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火光在夜空裡燃燒,腳下是滿地白骨,他一個人衝進金壁輝煌的宮殿之中。
坐在金色龍椅上的皇帝,用怨毒的目光瞪著他,但他一點也不在乎。
成王敗寇本是萬年不變的至理,而且他想要得到的一切,現在皆是唾手可得,失敗者的一點怨恨又算得了什麼?
「君離塵,這就是你想要的一切嗎?」皇帝的聲音冰冷,「你想要代替我坐在這個位子上,哪怕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嗎?」
「不錯,我將會坐在那個位子上,整個天下都會臣服於我的腳下。」他用一種輕蔑而嘲諷的語調回答,「可是有一點你說錯了,我不需要付出任何東西,因為一切註定都會是我的。」
「你真的這麼以為嗎?」皇帝身上的明黃龍袍在火光裡閃耀著刺眼的光芒。
他沒有回答,而是拔出劍,一步一步走上了通往龍椅的臺階。
「你想殺我,是嗎?」皇帝問著可笑的問題,「你不會後悔,是嗎?」
「等你死了,我再回答你吧。」他站在龍椅前,俯視著皇帝,然後毫不手軟地對準心口一劍刺了下去,鮮紅的血霎時噴濺在他的身上。
「你輸了。」他對面容扭曲的皇帝露出笑容。
「是你輸了。」身後忽然傳來另一個聲音。
他猛地回過頭,一片爍爍明黃刺進了他的眼裡。
「你……」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明白為什麼明明已經被殺死的人會出現在自己身後。
「讓我們來猜猜看。」皇帝臉上露出他熟悉的笑容。「既然我還活著,那麼,你殺掉的人是誰呢?」
溫熱的指尖自他身後,碰觸到了他的臉龐。
「離塵……」那聲音,恍如一聲嘆息。
他認得那聲音,認得那溫度,每一分每一寸他都應該銘記於心,但是為什麼會……
身後的人貼近他,灼熱的液體在他頸後肆意流淌,瞬間讓他的心被灼燒得一陣疼痛。
「懷憂……」他不敢回頭,生怕回了頭之後,便是再也無法挽回的絕境。
「你別怕,你沒有傷到我,一點也沒有。」身後那人輕聲對他說道,「這不是你的錯,我從來都沒有怪你,所以你千萬不要責怪自己。」
「不,我傷到你了,都是我的錯,是我的……」他記得那些鮮血,是因為自己的緣故才會……
「不是,不要再折磨自己了。」那個人緊緊地摟住了他。「放過你自己吧,離塵。一切都結束了,都已經過去了。」
「不,還沒有結束。」他飛快地轉過身,「還來得及,我一定會找到……」
當看到那個人完完整整、毫髮無傷地站在自己身後,他後面的話卻再也說不出口。
「離塵,很多事都來不及了,也許這就是所謂命中註定。」那人往後退了一步。「所以忘記吧,忘記令你痛苦的一切,這一次,我們都應該放手了。」
「可是我要你。」他伸手一把抓住那人,用盡全身力氣將他摟進懷裡。「你知道我可以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你。」
「我知道,所以我才希望你能放手。離塵,我們的命運已經糾纏太過長久,何況……」懷裡的人半仰著頭,「離塵你看著我,你看清楚了嗎?站在你面前的這個人,究竟是什麼模樣?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我,你還會認得我嗎?你愛的,究竟是誰呢?」
那張令他眷戀至深的面孔上,流露出一種古怪的表情。
平靜的,無奈的,帶著留戀卻又不得不捨棄的,如同已準備好的訣別。
「不!」他一身冷汗地從惡夢中驚醒。
沒有人回應他,空曠的房間在月光下一片清冷。
是在做夢……
這個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做過的夢,他原本以為再也不會做的夢。
他的手腳一片冰涼,但臉上那溫暖的觸感卻像是真真實實存在著一樣。
「懷憂……」他低下頭,及腰的黑髮披落到胸前。
風從窗外湧入,髮絲貼著他的臉龐飛揚,突然,頸後一片異樣的冰冷讓他一愣。
隨後他下床走出自己的房間,然後拉開了隔壁的那一扇房門。
床上的被褥有些凌亂,上面卻沒有人在,他轉過身,沿著迴廊一路匆忙地尋找著。
「懷憂。」在迴廊轉角,他看見了自己要找的人正朝向外面,像是在看些什麼。
那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已經被他一把抱住。
「離塵?」那個人嚇了一跳,回過頭來問道,「你怎麼了?」
「懷憂,你去哪裡了?」他看著對方,有些抑制不住的慌張。
「我睡不著,想去書房找本書看看。」那人把手裡的書拿給他。
「你剛才……有沒有來過我的房間?」
「你的房間?沒有啊。」那人有些驚訝地說,「為什麼這麼問?」
「我以為你在我的房裡。」他放開手,摸了摸自己右耳後的頭髮,臉上露出迷茫的表情。「我感覺你就在我身邊,但醒來後卻沒有見到你。」
那人微笑著伸出手,想要碰觸他的頭髮。
他退了一步,自然而然地避開了。
這一閃避,讓兩人之間的氣氛頓時尷尬起來。
「我只是做了個夢。」他側過頭,有些不自然地說,「那我先回房了,你也早點去睡吧。」
他的語氣有些冷淡。
這也是自從兩人相遇之後,他第一次用這種口氣對眼前的人說話。
「離塵。」
在他轉身的時候,那人開口喊他,他卻沒有回頭,就像根本沒聽到一樣。
黑色長髮和絲綢睡衣隨著腳步在身後飛揚,不過片刻,他的身影就已經消失在迴廊的盡頭。
這也是第一次。
他第一次背對著他離開,直到最後也沒有回頭。
「正彥。」被留在迴廊裡的人喊道。
「藤原先生。」話音剛落,陰影裡就走出來一個一身灰衣的男人。
「有看到人從他房裡出來嗎?」藤原俊美的臉上沒有了剛才那種溫和的笑容,眼神也從清澈轉變成深沉。
「沒有。」
「你確定?」
「是的。」灰衣男人回答,「我能保證。」
藤原回過頭,他看著自己剛剛走來的方向。
「不對勁。」藤原像是在自言自語,「很不對勁,太不對勁了。」
他推開房門,打開了燈。
這房間裡的一切,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這時,他的眼角像是閃過了什麼光亮,讓他停下了環視的目光。
有一條細細的紅繩從床沿下顯露出來,和地板的顏色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彎腰撿起,在柔和的暖色燈光裡,看到紅繩另一端的白色玉石閃爍著晶瑩的光亮。
纏繞的花枝裡,刻著優美的古篆──
君莫離塵。
厲秋站在朱紅色的小橋上看著水面。
「秋。」
池塘裡,色彩斑斕的錦鯉在水面下悠閒地游動。
「秋?」
他看著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看著自己一臉木然的神情。
「秋!」
直到被搖晃了幾下,他才像是驚醒過來。
轉過頭,他看見月川蝶擔憂的神情。
「赤蝶。」他發覺自己臉上的肌肉似乎有些僵硬,只能勉勉強強地扯動嘴角,「怎麼了?」
「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月川蝶拉著他的手,被他冰冷的體溫嚇得臉色蒼白,「我找舒醫生過來好不好?」
「不,我很好。」厲秋被她像是帶著高溫的手掌握得很不舒服,輕輕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不用麻煩舒醫生了。」
「秋,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月川蝶帶著懇求的目光看著他。「到市區或郊外,隨便哪裡都可以。」
「出去走走?」厲秋皺起眉頭。「可是,他們不是不讓妳出門嗎?」
「沒關係的,我們只是出去散心。」月川蝶急切地說。
「那也好,我最近都出門呢。雖然這裡也很不錯……」厲秋笑著環顧四周,「今天晚上是夏至吧,大納言大人總是要在夏宴上跳他那可笑的……」
說到這裡,笑容突然之間僵在了他的臉上,而月川蝶只是呆呆地看著他。
「我說了什麼?」他清醒的目光開始混亂。「赤蝶,我剛剛在說什麼?」
「不,你什麼都沒說。」月川蝶飛快地回答。
「不是,我說了,我說的是……」他一手扶著欄杆,一手按住自己的額頭。
他能感覺到冷汗一點點地沁出自己的皮膚。
「不要想了,不要去想了。」月川蝶扶住他,讓他靠在自己的肩上,臉色卻比他還要難看許多,不斷機械地重複著這句話。
「赤蝶。」厲秋喊著她的名字,緊緊地抓著她的手臂,「我的頭……」
「怎麼了?」這時,厲秋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月川蝶一臉驚恐地抬起頭。
黑髮飛揚的人影站在朱紅色的橋頭,目光沉沉地看著他們兩個人。
月川蝶慌張地仰頭看著厲秋,而他並沒有回頭,只是輕聲地問了句:「你是誰?」
「我姓君。」君先生回答道,「我叫君離塵。」
「秋……」月川蝶想要說話,卻被厲秋用力地抓住手腕。
「君……離塵。」厲秋閉上眼睛,「離塵……」
「秋!」月川蝶心煩意亂地想要抱住他。
他睜開眼睛,對月川蝶搖了搖頭。
月川蝶咬著牙,雙手緊緊地交握在胸前。
厲秋終於轉過身,暗淡的眼眸映出了那個衣袂飛揚的身影。
在聽到自己的名字從這個人口中被念出來的剎那,君離塵的心臟毫無來由地一陣緊縮。
聲音沒有半分相似,相比起來,這個人的聲音似乎更加低沉一些。可是當這個人喊出自己名字的時候,那種感覺幾乎讓他以為……然後,在這個人回頭的那一刻,他看見了那暗淡到沒有一絲生氣的眼神,和蒼白得沒有一分血色的臉龐。
他看著這個完全陌生的人,看著他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了過來。
「離塵。」他聽見那個人輕柔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喊著自己的名字。
一抹溫柔又飄忽的微笑在那個人的臉上綻放開來,等到他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握住了那隻朝自己伸來的手。但是那手卻過分冰冷,完全不是他以為的溫熱柔軟。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這個人在他懷裡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君離塵聽見了這樣反反覆覆又斷斷續續的道歉。
眼淚從緊閉的雙眼裡滑落,滑過蒼白的臉頰,落到君離塵的指尖上。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隨著這反覆的呢喃,炙熱從指尖傳進了君離塵的身體,隱隱地炙痛了他的心。
溫熱的手,輕柔地為淺睡的她撩起了落在額前的碎髮。
她猛地醒了過來,從雙臂間抬起頭。
「赤蝶。」
在透過格窗的月光裡,她看見了厲秋溫柔的笑容。
「秋。」她連忙挺起身子。「你醒了嗎?」
「嗯。」厲秋靠在床頭,「妳怎麼睡在這裡?」
「我去找舒醫生過來。」月川蝶從床邊站了起來,就要往門外走去。
「不用了。」他在身後輕柔地說著。
月川蝶停下腳步,就這樣愣愣地站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她才回過頭。
她看見了厲秋的眼睛,那種清澈堅定的眼神。
「秋……」
「赤蝶。」厲秋對她說,「過來好嗎?」
她站在原地,無法動彈。
「謝謝妳,月川小姐。」厲秋微笑著,「謝謝妳還有當年的韓姑娘為我所做的一切。」
月川蝶只覺得腦中「轟」的一聲。
「你……」她腳下一軟,癱坐在地上。
「幸虧有妳,我才能活著。」厲秋低下頭,看著自己手腕上可怕的傷疤,「因為還活著,我才能……」
「對不起。」月川蝶捂住自己的臉,淚水順著她的指縫流淌出來。「對不起,對不起……」
「不要道歉。」厲秋看著她,依舊微笑著,「妳沒有錯,妳做得很好。應該道歉的是我才對。」
月川蝶看著他,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過來這邊好嗎?」厲秋朝她招了招手。
她走了過去,重新跪坐在床邊。
「妳們真的很像。」厲秋用手指拭去了她不停流下的淚水。「不過,我記得韓姑娘是個堅強的人,她從來沒有在我面前流過眼淚。」
「我可以叫妳蝶嗎?」厲秋問她,「總是叫赤蝶好像不太好。」
月川蝶點了點頭。
「真像南柯一夢啊。妳和我一起被困在這個讓人瘋狂的夢境裡,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厲秋撫摸著自己手腕上疤痕。「不過,妳不需要再害怕了,我現在很清醒,我想以後也會一直保持著這種清醒。」
「厲先生……」
「還是叫我厲秋吧。」厲秋看著她,目光裡含著憐惜。
「我對你,我只是……」可是,那種憐惜絞痛了她的心。
「我能理解,真的。」厲秋緊閉了一下眼睛,然後睜開。「可是對不起,我真的不能接受。」
她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顫抖著吐出窒塞在胸腔裡的鬱氣。
「這裡沒什麼變化呢。」厲秋看向窗外的庭院,「沒想到經過了這麼多年,這裡卻幾乎沒有什麼改變。」
「厲秋,我們離開這裡好不好?」她看著厲秋,強忍著眼裡不停想要湧流出來的淚水。「你說過的,你是為了我來到這裡,也會和我一起離開。」
「不行啊。」厲秋收回目光,看著她驚慌哀求的表情。「妳知道的,我不能……」
「可以的,還來得及。」月川蝶拉住他的手,環抱到自己胸前,「我知道你不會娶我了,你不娶我也沒關係,只要你和我一起離開這裡……」
「不要再為我做任何事了。」厲秋收起笑容,把手抽了回來,「妳們為我做的,已經太多太多了。」
「真的不行嗎?真的不行嗎?」月川蝶喃喃地問他,「為什麼不能重新開始?為什麼我拚命想要讓你遠離這一切,可是最後我還是把你帶回這裡了呢?」
「韓姑娘對我說過,天命不能逆轉,所以這一切,都是命中註定吧。」
「那麼我去告訴他,讓我告訴他……」
「不行,妳不能說。」厲秋捧住她的臉,鄭重地對她說,「妳要答應我,妳不會向任何人透露半個字,絕對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