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君離塵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午後。
四周極為安靜,除了窗外陽光璀璨,一切和昨晚入睡時沒有多大區別。他雖然醒了,卻沒有立刻喊人進來。
他一睜眼,便看到了近在咫尺的君懷憂,恍惚覺得自己還在夢中。
散開的長髮垂落下來,環繞著白皙的臉龐,讓向來神采飛揚的君懷憂看起來有些荏弱。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上次見過君懷憂裝扮成女人之後,這個按理說性格極為刻板的傢伙,總是讓他有種清瘦纖弱的感覺。
他一邊想著,目光一邊落到被自己抓住的衣袖上。
似乎是因為自己一直緊緊抓著君懷憂的衣袖不讓他走,他沒辦法,最後只能靠在床頭睡了過去。
他向來防備心極重,總是睡不安穩,昨晚或許是因為高熱的緣故,他第一次睡得如此安穩,這些年來總是陰魂不散的惱人惡夢也沒有再來糾纏。
也或許,是因為這個人守在身邊?
不,這怎麼可能呢?憑什麼……
「離塵,你醒了啊。」
他側過臉,對上了睡眼朦朧的君懷憂。
他面上不動聲色,一顆心卻猛烈地跳動了起來。
「那藥果然有效,燒好像已經退了,你覺得好些了嗎?」他摸了摸君離塵的額頭,看到君離塵有些呆滯的目光,笑著說道:「你別擔心,昨晚我吩咐過總管,他會讓人替你去宮中告假的。」
君離塵微微頷首,示意已經知道了。
「你覺得渴嗎?不如你放開我的袖子,我去倒水過來,好嗎?」
君離塵這才發現自己依舊死死地抓著君懷憂的袖子,急忙鬆開手,不過那袖子被抓得皺皺巴巴,讓人看了有些尷尬。
君懷憂站了起來,舒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揉著脖子倒了杯水過來。
君離塵接過水,看他緊皺眉頭的樣子,忙不迭地問:「怎麼了?」
「大概是不小心睡著了,姿勢不太好,所以脖頸有些痠痛。」
君離塵沒心思喝水,立刻放下杯子坐了起來。
「你過來。」他對君懷憂說,「我幫你看看。」
君懷憂依言湊了過去,君離塵拉開他的衣領,力道輕柔地幫他揉捏起來,讓坐在床沿的君懷憂忍不住打起呵欠。
等揉到痠痛處,君懷憂忍不住輕輕呻吟了一聲。
君離塵只聽見自己的心「咚」的一聲,便飛快地把手收了回來。
「舒服了。」君懷憂不以為意地揉了揉不再僵硬的脖子。
君離塵著了魔似地看向君懷憂白皙細長的脖子,耳邊充斥著自己急如擂鼓的心跳聲。
「怎麼了?」君懷憂看見他突然臉色發白,不禁嚇了一跳,「你又不舒服了嗎?」
「不。」君離塵急急地否認,「我就是有點累……」
「那你餓嗎?不餓的話再睡一會吧。」
君離塵立刻躺了下去,坐著的君懷憂掩住嘴,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你很累嗎?」君離塵皺著眉問,「要不要睡一會?」
「也好。」君懷憂立刻答應了,他昨晚上沒睡好,現在的確很累,可他又不放心留君離塵一個人,就沒多想,索性低頭脫掉鞋子上了床。「那我就在這裡躺一躺,你不舒服正好可以叫我。」
君離塵下意識地往後挪動讓出位子,眼睜睜看著君懷憂拉過床尾的另一條被褥,在自己身邊躺了下來。
因為床上只有一個長枕,兩人的臉離得極近。
「那再睡一會。」君懷憂又打了個呵欠,對君離塵迷迷糊糊地笑著說,「不舒服再叫我。」
君離塵卻睜大了眼睛,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種情況。他是叫君懷憂睡一會,可是想著讓他回自己房裡,何況,他也沒有邀請他一起睡這張床吧?
而且,這人怎麼可以這麼快就睡著,讓人怎麼叫醒他……
一股淡淡的香氣從君懷憂的髮稍和身上飄了過來,那氣味不是君離塵所聞過的任何一種熏香或香料的味道,倒像是在陽光的林蔭中才會有的樹木香氣。若有似無,沁入人心。
君離塵一邊糾結,一邊聞著這清淡的香氣,又一次沉睡過去。
喜薇眨了眨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聽說君大人居然會告病未上早朝,而且等到日上三竿屋裡也不見有什麼動靜,她出於關心,特意撬開窗戶看看有沒有發生什麼意外。可沒想到一看之下,居然看到了令人無比震驚的場面。
原本聽說在照顧病人的君大少爺居然在床上呼呼大睡,而那個一向視他人如蛇蟲鼠蟻般不願近身的君離塵君大人,居然會和別人睡在一張床上共用一個枕頭?哎呀,君懷憂已經把頭直接枕到了他的肩上,而他非但沒有推開,還自動仰起頭讓君懷憂靠得舒服一點。接著更是把手放到了君懷憂的肩上,就像是情……不行不行,絕對不能胡思亂想,這種場面雖然有些古怪,但這兩個人絕對不會有什麼的,他們可是親兄弟呢。這只是兄弟情深,手足……
雖然再怎麼看,再怎麼想,君離塵也不像是看重手足親情的人。但要是真有點什麼,上次東市劫車的事就完全解釋不通了嘛。
這也不對那也不對,這總讓人看不清的君大人,葫蘆裡究竟在賣什麼藥?
喜薇想得頭都痛了也想不明白,看著這一對相擁而眠的兄弟,看著君離塵臉上的表情……明明是夏天了,她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他人呢?」邊脫下朝服,君離塵邊問著喜薇。
「公子跟著人回君家商行去了,聽說君莫舞前天赴宴之後一夜未歸,昨日午後才回了鋪子,之後一個人鎖在自己房裡任誰叫也不回應。其實昨晚君家已經差人來找過公子,可總管見公子和大人都已經睡下就打發回去了。今早大人去上朝以後,君家那邊又有人過來,公子就急急忙忙跟著回去了。」
「君莫舞?」那日晚宴他一個人先退席,隨後跟出去的……不就是韓赤葉?「那晚他出門之後去了何處?」
「那晚門前的侍衛見到他被韓赤葉攔住,隨後上了韓府的馬車。」
「這倒有趣,我這三弟好像和韓丞相之間似乎是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過往,妳讓人去查一下吧。」
「我知道了。」喜薇伸手過,遞給他一件外出服,「我已經讓人備好馬車,大人這就可以過去了。」
君離塵斜眼看著她,並沒有伸手接過:「妳這是真把自己當成我的奴婢了?」
「屬下並沒有妄自揣摩大人的心意,只是今早我服侍公子起床的時候,發現公子神色有異,像是身體略有不適。」喜薇看著他,再一次把外袍遞了過來,「若公子真的因為照顧大人勞累病倒了,如今一定是硬撐著處理那些煩心事,也不知該有多辛苦,大人不該過去看看?」
「他不舒服?」君離塵微微變了臉色,「妳為何不早說?」
他一把拿過外袍,轉身朝外面走去,大聲喊著總管的名字。
喜薇「嘖」了一聲,頗有深意地看著他的背影。
「莫舞,我拿了些吃的給你。」君懷憂親自端了一碟點心站在君莫舞門外。「不管發生什麼事,總不能連飯都不吃吧。」
「大哥,你就別管我了。」君莫舞沙啞的聲音傳了出來。「我都說了,我只是想一個人靜一靜。」
「你已經靜了快一天一夜,大家都很擔心。」君懷憂嘆了口氣。「就算你不想出來,也不能不吃不喝,你先把門打開,我看你吃完就走。」
「我不想吃。」
「君莫舞。」君懷憂揉了揉疼痛的額頭,「你都是當爹的人了,怎麼這麼不明事理?哪怕真的有什麼解決不了的難事,你也可以和我商量,怎麼都好過一個人關在房間裡胡思亂想。」
「跟你說了也沒用,等我想通了,自然就會出來的。」
之後,任憑君懷憂再怎麼勸說,屋裡再也沒有一點聲響。
想不通總是穩重有禮的君莫舞,為什麼會突然變得這麼任性固執,君懷憂無奈之下,只能把食物放在門外,嘆著氣返回了前廳。
「相公,二少爺來了。」快到門口的時候,素言快步迎了上來。
「離塵?」他往廳裡看了一眼,正好看見走到門邊的君離塵。「你怎麼會過來……啊,你是不放心莫舞嗎?」
鬼才關心什麼君莫舞。
看著君懷憂明顯憔悴的神色,君離塵臉上的不悅越發深重。
「懷郎,三少爺他怎麼樣了?」宋怡琳搶上前來問道,「還是不肯吃東西嗎?」
「是啊。」君懷憂點了點頭,「他說沒想通之前不會出來。」
「那怎麼行,萬一他一直想不通,不就要餓死在房裡了?我早就說了,還是把門撞開吧。」
「怡琳,別胡鬧。」君懷憂皺起眉,按壓著額角。「想必是有什麼解決不了的難事,先等等再說吧。」
「可是……」話沒說完,宋怡琳看他身子晃了一晃,驚訝地問:「懷……」
君懷憂突然眼前一黑,往前一倒,宋怡琳一驚,剛要伸手去扶,身後猛然有一股力道把她撞到一旁。
在眾人的驚呼和宋怡琳的尖叫聲中,往前栽倒的君懷憂落到了君離塵的懷裡。
「你哪裡不舒服?」君離塵托高他的頭,臉色陰冷地問道。
「頭痛……」君懷憂呼吸急促,面色慘白,一隻手虛軟地扶著頭。
「該死。」君離塵低低地咒罵了一聲。
「離塵,你別生氣。」想到他一生氣可能會發生的後果,君懷憂忍著不適努力解釋,「我不是故意的……」
「我沒有生氣。」君離塵把他打橫抱了起來,「他的房間在哪裡?」
後面那一句突然提高了音量,嚇醒了愣在一旁的眾人。
「往這邊走。」周素言最先反應過來,在前面帶路。
君離塵抱著君懷憂,跟著周素言穿過迴廊,來到君懷憂的房間,他把君懷憂放到床上的時候,其他人也全部跟了進來。
周素言張羅著下人去取了些熱水,宋怡琳和君清遙則在一邊探頭探腦,手足無措。
「離塵。」君懷憂突然叫了他的名字,君離塵聞言俯下身去。
君懷憂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君離塵的臉上浮現驚訝之色,隨即又恢復了平靜。
「行了,別圍著了。」他直起身來,環視在場的人。「你們先出去吧。」
大家都不願意出去,但礙於他身分尊貴,又是君懷憂的親弟,一時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二少爺,相公這頭痛是宿疾,只有熱敷才能減輕疼痛。」周素言大著膽子說了出來。
「出去吧。」君離塵不耐煩地說,「把熱水留下就好。」
「照顧相公是我們的本分,二少爺你……」宋怡琳勉強擠出笑臉。
「我說出去。」君離塵挑了挑眉毛,面上露出不耐之色,頓時讓房裡的氣氛更壓抑了。「你們是聽不懂我說的話?」
「離塵。」這時,床上的君懷憂開了口,「你別嚇著大家了。」
說完之後,他轉向房裡其他的人:「你們還是先出去吧,有離塵照顧我就行了。」
「可是……」宋怡琳還沒有開口,就被周素言捂住了嘴。
「那麼,相公就勞煩二少爺照顧了。」周素言沉著地應道,「清遙,我們先出去吧。」
接著她把宋怡琳推出門口,等君清遙也走出來以後,順手關上了門。
「素姨?」君清遙不解地問,「爹和二叔把我們趕出來做什麼?」
「相公想必是要和二少爺談些我們不方便知道的事情。」周素言走到院落門外,笑著回答,「反正我們也幫不上什麼忙,還是出來好了。」
「喔。」君清遙點了點頭。
「清遙,你和老王去買些上好的補氣血的藥材回來,我想燉些補品給相公和三少爺。」
清遙應了一聲,往前面走去,周素言回過頭,正對上了宋怡琳似笑非笑的表情。
「妳倒是機靈。」宋怡琳看著她,挑了挑眉毛,「不過是一句狠話,妳就把我當布袋一樣拖來拖去嗎?」
「妳不是總說,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學會看眼色嗎?」周素言溫婉一笑,「那二少爺是什麼身分,我們還是不要違逆的好。」
「他再怎麼有權有勢,不都是懷郎的弟弟嗎?」宋怡琳雙手環胸。
「怡琳,妳嫁進君家也已經快十年了。」周素言長嘆了口氣。「雖然相公寬厚,我們如今也過得挺自在的,可往後如何誰知道呢?我們和相公和君家綁在一起,二少爺又是這樣的大人物,我們總要處處小心應對才是。」
「我倒是聽說過他的一些事蹟……」宋怡琳笑了一聲。「這棵大樹我們到底靠不靠得住,又有誰能斷言呢?」
「我知道妳心有不甘,如今的相公確實容易讓人動情,不過,我們還是配不上他的。所以妳我還是……死了這條心吧。」周素言側過頭,秀美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無奈的苦笑。
「說什麼配不配得上,我們不早就是相公的人了嗎?」宋怡琳一臉陰晴不定,「就算我們生來就是被剪了翅膀的雀鳥,在一切未成定局之前,說什麼都為時過早。」
周素言欲言又止地看著她,長長地嘆了口氣。
等眾人離開之後,君離塵坐到床沿,小心翼翼地把君懷憂的頭放在了自己腿上。
「這樣嗎?」他低聲問,生怕吵到君懷憂。
君懷憂勉強地點了點頭。
「怎麼會這樣?」看著冷汗淋漓的君懷憂,君離塵覺得自己的心都隨著他的眉頭糾結在一起了。「這究竟是什麼病症?」
「沒事,我躺一陣子就會好了。」果然沒錯,好像只要枕在君離塵的腿上,頭痛就會立刻緩解許多,但他隨即想到自己這樣似乎有些奇怪,便強調說:「我就躺一會,馬上就起來了。」
正用衣袖為他擦拭汗水的君離塵聞言一頓,隨即繼續細心地攏起他的長髮,垂放到一邊。
「不用。」君離塵的手指在他的髮間順過,輕聲地說,「就這樣躺著別動。」
君懷憂笑了一聲。
「離塵,回想一下,從我們相識以來,似乎一直都是這樣啊。」
「什麼?」君離塵不解地問,「是什麼樣?」
「你沒有發現嗎?」疼痛緩解了許多,君懷憂終於有力氣說話了,他半轉過頭望著君離塵深邃的眼睛,帶著微笑說道,「我不是受了傷就是在生病,而你一直在照顧著我,不是嗎?」
「不是。」君離塵近乎無聲地辯駁著。
「你對我真好,離塵。」他沒有聽到,而是閉上了眼睛。「我能遇上你們,其實特別幸運呢。」
「不,或許是……」
「嗯?」君懷憂想要睜開眼睛,卻被一隻微涼的手覆蓋住了。
「沒什麼,你睡一會吧。」
「我已經好多了,不用睡。」但他也沒有拉開那隻手,而是彎起嘴角。「剛才你對素言他們發脾氣了嗎?」
「沒有。」不過那些人,確實有些礙眼。
「離塵,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果然還是要想個辦法,「這世上名醫無數,總能將你這病治癒的。」
「我的頭已經不太痛了。」君懷憂長長地舒了口氣,「治得好治不好另說,如果每次頭痛都有你這樣……可惜也不行啊。」
「為什麼不行?」君離塵看著他溫和的笑臉,輕聲地問著。
「你這樣舉足輕重的大人物,有許多重要的事情要忙,何況就算是尋常人家的骨肉親人,也終有一天要各自分別。」他嘆了口氣,如同囈語一般說道:「我以前總覺得無所謂,有時候還覺得她們挺煩人的,但突然分開了之後,還是用了很久才能接受,也許再也見不到了……」
君離塵的心突然一緊。
「世上沒有永恆存在的東西,再怎麼值得留戀的時光,也終究會過去。這個道理人人都懂,可哪有人能夠坦然從容地面對?」君懷憂把手蓋在了他的手背上,「離塵,時光消逝有如流沙,想伸手抓住都是徒勞。你眼前再怎麼重要的東西,也會慢慢湮沒在時間之中。名利、權勢,乃至你我,又何嘗不是稍縱即逝的幻夢。也許我一覺醒來,會發現這裡的一切和你,不過是一個離奇的夢罷了。所以我總是對自己說,只要珍惜眼前就夠了,以後的事情以後再去煩惱吧。」
他靜靜臥在君離塵的腿上,覺得時光似乎就此靜止了。
君離塵看著被抓住的那隻手,卻覺得心頭起了萬丈波瀾。
「為什麼不行?」許久之後,久到君懷憂都已經睡著了,君離塵才輕聲地問道,「為什麼會想到要和我分別?」
「你怎麼能把我也當作一場夢呢?」他輕撫著君懷憂的眉梢,甚至帶著微微的笑意。「沒有什麼能穿過我的指尖,只要我想抓住的,什麼也逃不掉。這個天下會是我的,而你,也是一樣。」
「懷憂,我的懷憂。」指尖撩起君懷憂的一縷長髮,將之放到唇邊,「你既然說了,一生一世不棄不離,那麼就把你的心給我,對我不棄不離,好嗎?」
那看似無情的薄唇,輕輕掠過了君懷憂的頭髮,然後是閉著的眉眼,蒼白的面頰,最後落到了微有血色的唇上。
如蝶翼輕擦過花瓣,那是一個輕拂而過的吻,甚至只是微微地碰觸了一下對方的唇瓣。
「懷憂。」他抬起頭,眼中閃過異樣的光華。「我已經決定了,你是我的,只會是我一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