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六十幾年前的霧淞林。
面對屍心盾衛,神殿騎士只出現了短暫的驚訝,他們很快就恢復冷靜。這支隊伍不愧是精銳部隊,他們利用巧妙的走位迷惑構裝體,讓它無法察覺真正的威脅,等到適合的時機,兩名騎士默契地從不同方向發動突襲,一人正面佯攻,一人從側後方以鍊錘進行絆摔,待構裝體身形不穩倒地的剎那,其他騎士的長槍便一起刺入了它的能量核心。
支隊統領滿意地笑了笑,囚車裡的伯里斯卻指著一處樹叢尖叫起來。
又一個屍心盾衛出現了,就在一名年輕騎士身後兩三步的地方。它揮動起沉重的鍊條,將來不及躲閃的騎士連人帶馬掀翻在地。
支隊統領下令重整隊形的時候,構裝體向前跨一大步,用充滿力量的足部將跌倒的馬匹一腳踢飛。這一舉動不僅打亂了騎士們的隊形,還讓其中兩三匹戰馬受到驚嚇,場面頓時一片混亂。
在紛亂的馬蹄聲和嘶鳴之中,一聲淒厲的慘叫凍住了所有人的心臟。
屍心盾衛又再次向前踏一大步,狠狠踩住了那名跌下馬的騎士。騎士的盔甲瞬間變形,腹部被擠壓得慘不忍睹,上下半身幾乎徹底分離。慘叫響徹了整片森林。
騎士們發出崩潰的怒吼。就在他們紅著眼睛圍剿構裝體時,陣形的另一側,又有一個屍心盾衛走出密林。
它揮舞帶有巨大尖刺的上肢,衝向距離它最近的騎士——陣形最周邊的馬奈羅。
清澈而低沉的咒語聲響了起來,盾衛突然停止動作。馬奈羅吃驚地望向囚車,伯里斯維持著施法的手勢對他大喊:「我只能控制住一個!你們快點!」
在支隊統領的指揮下,騎士們花了一點時間毀掉了第二個盾衛,又毫不費力地處理了第三個。霧淞林終於安靜了下來,大概附近僅有的活物也都被這場戰鬥嚇跑了。
幾個騎士圍著身受重傷的隊友,顫抖著念誦祝禱詞。
但最可悲的,是在這種重創之中,不僅無人能倖存,甚至也無人能速死。
那個人痛苦地呻吟著,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伯里斯很想建議他們乾脆給他一個痛快,但他們肯定不會做的。
無論何時都不能自相殘殺,這是奧塔羅特神殿騎士的守則之一。讓重傷之人早日解脫也是奪人性命,這顯然也是被絕對禁止的。
奧塔羅特本人真的這麼說過嗎?祂真的覺得一個好人應該被折磨至死,而不是迅速歸於安眠嗎?說真的,奧塔羅特祂……真的在乎這個嗎?
伯里斯讀過不少關於神跡與神術脈絡的書。奧塔羅特被稱為「靜寂之神」、「亡者歸宿」和「永夜中的執燈人」,據說祂會接納死者的靈魂,引領他們到祂的國度,回歸到永遠的安眠之中。可是,如果祂連惡人都可以接納,如果像伊里爾那樣的人都可以在祂的懷抱中沉睡,祂又怎麼會責怪你們?你們憑什麼不敢幫朋友早點結束痛苦?
呻吟聲弱了下去,但那個人還沒死,他只是不能動也不能出聲而已。伯里斯有辦法遠距離殺了他,可是他不敢動手。
一柄長劍從欄杆邊伸了進來,抵在伯里斯的頸邊。支隊統領冷冷地看著他:「我說過,不准施法,任何情況下都不准施法。」
伯里斯閉著眼睛,渾身顫抖著道歉。這不是故作可憐,他是真的非常害怕,不是怕這柄劍,而是怕這些人。
即使他們什麼都不做,伯里斯也打從心底感到畏懼。
寧可傷亡更多騎士,也不願接受死靈法師的幫助;寧可讓朋友生不如死,也不肯讓他安息。我要跟你們去的也是這樣的地方嗎?他們會公正地審判我嗎?
我不相信。
劍暫時沒有收回去。囚車被打開了,馬奈羅鑽了進來,帶著一對冰冷的鐐銬。他把伯里斯的雙手反剪在背後牢牢銬住,並低聲對法師說:「我知道你是想幫忙,但真的……你真的不用這樣。你不施法對我們更好,真的。」
伯里斯安安靜靜地隨他處置,無論他說什麼都只是點頭。
「這是第一次,」囚車外的支隊統領說,「既然你能施法控制魔像,誰知道你還能做出什麼?我們一開始沒有用強制手段控制你,也是因為你有功勞可以抵罪,我們願意適當地給你一些尊重。可是如果你不遵守承諾,我們也只能把你當成普通犯人對待了。孩子,你聽著,這是第一次,要是再有第二次,我會像對待危險的施法者或殺人犯一樣對待你,那樣的話,你可能就再也無法施法了。」
騎士們再次上路。風雪威力不減,估計很快就會埋住三個構裝體,以及那位肢體殘缺的犧牲者。
大雪紛飛的樹林裡視野極差,隊伍還沒走多遠,人們已經看不見身後的慘狀。
伯里斯閉上眼睛,用一種無聲無形的法術注意著那個人的生命。騎士們看不出來他在施法,這種法術也確實不會對外界造成任何傷害。
法師以自己的脈搏為參照,大約兩分鐘後,那個可憐的人終於徹底地死去了。
奇怪的是,他的呼吸不是逐漸變弱,而是被強制中斷的。某一個瞬間,他的呼吸突然靜止、心臟驟停、精神力凍結。他的痛苦結束了,他是被帶走的。
伯里斯睜開眼睛,死死盯著背後雪霧瀰漫的道路。馬奈羅擔憂地看著他,敲了敲囚車的欄杆。
「怎麼了?」伯里斯恍惚地回過頭。
「我還想問你剛才是怎麼了,」馬奈羅低聲說,「我不是和你說得很清楚嗎?你怎麼還動手施法?」
「如果我不動手,也許你們還會多死一兩個人。」甚至可能不止一兩個。
年輕的騎士皺起眉頭:「我明白你的想法,而你卻不明白我們的紀律。你也承認伊里爾是個殘暴的惡徒吧?你也承認自己參與過他的罪惡行徑吧?所以現在你的身分是犯人,不是自由人。犯人就必須服從命令,不能依照自己的判斷行事,直到你重獲自由,明白嗎?」
「我明白了,」法師冷笑道,「這個犯人不惜抗命也要施法幫你們,讓你們的英勇與神聖蒙上一層陰影,這是何等屈辱啊。」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從表情看來,馬奈羅本來想這麼說,但他卻沒有說出口。他可以否認,卻找不到別的解釋。年輕的騎士感到一陣懊惱,他只能告訴自己,如果神殿的默禱者在這裡,他們一定能夠解釋清楚。
馬奈羅畢竟年輕,他還是想在口舌上爭論高低:「這麼說吧,如果你是一個無罪的自由法師,你當然可以施法幫助我們,但你現在有罪在身……」
「我可能無罪嗎?」伯里斯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不再流淚了。
說也奇怪,死去的騎士與他素不相識,可是那具亡骸卻在他的腦海中熊熊燃燒,幾乎將他的眼淚燃燒殆盡。
「我可能無罪嗎?」他又重複了一遍,「你見到一個陌生人,並得知他研習死靈學,這時,你就已經將他判罪了。在有的地區,研究毒物學和異界典籍的人也會被一併判罪。不需要法官,不需要高階牧師,甚至不需要任何人的指控,當你看著他的時候,在你眼中的就已經是一個罪人了。騎士大人,你們看不到自由之人,你們只能看到各式各樣的罪人,哪怕是同袍之間也毫不例外。」
「你是什麼意思?」
伯里斯沒有解釋,而是問他:「奧塔羅特會引導人們走向安眠,不讓他們的靈魂困頓在生死的夾縫中,祂對每個人都是如此嗎?對罪人也是一樣嗎?」
馬奈羅提振精神,很高興能向死靈法師傳述教義:「當然。只不過,罪人的靈魂需要在神域中經受清洗和贖罪,然後再回歸吾主的懷抱。」
伯里斯又問:「這個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有人死去,其中不得善終的人有那麼多,抱有遺憾的人有那麼多,奧塔羅特需要安撫如此之多的痛苦,難道祂不會疲倦嗎?祂這麼做,對自己有什麼好處?」
馬奈羅一手撫上胸前的聖徽:「吾主行事並非為了好處,而是因為祂在乎。祂在乎每個靈魂的痛苦。」
「你們都認同祂嗎?」
「當然。」騎士驕傲地說,「我們以祂為道標。」
伯里斯靠在欄杆邊,貼近馬奈羅:「祂在乎,你們卻不在乎。你們忤逆了祂,你們不關心別人的痛苦,只在乎自己是否有罪。」
馬奈羅震驚地看著法師,一時啞口無言。這個年輕的法師學徒剛才還只會哭泣和顫抖,為什麼現在卻猶如露出尖牙的毒蛇?
騎士不說話了。他仍然走在囚車旁邊,卻故意移開目光。伯里斯看得出來,他並沒有被說服,而是生氣了。他一定很生氣,誰被這樣指責都不會開心,更何況他還找不到辯解的方法。
奇怪的是,就在這一刻,伯里斯的內心突然一片明澈。
他曾以為自己從此失去了歸屬之地,失去了值得期待的未來,現在看來並非如此。他的退路確實不見了,但他看到了通向前方的道路。
總有一天,你們將只需用雙眼觀望美景,不必時刻審判他人。
總會有這麼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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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越來越暗,霧氣也越來越濃。馬車正好碾壓過一塊石頭,塔琳娜在顛簸中整個人撲到了伯里斯懷裡。抱住這孩子時,伯里斯嚇了一跳,她身上散發著灼人的熱度,皮膚比伯里斯見過的任何發燒病患都還要滾燙。這種症狀必然是「強制感染」無疑。
魔法擾流正在折磨她、撕扯她,這個過程會讓當事人高燒脫水,嚴重時還會出現皮膚和黏膜出血。「強制感染」的發病速度不一,慢的一兩年,快的也要十幾天,而塔琳娜的病症卻發展得快得離譜,幾乎超過了伯里斯讀過的所有案例。
這樣的惡化速度肯定和煉獄元素有關。據說,煉獄生物與人類術士的施法方式十分相似,二者的強弱都取決於血統,施法方式也都是先感應到元素,然後將其吸納、操縱和釋放。不同的是,煉獄中的某些元素在人間是不存在的,所以煉獄魔法與人類術士的魔法也有很大的區別。
那麼,如果人類術士吸納了煉獄元素又會如何呢?成功者會不會力量大增?失敗者會不會瘋狂而死?
落月山脈的紅禿鷲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嗎?又或者他也只是受害人,其背後還隱藏著更加凶險的東西?
伯里斯讓馬車停了下來。現在塔琳娜需要大量飲水,更需要親人的呼喚與陪伴。在一些案例中,「強制感染」的患者能夠因至親的呼喚而堅定求生意志,與魔法擾流對抗。雖然這不一定能救她,但至少能幫她爭取一點時間。
夏爾和侍女在馬車旁邊,其他人站得很遠,在霧中只剩下隱約的輪廓。侍女小心地將水餵給塔琳娜,夏爾細心地把妹妹座椅上的靠墊拿出去抖了抖,還幫她又拿了一條毯子。
伯里斯忍不住問:「夏爾爵士,看來你很習慣這樣照顧她?」
見習騎士一臉低落:「我們的媽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而父親與諾拉德忙於政務,平時就只有我和她在一起。我和諾拉德都比她幸福,諾拉德的童年有父母雙親,我的童年有雙親和兄長,而塔琳娜才那麼小就失去了母親,父親也很少親自照顧她,她的童年幾乎只有我。不過說真的,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她只是有點膽小,但從來沒有這麼虛弱過。」
伯里斯站在夏爾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讚許。相比夏爾,諾拉德似乎就沒有這麼細心了。諾拉德比夏爾大十歲,比塔琳娜大十六歲,他與這對弟妹確實沒什麼共同話題。不過他的興趣好像也不是政務,而是那些與他毫無血緣關係的少男少女。
夏爾靜靜地思考了一會兒,小聲地說:「法師閣下,我想問您一點事情,可能我的想法很傻,請您別取笑我。」
「請說,我很樂意為你解惑。」伯里斯發現自己越來越欣賞這個年輕人了。
「您知道嗎?我母親遇難前也是這樣的,一開始她性情大變,情緒極為不穩定,後來她開始昏厥、高燒,變得根本認不出我們。您說,塔琳娜會不會也……」
伯里斯看著他,又看看馬車裡小女孩,決定實話實說:「夏爾爵士,我不想騙你,塔琳娜的情況確實很危險。你也看得出來,我們這一路看到的東西都非常怪異,這場大霧也並非自然現象。我相信,塔琳娜身上的問題與這些異象有緊密的關聯。」
「您能救她的,對吧?」夏爾飽含期待地問。
伯里斯救過塔琳娜一次,夏爾希望這次也能一切順利。但法師只是憂愁地望著隊伍前進的方向,沒有給出明確的回答。夏爾低下頭,沒有再追問。
這時,侍女捧著小水壺走下馬車,塔琳娜突然站了起來。她扭頭看著某個方向,眼睛瞪得巨大,眼珠似乎追逐著霧中的某種活物。
伯里斯的內心湧起一種不好的預感。他可以暫時將近處的霧氣驅散,但不能維持太長時間,因為不想浪費這個機會,所以他一直沒有施法。現在直覺告訴他,是時候了。
他剛念出第一個字母,一陣狂風卻搶在了他前面。起風就在眨眼之間,連從弱到強的過程都沒有。侍女跌坐在地,騎士們互相撞成一團,馬匹受驚嘶吼,馬車也搖擺亂撞。
伯里斯拚命想站穩,卻被轉著圈的馬車撞了一下,他聽到夏爾大叫著塔琳娜的名字,然後是一串驚慌的腳步聲。
「伯……柯雷夫!」一雙手溫柔地將法師扶起,撥開他的髮絲,用手絹按在他的頭上。
伯里斯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額角被馬車撞破了,鮮血正沿著臉頰滴落在袍子上。洛特趕過來把他摟在身邊,關切地看著他。
狂風又突然平息了,濃霧竟絲毫沒有被颳散。伯里斯四下環顧,果然,塔琳娜和夏爾不見了。
他推開洛特的手,朝剛才聽到腳步聲的方向施法。一片霧氣隨著他的手勢被向外推開,露出了大道外的樹林和岔路。
「黑松!」伯里斯大喊,「和我一起驅散霧氣!」說完,他自己又補上了一個類似的法術,濃霧頓時又減少了一部分。
黑松被狂風吹倒在地,才剛剛爬回骨頭椅子裡,便駕著椅子到處亂飛,先後放出了兩個驅霧法術,暫時把濃霧推開了一點。
大路外的土地上到處都是腳印,甚至還散落著一些腐朽的骨肉,像是有一群腐屍曾經匆忙奔過。而他們前方大約一百碼的地方,就是銀隼堡的第一道城牆。
法術的效果持續不了多久。自然的霧氣會聽從施法者的支配,而這濃霧卻像是有生命一樣,剛被撕開的破口很快就再次合攏了。
這時,隊伍末尾爆發出一陣喧嘩。在剛才的混亂中,囚車裡的屍體們撞壞鎖具逃了出來。一名騎士抓住了其中一個,用長矛將它釘在地上。屍體原地掙扎著,四肢徒勞地划動,面部一直朝著西北方向。
經過這一番混亂,遠處城牆上的士兵也看到了大路上的情況。城衛隊派出兩隊士兵前來接應親王,而蘭托親王卻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眼前濃厚的大霧。
聽城衛隊說,他們確實看到一群嚇人的傢伙從大路上跑過來。當時已經有點起霧了,他們以為是附近的難民,根本沒看出這是一群墓地裡的屍體。不過,屍體並沒有衝擊銀隼堡的城門,而是分散消失在附近的小路上。
伯里斯想,因為它們要去的不是城市,而是落月山脈。囚車裡的屍體也是,甚至塔琳娜也是一樣。山脈深處有某種力量在支配他們、召喚他們,等著成為他們的主人。
唯一的例外是夏爾爵士,他應該是為了追上妹妹而消失的。但就算他神志清醒,恐怕也很難以一人之力面對山中的未知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