了他們的期末作業。學弟們感恩戴德:「誰說晏多樂學姐冷酷無情呢,這不是很好的人嘛! 」晏多樂被他們奉承得不自在,又覺得這群五大三粗的攝影系男生感激涕零的樣子滑稽可愛。
覺得好笑,不留神,也就真的露出了笑意。她常是面無表情的樣子,冷不防地一笑,很有幾分冰雪初霽的意思。
學弟們呆住。晏多樂揮揮手,轉身走出攝影棚。
外面正是金烏西墜時分。陽光跌碎在柏油路面,兀自燃燒起來似的,灼得人腳底心發疼。在燈光熾烈的攝影棚裡待得久了,水金色的自然光突然傾灑進眼底,反而勾漫上來一陣陣的黑。晏多樂在大樓前站了片刻,等眼前這陣昏黑過去,才再度邁開腳步。
旁人看來,就像是晏多樂站在攝影系門前發了一會兒呆。
背著光,浸在建築物投下的黑影中。顯得陰冷。
晏多樂毫不意外,短短數小時,她與虞悅之間的糾葛已經傳遍了P大。一直走到無人的湖畔,日光幾近黯淡寂滅的時分,才終於清淨一點。
P大正中央的這片湖泊,是晏多樂最喜歡的地方。
比百年歷史的校園悠久,慕名這片湖泊而專程來P大參觀的人不在少數。湖水幽深,岸邊巨石被風雨磨圓了嶙峋稜角,生長青苔的時節則更溼滑。早些年發生了學生夜間失足落水的事故,又有人頻繁以此編造靈異傳說,以致日落後大家寧可繞路也不願靠近湖邊。
起了風。
她沿湖岸慢慢地散著步。依稀彷彿,能夠聽見水波起伏的聲音。將體內的躁鬱緩慢騰空,慢慢走著,因為難得的寧靜而感到愜意。這份難得的愜意卻在下一個轉角戛然而止。
晏多樂看見迎面走來的人。顯然,對方也看清了她。彼此不約而同地,在相距數公尺遠的地方,頓住了腳步。
萬籟俱寂時分,不知名的鳥突然嘶鳴起來。牠衝破茂密的核桃林,壓低翅膀疾掠過湖泊,銳利翅尖將靜謐的水面裁剪出狹長的缺口。昏暗路燈下,男生神情冷硬,似乎是不情願主動搭理她,又似乎有什麼話想說。孤傲寡言的晏多樂,站在他面前,片刻後,她輕輕笑了一聲:「哦,這麼巧。」
當然,一點都不巧。
晏多樂很清楚,江越白是特地來找她的。她甚至感覺奇怪,對方居然來得這麼晚。
畢竟,虞悅受到了委屈,江越白怎麼也不可能坐視不理的。
「青梅竹馬」的標準定義。虞悅,和,江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