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金屬渡鴉繞著高塔盤旋而上,懸停在頂層房間的窗外。室內傳來一句短促的咒語聲,將窗前無形的壁障打開了一角。渡鴉趕緊鑽進室內,落在了書架高處。
「導師,我來看您了。」它發出年輕女子的聲音,「我在塔下,帶了一點東西給您。」
死靈法師伯里斯「嗯」了一聲,繼續埋頭在羊皮紙卷裡。金屬渡鴉從原處飛了出去,徐徐下降,落在一位金髮女士的小臂上。她做了個手勢,鳥兒瞬間變成一枚銀戒指,穩穩地戴在她的左手上。等塔門上的黑色符文全部褪去後,女子提起長袍拾級而上,塔內有一臺泛著藍光的浮碟正在等待著她。
她優雅地搭上浮碟,等升到最高層,女子走了下來,在書房前禮貌地敲了敲門。屋裡的人說了聲「請進」,可女子卻遲疑了,她輕輕攥了攥拳頭,在掌心準備好一個攻擊法術。
「我說了,請進。妳在等什麼?見我不需要補妝。」屋裡的聲音催促道。
女子一側的眉毛抖了抖:「什麼?難道您……」
「覺得我的聲音不一樣了?」導師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妳進來看看就明白了。」
女子推開門。這間書房和她記憶中沒什麼區別,依然寬闊而稍顯凌亂,而且充滿草藥的味道。有區別的是坐在書堆之中的那個人,她的導師、高塔的主人——死靈法師伯里斯。
伯里斯今年已經高齡八十四歲,可是書桌前的人,卻是一個看上去還不到二十歲的蒼白青年。
「艾絲緹,妳需要吃驚這麼久嗎?」突然變年輕的導師問。
女子很快維持住了端莊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走進書房:「導師,您換身體了?」
「嗯,換了。」伯里斯站起身,移動到沙發上去,「事出突然,沒來得及提前告訴妳。」
「您的身體出了什麼問題嗎?」
法師嘆口氣:「最近我的關節炎越來越嚴重,心臟也一直不舒服,前幾天我還突發了一次心絞痛。那把老骨頭可能不行了,我隨時都有猝死的危險。時間緊迫,我就趕緊找了具屍體把靈魂移了過來。」
艾絲緹坐到導師對面,上下打量了一下:「導師,恕我冒昧……您為什麼要選擇這具屍體?」
伯里斯低頭看了看自己:「他是個廚師,飲酒過量而死,才十九歲。他來工作時簽了協議,願意死後把屍體有償捐贈給我,他老家的親人會收到報酬。」
察覺到自己的學徒滿臉糾結,伯里斯對她擺擺手:「妳還想問什麼,問吧,我又不是妳那死氣沉沉的父親,不會覺得妳冒犯的。」
於是艾絲緹實話實說:「這具身體是足夠年輕,但難道您沒發現……他沒有耳朵嗎?」
伯里斯嘆氣:「我當然發現了。將就著用吧,戴上帽兜勉強能遮住。唉,這孩子是先天殘疾。」
「難道您也不介意他少一隻手嗎?」
伯里斯舉起右邊的斷腕:「他年紀輕輕,卻在酒醉後把手插進了絞肉機,這隻手只能截掉了,多可惜。」
「您不介意……他甚至……沒有頭髮嗎?」
法師沉痛地戴上了帽兜:「我當然知道。沒什麼,反正我原本也幾乎沒有頭髮,和耳朵的問題一樣,戴上帽兜能擋一擋。至少這孩子的臉長得還比較端正,不是嗎?」
漂亮女學徒的目光中寫滿了悲憫,伯里斯被看得渾身不自在,便主動解釋道:「這只是暫時容納我靈魂的容器。我自己的身體被保存在祕法精金棺中,將來我還會用到它。現在的身體只是過渡,不是長久之計。畢竟他少一隻手,不太方便。」
「就算只是過渡,您至少可以找健康一點的屍體。」艾絲緹說。
法師搖搖頭:「我這裡有許多健康的屍體,但我不能在這種小事上使用它們。至於它們的作用……妳知道的,艾絲緹。」
學徒的眼睛一亮:「您是指……那支嵌合魔像軍隊?」
「是的。」伯里斯遞給她一面鏡子,鏡面上浮現出此時高塔地底下的情景──空間法術將房間擴大成一個練兵場,場內密密麻麻地站著至少上千具血肉魔像。它們身上融合有數種不同生物的特徵:人類、半龍裔、獸人、巨魔、半獸化狼人等等,而且它們每個都高大強壯,還配有精良的武器。
看著這支軍隊,艾絲緹下意識地捂住嘴,即使身為死靈法師的學徒,她也從未想過能親眼看到嵌合魔像軍隊。
她將鏡子還給導師,說話的語氣都帶了顫音:「三善神在上啊,這真是令人驚嘆……」
伯里斯不滿地說:「親愛的,妳是死靈法師,請不要沒事就呼喚三善神,那不是我們的神。」
「口頭禪而已,畢竟平時我總是這樣說話。」艾絲緹的眼神越發興奮,「導師,難不成您已經找到異界亡者之沼的入口,所以才讓這支軍隊全副武裝地待命?」
伯里斯的目光嚴肅起來:「對,我已經找到入口了。接下來,我將打開一條通道,將入口直接召喚到法師塔門前。」
艾絲緹激動地接話:「只要成功穿過異界亡者之沼,您就可以見到骸骨大君了!」
「是的,這一天我已經等很久了……」「年輕」的老法師微蹙起眉頭,左手輕輕摩挲著身邊法術書籍的皮革封面,「年輕時,我曾經見過骸骨大君。他受到了詛咒,無法徹底離開亡者之沼,只有每隔一百年他才能獲得七天的自由。六十多年前,我有幸在那七天內遇過他。我和他交換了一個契約,如果我能在有生之年找到徹底解放他的方法,讓他回到我們的世界,他就會成為我的盟友,與我共享力量與知識。」
艾絲緹更激動了,這簡直是傳說級的見聞,恐怕連奧術聯合會的老人們都沒經歷過。「導師,您打算什麼時候行動?」
伯里斯微笑:「就是今天。我已經組建好軍隊,用以應付穿過亡者之沼時的危險。艾絲緹,我需要妳與我一起進入異界亡者之沼,我掌握了為骸骨大君解除詛咒的方式,這過程需要別人的協助,而妳是最好的助手人選。」
說完,伯里斯向學徒伸出手,艾絲緹主動靠了過去,攙扶起沒有右手、沒有耳朵、甚至沒有頭髮的導師。兩人走到門外站上浮碟,徐徐降到高塔最底層。
伯里斯先打開法師塔的大門,又用法杖指向地下室,地下室的門扉隨之化為透明氣體薄膜,魔像軍隊列隊從氣體中鑽了出來。幾隻帶有巨魔特徵的高大魔像負責擔任先鋒,後面還有亡靈戰馬和騎兵,以及數量眾多的弓兵和步兵。
軍隊從法師塔大門魚貫而出,在空地上肅整待命。兩個法師登上戰車,被軍隊保護在中央,兩側還有幾個魔像專門負責近身護衛。艾絲緹發現戰車上載著導師提過的祕法精金棺,棺材上有一扇水晶窗戶,從中能看到伯里斯原本的身體。
「您……」艾絲緹特別想說:您竟然幫自己化了遺容妝啊,而且技術還挺好的。
當然,這些她沒說出口,而是換了個更有意義的問題:「導師,您帶著自己原本的身體,是打算讓骸骨大君幫您做點什麼嗎?」
伯里斯說:「是的。骸骨大君的力量遠超於亡靈法術之上,也許他能幫我強化這個老態龍鍾的身體。我不太想放棄它,畢竟身體和靈魂的同調問題還是挺重要的。」
說完,伯里斯舉起雙臂,開始對著空氣詠唱。細如髮絲的咒文從他的掌心溢出,隨著他的咒語起舞。他以指尖輕微的動作操縱著咒文,讓它們彼此糾纏交織,漸漸形成一張細密的平面。
平面越織越大、越積越厚,形成了一扇立於空地上的拱形大門。伯里斯放下手,伸出法杖做了個勾取的動作,「吱呀」一聲,門扉打開了。
門的另一邊就是青灰色的異界亡者之沼。那個世界沒有日夜之分,天穹上夕陽與夜空分立於兩端,地面上則永遠煙塵密布、寸草不生。
伯里斯一聲令下,魔像軍隊便穿過大門,向異界前進。艾絲緹有些緊張,雙手緊緊握著戰車的扶手,伯里斯體貼地安撫她:「別怕,會很順利的。」
艾絲緹咬了咬嘴唇:「導師,我不知道今天就要執行這個計畫,所以我準備的法術並不完善……」
伯里斯笑了起來:「沒事的,我不需要妳準備什麼法術。妳這孩子真是太老實了,妳想想,如果我打算讓我們倆拚了命地作戰,那為什麼還要花那麼長的時間製造一支軍隊?」
艾絲緹皺眉:「難道不是因為我們會遇到敵人?」
「是會遇到敵人。我們會遇到原生於位面的阻礙,它們是亡靈能量集合而成的生物,沒有心智,只會對外來者格殺勿論。不過這是個很小的位面,原生生物不算多,我們的軍隊夠用了。」
正說著,遠方地平線上出現了一支騎兵隊。騎手身穿枯骨色鎧甲,騎著漆黑如影子的戰馬,一現身就向魔像大軍全速衝刺而來。距離靠近之後,法師們發現這些騎手的武器竟然是長在身體上的,在衝鋒的過程中,它們的右臂伸長幾英尺,頂端長出鋒利的巨鐮。
伯里斯在戰車周圍設置了一個壁障球,至於戰鬥,他打算讓魔像軍隊自行解決,畢竟他的魔像軍隊有數量上的絕對優勢。如果是人類之間的戰事,也許數量並不等於勝利,但魔像和毫無心智死靈就不一樣了。它們不懼死亡、不知疼痛、不會投降,也不會管什麼計策騙局,它們的使命就是殺敵,只會執行任務,根本不被其他事情左右。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單體生物的能力相近,那麼群體數量上的優勢就相當重要了。
在魔像軍隊作戰時,亡靈馬仍拖著戰車繼續前進。過了一會兒,壁障外徹底安靜下來,魔像軍隊折損過半,而巨鐮騎兵已經一個都不剩了。有壁障球的保護,法師們不但沒有被戰鬥波及,甚至連衣袍都乾淨如初。艾絲緹知道導師的法術持續時間很長,只要他不主動解除,估計這個壁障球能維持到天荒地老。
「這樣下去不行。」艾絲緹望向四周,「導師,您帶了修復術卷軸嗎?只靠我們兩個人修不完這麼多魔像……」
「為什麼要修它們?」伯里斯看向她,「消耗品就是這麼用的。」
「但是我們損失太多魔像了!這一波襲擊算是抵擋住了,可如果再來幾次……」
伯里斯笑道:「傻孩子,沒事的。我不是說了嗎?這個位面很小,我們已經找到想找的地方了。」
他抬起法杖指向前方。前方的雲霧更加濃稠,形成了一道完全遮蔽視線的圓柱形牆壁,有點像緩速版的颱風眼。伯里斯說,那就是骸骨大君的棲身之處,他住在死亡之霧構築而成的黑色高塔裡,既是主人,也是囚徒。
伯里斯在學徒的攙扶下走下戰車,用法術浮起棺材,讓它緩緩跟在自己身後。
站在死亡之霧築成的塔下,他敬畏地抬起頭:「從這裡開始,我們就得拋下軍隊自己進去了。對了,艾絲緹,妳做我的學徒有多久了?」
艾絲緹想了想:「剛認識您的時候我大概十三歲吧?已經過去十一年了。您為什麼突然想問這個?」
伯里斯說:「有一句話我問過別人,但還沒問過妳。現在我要問妳了——艾絲特琳.帕西亞殿下,請問妳願意為魔法付出多少?面對無限的神祕未知,妳是否願意在奧法之神面前奉上一切?」
他們已經走到了霧牆之前,再走一步就可以進入塔內。艾絲緹停在原地,困惑地看著導師。她不明白伯里斯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些,又為什麼突然稱呼她的全名和敬稱。
艾絲緹想了想,決定實話實說:「我不知道,導師。我還年輕,眼界太窄,我不能草率地回答這個問題。」
伯里斯嘆了口氣,示意艾絲緹繼續向前。兩人並肩邁入雲霧,艾絲緹用餘光掃過伯里斯的側臉,導師面帶平靜的微笑,她卻感到一陣顫慄。
霧塔的外觀是豎長形,內部卻是平直向前的寬闊道路。法師們沿路深入,穿過一道大門,來到了一間寬闊得不可思議的拱頂大殿中。
骸骨大君的王座立於大殿深處的高臺上,臺階是黑曜石鋪成,王座由累累屍骨堆砌,一具巨龍骸骨盤踞在王座上方,顱骨空空的眼窩裡燃燒著永不熄滅的火焰。
伯里斯緩步靠近王座,在足夠禮貌的距離停下,對久未謀面的故人行了一禮。
王座上的人和伯里斯一樣穿著黑色斗篷,用帽兜蓋著臉。看到伯里斯,他慢慢站了起來:「吾友?是你嗎?」
「大人,是我。」伯里斯回答,「我遵守了當初的承諾,我來了。」
骸骨大君走下臺階,慢慢摘下帽兜。
看到他的容貌後,站在伯里斯身後的艾絲緹吃了一驚。在她的想像中,骸骨大君的模樣應該和巫妖差不多,乾癟的皮膚緊貼在骨頭上,渾身的骨頭中嵌了不少寶石什麼的。然而此時向他們走來的生物,卻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料。他的頭顱確實是巫妖風格,眼眶裡也有常見的、巫妖和死靈騎士的那種幽火,但他比那些東西多了一對惡魔般的長角和野獸般的獠牙,他暴露在外的皮膚上覆有黑色鱗片,鱗片帶著紅色偏光,遠看猶如血的漣漪。
骸骨大君徑直走到伯里斯面前,伸手挑掉了他的帽兜。接下來發生的事讓旁觀的艾絲緹更吃驚了。骸骨大君先是一陣沉默,然後後退了幾步,用布滿鱗片的手捂住嘴,眼中的幽火閃爍不停。
「伯里斯.格爾肖?」骸骨大君用低沉而充滿威嚴的聲音說,「不,這不可能是你!在我的記憶中,你有著迷人的灰綠色眼睛、柔軟的亞麻色頭髮和靈巧漂亮的雙手。但現在這個……這不可能是你!我眼前的法師相貌平平,沒有耳朵,少了一隻手,甚至沒有頭髮!」
伯里斯尷尬地咳了一聲,指了指身後的棺材:「大人,我已經很老了,有隨時死亡的風險,所以我暫時換了一具身體。我原本的身體在那邊。」
骸骨大君踱步到棺材邊,看了看水晶窗裡老人安詳的面容:「可是……他也沒有頭髮!」
「我已經八十四歲了,大人。」
於是大君又仔細辨認了一下:「哦,是的。仔細一看,這張臉上確實有你昔日的模樣。」
伯里斯又行了一禮,隱晦地催促道:「大人,我遵守承諾,找到了給予您自由的方法,現在我邀請您離開霧塔,前往我的世界。我們何不那時再慢慢敘舊?」
大君點點頭:「有道理。你的方法是什麼?」
伯里斯又回頭看了艾絲緹一眼,艾絲緹莫名地遍體生寒。
「我查閱了無數古書,最終找到了這個辦法。」伯里斯說,「大人,您要做好心理準備,這個方法稍微有些不體面,恐怕會令您發笑。」
「我盡量不笑,你說。」
「我已經事先啟動了數種咒語,成功削弱此位面對您的束縛……呃,現在……在這之後……」
「為什麼吞吞吐吐的,繼續說啊。」
伯里斯轉過身,用枯瘦的手抓住艾絲緹的手腕,將她推到骸骨大君面前:「我將為您獻上白銀血脈、朝霞詠者、騎士王帕西亞的唯一後人——薩戈帝國的艾絲特琳.帕西亞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