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奇譚之醉倚欄杆

第一章

君家大宅裡，傳出一陣陣慌亂的動靜。

「快去把胡大夫找來，大少爺醒了，快去啊！」

不一會，這座宅院裡的人都聚集到了院落，隨著時間過去，雖然沒有人敢大聲喧嘩，氣氛卻越來越壓抑。

「大夫是怎麼說的？」君莫舞拉住了從屋裡走出來的丫鬟，語氣之中不無焦急，「不會像上次一樣，只是動了動眼珠吧？」

「三少爺，您先別急，大夫還什麼都沒說呢。」那清秀的丫鬟顯然是被他抓痛了，皺著眉說，「不過，奴婢倒是瞧見大少爺真的睜開了眼睛。在胡大夫下針的時候，出入氣也是分明了起來。」

「這就好，這就好。」君莫舞大大地鬆了口氣，「皇天厚愛，君家列祖列宗庇佑，大哥這回真是逢凶化吉了。」

「明珠、憐秋。」他立刻回頭吩咐，「妳們兩個快去宗祠裡酬謝先祖，這裡有我在就行了。」

「是的，三哥。」兩個樣貌年齡十分相似的少女應了一聲，帶著幾個丫鬟走了。

這時，一陣淒切的叫喊從院門外傳了過來。

君莫舞的眉頭皺了起來，微不可聞地低咒了一聲。

從門口衝進來一個婀娜動人的身影，踉踉蹌蹌地飛奔過來。

「懷郎！我的懷郎啊！」這一聲聲喊得哀婉淒涼，叫人汗毛忍不住豎了起來。

「大呼小叫成何體統。」君莫舞冷冷斥喝，「大哥是醒轉過來又不是病況惡化，妳這樣哭喪一樣奔過來也不怕觸了霉頭。」

那女子被他一陣搶白，精緻豔麗的臉蛋剎那時青時白，但礙於身分又不能發作，只好撇了撇嘴。「三少爺怎麼這麼說話，我也只是關心懷郎嘛。」

君莫舞並不理會她，朝後面跟過來的另一個女子發問：「素言，怎麼來得這麼晚？」

素言朝他行了個禮，然後輕聲細語地答道：「回三少爺，我剛才正巧在怡琳房裡，所以……」

「算了，我知道了。」君莫舞沒好氣地瞪了怡琳一眼。

老爺病重，她這個做妾的穿得五顏六色不說，頭上也是丁鈴噹啷，臉上更是紅紅白白，簡直不堪入目。

「三少爺，懷郎他一向最喜歡看見我打扮得漂漂亮亮。我是想讓懷郎一醒過來就看見我美麗的樣子，他一高興，興許馬上就好了也說不定。」為了君莫舞眼裡明顯的不悅，她努力辯解了一下。「本來我想讓素言也好好打扮打扮，可她死活不肯。我一想也對，反正懷郎見慣了她這副樣子，萬一待會嚇到懷郎就是我的不是了，所以啊……」

「夠了。」君莫舞不耐煩地打斷她，「既然來了，就安安靜靜在一旁待著，怎麼妳都還算是我君家的人，別不知進退，徒惹人笑話。」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愚蠢又聒噪的女人，也不知大哥是看上她哪一點，也就是長相身段還過得去，可這性情簡直……同樣是大哥的妾室，她與素言相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大哥的喜好實在是讓人捉摸不透。

又等了一會，大夫終於從屋子裡走了出來，君莫舞連忙迎了上去。

「胡大夫，我大哥他……」看大夫臉上沒什麼喜悅的表情，君莫舞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

「恭喜君三少爺，大少爺醒是醒過來了，而且軀體無礙，日後應能慢慢康復。不過……」胡大夫搖了搖頭，嘆了口氣，然後又點了點頭。

「胡大夫，不過什麼？你倒是快點說啊！」他面上客客氣氣，心裡恨不得踹這愛裝模作樣的胖老頭兩腳。

「就如我當日所作診斷，君大少爺之所以昏睡旬月，是由於腦後受創。所以就算是大少爺得以甦醒，這人嘛……」

「什麼？」一聲尖叫搶在君莫舞之前喊了出來，「你是說他真會變成傻子？」

「怡琳，別這樣，讓大夫把話說完。」眼看君莫舞又要發作，素言立刻拉住了失態的怡琳。

「大家先不要著急，事情倒是沒有嚴重到如此地步。大少爺的病症，照醫書上的說法，神智之竅居於耳後，方寸之地有蘊五華，魂魄失神離竅，是為離魂，夫……」

「胡大夫，麻煩你說些我們聽得懂的話，行嗎？」君莫舞咬牙切齒地問，「我大哥他到底是怎麼了？」

「簡單來說，君大少爺他……」胡大夫摸了摸自己的鬍子，慢悠悠地說，「他得了離魂症。」

院中一時鴉雀無聲。

「什麼是離魂症？」怡琳用手肘推了一下素言。「聽著好邪門啊。」

素言還沒來得及回答，君莫舞又跳了起來。

「胡大夫，你在這裡胡說八道什麼！」君莫舞恨不得把這庸醫的兩撇鬍子給扯下來。「我大哥明明是受了外傷，怎麼又跟鬼魅之說牽扯上了？」

「我說的離魂症與那些鼓吹鬼神的江湖騙子可不是一個意思。」胡大夫瞪了他一眼，「我們這頭顱構造奇妙無比，若是遭了撞擊，症狀也是各有不同。尤其有氣血瘀滯，輕則頭暈目眩，重則即刻猝死，有些則會如同三歲稚兒一般懵懵懂懂，還有許許多多奇異症狀……」

「那不就和瘋子傻子一樣？」怡琳小聲嘀咕。

「此言差矣。」胡大夫又賣弄起來。「這瘋癲之症雖然也多是頭顱有疾，但……」

「胡大夫。」君莫舞耐著性子問。「我大哥到底有何種症狀？你可能醫治好他？」

「君大少爺腦中依舊有氣血瘀滯，我會多開些化瘀行血的藥物。」胡大夫又摸了摸鬍鬚，「至於症狀，我方才問他自己姓甚名誰，此刻在何時何地，他猶猶豫豫只知搖頭，怕是傷及記憶。這種情況最是難以預料，說不定明日便記起，也說不定再也記不得了。」

「那他有沒有變傻？」怡琳焦急地追問。

「我剛才試了一試，應當是沒有。」

君莫舞舒了口氣，心放下了一半。

「不記得自己叫什麼，那懷郎不就成了無知的嬰兒？」怡琳嘀嘀咕咕，素言用力拉住她的衣袖，讓她不要再胡說了，結果反倒被她一把抓住。「素言，那我們可怎麼辦啊？難道懷郎以後要和清遙一樣叫我們姨娘？那可怎麼辦才好？」

「來人，送胡大夫。」君莫舞特意提高了嗓子。

「老夫明日再來為君大少爺看診。」胡大夫清了清喉嚨。「大少爺元氣大傷，盡量讓他多多休息，說不定過一兩日就好轉了。」

君莫舞經過怡琳身邊的時候，小聲地撂下狠話：「妳再多說一個字，我立刻把妳趕出君家。」

現在君家主事的人是他，他說的話最有分量，怡琳只能悻悻然地住了嘴。

「素言，妳留下來照顧大哥，至於怡琳，妳回自己房裡待著就好。」君莫舞吩咐完，跟著大夫出了院子。

「聽到了吧，那就由妳照顧懷郎了。」等他走遠，怡琳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我回去了，這麼早爬起來，還真是累得慌呢。」

說完，怡琳邊打著呵欠邊走開了。被留下的素言望著那扇半掩的房門，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厲秋有些昏沉地閉上眼睛，剛才那些人在門外的談話他都聽見了。

其實，從醒過來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不太對勁。他不認為有哪家醫院的病床會用這種雕滿飛禽走獸的木質床梁，還有繡著精美紋飾的絲絹床帳。

之後，一個打扮古怪的老頭替他針灸推拿了一陣，使他渾身的痠痛稍微緩解了一些，可那老頭之後問的問題卻讓他難以理解。

什麼君家大少爺？什麼青田城？

他很想問清楚，可試了好幾次，都發不出完整的音節。

於是，他只能搖頭。

不知道什麼君家大少爺，不知道什麼青田城。

後來，那老頭子摸著鬍子嘆氣，走出去向那群已經在門口吵了半天的人宣布自己得了「離魂症」。

老頭說得頭頭是道，可他不覺得是那樣。

他沒有失憶，他記得自己叫厲秋，剛剛經歷了一場離奇的車禍。

說起那場車禍……算了，先不管那車禍有多奇怪，現在最讓他憂心的，是自己此刻身在何處？而這有著秀麗長髮和蒼白指甲的身體……真的是他自己嗎？

僅僅一日之後，上京的欽天監大司監府邸就收到了一份急報。

因天氣陰寒而顯得更加幽暗的書房裡，送急報過來的人屈膝跪在地上，另一個人坐在窗邊，手上捧著一塊黃絹正細細看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報信人跪得腿都僵了，他才把視線從黃絹上移開，漫不經心地問了一聲：「哪裡來的急報？」

「青田城君家。」報信人把頭壓得更低了一些。

「君家？」聽到這個詞，他終於把手中的黃絹放到一邊，問道：「出什麼事了？」

「昨日清晨時分，君懷憂甦醒過來，君莫舞請了胡碩獻過府診治，說是性命無礙，但卻傷了腦子，連自己的姓名都不記得了。」

這句話說完之後，書房裡又安靜下來。

「真是……」過了許久，他輕聲嘆了口氣，「君懷憂這人運氣倒好，受了這麼重的傷也沒死成。」

「主上可有什麼吩咐？」

「下去吧。看緊一點，有事再報。」他揮揮手，讓人退下。

「怎麼會這樣呢？」他對著黃絹自言自語，「明明早該死了，居然又活了過來，連命盤也變得如此古怪……」

黃絹上，層疊交錯的，盡是常人看不懂的文字。那人就這麼側頭舉起，顛顛倒倒地看了很久很久。

厲秋睜著眼睛正在發呆。

不，他現在不再是厲秋，他的名字叫做「君懷憂」。

但是懷憂懷憂，總覺得這名字不太吉利。

「大哥，大哥！」五根手指在他眼前晃動。

「嗯？」他回過神來，掩飾自己的心不在焉，「我是在想『從前』。」

「大哥也別太著急了。」君莫舞坐在床邊安慰他，「胡大夫說大哥的情況很好，不久就能下床走動了。至於以前的事，只要花些時間，總能想起來的，來日方長嘛。」

「是嗎？」他假裝皺起眉頭。「可是我一點印象也沒有，萬一……要是這輩子都想不起來了……」

「那也沒什麼關係。」君莫舞立即說道，「大哥就算一輩子記不起從前，也還是大哥。」

「謝謝你，莫舞。」這些天以來，他開始習慣這些人說話的方式了。

他仔細考慮過，覺得順著醫生的診斷假裝失憶是最安全的。

他照過鏡子，這張臉和本來的「厲秋」完全不像。但要是照實說，這些古代人對「借屍還魂」肯定接受不了，搞不好還會被當成妖魔鬼怪架在火堆上燒了。

至於現在是什麼年代，他上學的時候雖然學過歷史，但僅限於應付考試，只能背朝代順序什麼的。可不知道是不是這具身體撞到頭對他也產生影響，他現在就連朝代順序都想不太起來，更別說年號和皇帝之類的了。

「大哥，你可是想起什麼了？」君莫舞看他表情奇怪，忍不住問，「是不是記起什麼事？」

「不。」他趕緊搖頭，「只是見到家人這麼關心愛護於我，我卻什麼都想不起來，心裡實在焦急。」

這幾天，他已經見過了君家大部分的人。

人不算太多，君懷憂是長子，下面有三個弟妹。他早年娶過妻子，不過因為難產去世了，留了個兒子給他。另外就是他還有兩個妾室，長得豔麗的叫怡琳，另一個清秀的叫素言。

說到偽裝成君懷憂這件事，弟妹兒子都還好，就是這兩個小老婆最讓人傷腦筋。

厲秋家裡有三個性格強勢的姐妹，作為唯一的男孩，從小就接受「尊重女性，為她們服務是我的光榮」這種洗腦教育，所以對一夫多妻這種事還挺抵觸的。

但也不能無緣無故把兩個妾室趕出家門，可這兩個小老婆又是跟君懷憂最為親密的人，要接觸多了，說不定會在生活細節上發現他是個冒牌貨，到時候穿幫了可怎麼辦？他是不是應該找個機會連夜逃走比較好？

不過想歸想，他也知道自己人生地不熟，就算有機會跑出去，也不知道能往哪兒走。更別說古代外出也是需要身分證明，改頭換面這種事根本沒辦法做到。

想到這裡，他的頭更痛了。

「大哥，如果想不起來也不要勉強，養好身體要緊。」君莫舞又再次強調。「反正大夫也說了，這事急不來的。」

這個老三是個老實的孩子，沒什麼心眼，真心實意地把他當成失憶的大哥，總讓他有微妙的負罪感。

也不知道本來的君懷憂去了哪裡，如果他們兩人換了身體，恐怕立刻就會被家裡那幾個姐妹看出來，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慘事。

「等大哥身體再好一些，不如讓素言住進來服侍，比起下人她還是更細心些。」

「不急不急。」他趕緊岔開話題。「莫舞，我聽他們喊你三少爺，那我是不是還有個弟弟？」

這話剛問出來，君莫舞的臉色就變了，連帶著也把他也嚇了一跳。

他本來以為孩子夭折了之類，但君莫舞的反應顯然不對勁。

「是不是不方便說？」他看電視劇、看小說的時候，君家這種有錢人家好像都有點不便多說的隱私，「那就不用……」

「你是我大哥，我們爹娘都不在了，你就是君家主事之人，家裡的事哪有不方便和你說的。」君莫舞嘆了口氣。「不過這事很久沒人提起，大哥不問的話我也不記得。確實，我上面還有一個哥哥，名字叫做離塵。」

「君離塵？」這名字怎麼聽著更不吉利？君家給孩子取名字是不是有點隨便啊。「他是不是已經……」

「不，大哥你誤會了。他還好好的，只是……他十多年前就離開君家，這些年跟我們也沒什麼往來，外頭也不知道他和我們家有這層關係，只當是君家老二早年夭折了。」

「十多年前？那不還只是個孩子嗎？」叛逆少年離家出走？「就算是出走了，一個孩子能跑多遠，當年怎麼沒找回來？」

「這事……其實這對他來說，應該不是什麼壞事。」

「什麼意思？」

「君離塵如今是欽天監大司監，主管禮法祭祀，前年被封了國師，現在是輔國左相，當今皇上年幼，據說對他言聽計從，世人稱他為『天下王』，權力之大非同一般。」

「這麼厲害？」他受了君莫舞的影響，也跟著壓低聲音。「那他這麼有出息，為什麼我們家跟他不來往？」

「雖然沒有改姓，但當年他離開家的時候，是在祠堂和君家祖先斷了關係的，族譜上也沒有他的名字。而且他雖是權臣，名聲其實不太好，大哥你從前就嚴令我不得再提起關於這個人的事，說君離塵弄權干政，是君家之恥。而且我們家之前也不住在這青田城裡，是十年前才遷過來的，所以知道這件事情的，也就我們兩個，比較小的弟妹都不知道。」

「這麼嚴重啊。」他想了想，還是沒忍住，「可是不是有什麼隱情？他一個小孩子，就算做了什麼錯事，怎麼就要被趕出家門？」

算起來頂多也就十歲上下的孩子，能闖多大的禍？就算闖了禍也不至於要被趕出家門吧？

「他跟我們不是一個娘生的？」

「我們三兄弟都是同母所出。」

「哪有親生父母……」看到君莫舞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話了。

這些天下來，他對「君懷憂」這個人多少有些瞭解。他就是個滿腦子禮義廉恥的老古板，每天都端著架子，家裡的人對他也是敬多於愛的。

「莫舞，我知道我和從前肯定不太一樣，但我摔了這一下，也算是在鬼門關裡轉了一圈。」他假裝嘆了口氣。「我也想過，不論我從前怎麼樣，往後還是活得真性情一點。人生際遇難測，誰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意外。還有你們也是，大家都活得順心一點，免得到時後悔莫及。」

「大哥你別亂想，胡大夫說了，大哥醒過來後極有可能改變性情。我是覺得大哥比從前放開了些，但那也沒什麼不妥的。」君莫舞果然安慰他說，「大哥經歷了生死，就算不記得從前的事，心中肯定也會有所感觸，想要活得灑脫些也是正常的。」

他點了點頭，擺出一副感動的樣子。

其實他這些天觀察下來，應該是君懷憂性格孤僻，導致大家沒辦法和他親近。起初這個弟弟在他面前也很拘束，倒是最近話說多了才變得好些。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連那個性格外向的小老婆怡琳，在他面前也不敢大聲說話。

「大哥和我說了這麼久的話，一定累了。」君莫舞站了起來，「不如稍作休息，午飯過後我再過來看望大哥。」

「你去忙吧。」君家在城裡有好幾間商鋪，一家子就靠這個吃飯，不過多半都是君莫舞在管。「我這個樣子，真是辛苦你了。」

一個整天無所事事，非但不賺錢脾氣還很大的米蟲，因為占了長子的名頭，家裡的人就這麼捧著供著，反正他是不太能理解的。

目送君莫舞離開，他從枕頭底下把鏡子拿出來又照了照。

怎麼說呢？

還真是一條很英俊的米蟲啊。

第一章

君家大宅裡，傳出一陣陣慌亂的動靜。

「快去把胡大夫找來，大少爺醒了，快去啊！」

不一會，這座宅院裡的人都聚集到了院落，隨著時間過去，雖然沒有人敢大聲喧嘩，氣氛卻越來越壓抑。

「大夫是怎麼說的？」君莫舞拉住了從屋裡走出來的丫鬟，語氣之中不無焦急，「不會像上次一樣，只是動了動眼珠吧？」

「三少爺，您先別急，大夫還什麼都沒說呢。」那清秀的丫鬟顯然是被他抓痛了，皺著眉說，「不過，奴婢倒是瞧見大少爺真的睜開了眼睛。在胡大夫下針的時候，出入氣也是分明了起來。」

「這就好，這就好。」君莫舞大大地鬆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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