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通靈儀式
「親愛的,妳是有天賦的,那些亡魂都吵著要和妳說話呢,快來。」婦人向瑪拉伸長了手,她的手指因風溼而扭曲,皮膚乾如薄紙且布滿老人斑。瑪拉一點
都不想碰她的手,但站在身後的媽媽輕推著她伸出手去。瑪拉轉過頭去,害怕地用耳語般的聲音說道:「我不想。」瑪拉的媽媽彎身附在她耳邊說話,身上掛飾相互碰撞的清脆聲響在狹小的房間中迴盪。
她媽媽總是盛裝打扮地參加通靈儀式,掛滿來自已逝親屬的項鍊墜飾、刻著骷髏頭和神祕咒語的手鐲,噴上只有在特殊場合才用的濃厚香水。瑪拉討厭這個香味,它會瞬間充斥所在的空間,與周遭氛圍混成一氣,令她胃痛昏沉。
「要有禮貌。」瑪拉的媽媽輕聲低語,呼出的氣息讓瑪拉耳朵發癢。「霍洛維茲女士答應當妳的導師,這是莫大的光榮,快握住她的手。」
瑪拉努力保持呼吸平穩,這間昏暗狹小的客廳,以及成堆的骨董和神祕物品讓她心神不寧。通靈桌是個小圓桌,上面蓋著一塊泛白的針織布,中間擺了根蠟燭;櫃子上則塞滿了動物頭骨、陳舊書本、裝了昆蟲標本的瓶罐,和一個緩緩打著拍子的節拍器;難解而破舊的水墨畫不留空隙地占據牆面;窗簾雖然拉了起來,但絲毫擋不住外面風雨的呼嘯聲。「握住她的手。」瑪拉的媽媽又說了一遍。她修長的手指捏緊瑪拉的肩膀,彷彿是要讓瑪拉安心,但卻暗藏著警告的意味。瑪拉試著吞嚥口水,但喉嚨發緊,她抬起顫抖的雙手,霍洛維茲女士可能看出來了,但不動聲色。突然,這個年老靈媒倏地往前伸出手,彷彿等待已久要捕捉空中獵物的螳螂,她的手指戳得瑪拉的手好痛。「現在,親愛的,集中精神。」霍洛維茲女士把瑪拉往前拉,以致兩個人都向前傾,倚在小圓桌上。瑪拉的眼神無處迴避,只能盯著眼前那張鬆垮、帶疤的臉。搖曳的燭光映照出霍洛維茲女士的皺紋,也讓她的眼睛更顯幽黯。「妳繼承了優異的天分,我可以感覺到妳內在不斷壯大的力量。解除封印吧,妳只要集中精神,我會引導妳,看看今晚有哪些靈魂會回應我們的召喚。」窗玻璃隨著雷聲震動,瑪拉縮了下身體,霍洛維茲女士的手抓得更緊了,瑪拉的手指感到一陣痛楚。寶石叮噹作響顯示她媽媽正在移動,瑪拉用眼角餘光搜尋著她的身影。緊盯著自己女兒的伊蓮在燭光映照下臉龐發亮。「試試看,親愛的,」她小聲說著,聲音裡有著深沉、迫切的渴望。「霍洛維茲女士說妳可能成為妳這一代最強的靈媒,妳只需要接受妳的天啟。」又是一聲雷劈,瑪拉閉上眼睛不停發抖,霍洛維茲女士要她集中精神,但她不知道該怎麼做,她不願去想像媽媽老掛在嘴上的那些會圍繞在人身邊的靈魂。她每晚都在夢裡見到它們:殘落的骨架,既無人形也非殘骸,被困在永無天日的幽微之境,以憤怒、漆黑的眼神凝視著人間。
「它們來了!」霍洛維茲女士出聲說道。瑪拉鼓起勇氣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眼前的老婦人左右搖晃著,頭轉得好厲害,脖子看似要斷了。靈媒布滿血絲的雙眼後縮,露出大半的眼白。原本就很激烈的風雨此時威力加倍,滂沱的雨聲幾乎掩蓋霍洛維茲女士氣若游絲的低啞聲音。「說話吧,生靈們!想和我們分享什麼訊息?」
我不想做這件事,我不要看。瑪拉試著掙脫被握住的雙手,但怎麼也抽不回來。她轉向媽媽求助,但伊蓮的雙眼直盯著靈媒,臉上滿是虔誠。「來吧!」霍洛維茲女士壓過雷聲大聲呼號。「說話!」桌子開始震動,引得燭光搖擺。瑪拉忍住尖叫的衝動,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哭,但兩行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吧!」桌子震動得更厲害了。霍洛維茲女士的嘴巴大開,顯露出牙床上嚴重腐壞、脫落的一口壞牙,幾乎已爛到牙根。她前後擺動著頭,凌亂的灰髮早已掙脫髮帶,垂掛在她的兩頰,形成油膩的髮線,口水沿著她的下巴流淌。
霍洛維茲女士冷不防往前撲,彷彿有個看不見的東西從後面打了她的頭。她喘著氣、拚命眨眼,雙手顫抖。接著,她用低沉、粗嘎、完全不像她的聲音說道:「小心那棟迫切想要妳的房子,孩子。妳的能力既是天賦也是詛咒,小心那棟對妳充滿渴望的房子。」
最後幾個字如吼叫一般,呼應著轟隆作響的雷聲。瑪拉的心臟劇烈跳動,恐懼束縛了她,讓她無法呼吸。霍洛維茲女士的眼睛轉向瑪拉,直盯著她,瞬間襲來的懼怕、震驚和窒息感,將瑪拉從這場通靈儀式中解救出來;她昏過去了。
第十三章 夜半聲響
瑪拉身處主臥室,對著一扇可以俯瞰後花園的窗戶,夕陽餘暉將天色染成深紅色。我在作夢,瑪拉意識到。這個夢不太妙,我最好快點醒來。身後傳來東西刮擦的聲音,瑪拉轉過身,動作如同在黏稠糖漿裡前行般緩慢。屋裡的家具不再腐朽破敗,看起來豪華又高級,但是抱枕丟得到處都是,椅子翻倒在地;梳妝臺上的彩妝刷筆、珠寶和水盆全被掃到地上;四柱床凌亂不堪,有兩面掛簾還被扯了下來。發出聲音的是門邊的女人,她穿著長長的絲質睡衣,淡金色髮絲垂落雙肩。瑪拉覺得要不是她凹陷的雙頰和那神經質、幾近瘋狂的眼神,她本來應該是個美女。那女人盯著瑪拉看了一會兒,呼吸沉重,然後繼續摳刮著門。她持續不斷地用指甲刮過門板,在木頭上留下痕跡,受傷的指甲流出鮮血,將抓痕染成紅色。女子在喘氣聲中複誦著某句話,對眼前景象既著迷又害怕的瑪拉費力地想在混濁的空氣中聽清楚。「快跑,快跑,快跑,」那女人反覆誦念著,聽起來像是無意識的囈語。她回頭看著瑪拉,一陣猛烈、瘋狂的恐懼扭曲了她的臉。「斧頭男要來了。」
***
瑪拉倒抽一口氣突然驚醒,夜晚的冷空氣向她襲來,她眨了眨眼看著房間。
尼爾的手臂掛在她的腰間,從窗戶透進來一方月光覆蓋著他的睡姿,瑪拉看著他的胸膛規律地起伏,她的心跳也漸漸慢了下來。
那只是個夢,可能是受到睡前那番話的刺激。她揉揉眼睛,調整呼吸,然後再度躺下。夢境的殘影逐漸消退,但她的心依舊怦怦地跳。這棟建築在深夜裡顯得格外陌生,不似早前那般親切,彷彿像是在瑪拉睡著的這幾個小時裡換了一間房子一樣。她發現只要尼爾在身邊,她就很容易逞強,甚至會取笑他小心翼翼的個性,但尼爾睡著之後,黑暗和令人不安的寂靜立刻削弱了她的虛張聲勢。
一個低沉、緩慢的呻吟聲從不知何處傳來,瑪拉咬緊牙根,寒毛直豎。只是那張搖椅被風吹得搖晃罷了,沒什麼好擔心的。
那個聲音傳遍整間屋子,瑪拉渾身汗溼,她盯著天花板,等待聲音停止,還把木頭上的汙漬當作羅夏克的墨跡測驗,傍晚的時候瑪拉看出好幾個人形和臉的輪廓,但現在大半夜的,汙漬看起來像是一打死掉的人身上沾著四處飛濺的血漬。
突然一扇門砰地關上,瑪拉嚇得抓住尼爾的手臂,他動了動,眉毛皺了一下,又放鬆下來繼續睡。
只是風吹過而已,這間房子的洞比啄木鳥住的樹還要多,有風吹過的話,東西當然會動啊。
瑪拉望向窗外,可以看見黑夜中那些樹枝的輪廓,它們詭異地動也不動。
持續不斷的嘎吱聲讓她抓狂,瑪拉交叉雙臂,兩手握拳,假裝自己的手沒在發抖。不要聽,趕快睡著。另一個聲音加入了搖椅的搖晃聲,是孩子的啜泣聲。那憂傷的聲音在屋子裡四處迴盪,瑪拉突然有點無法呼吸。一定有什麼可以解釋,肯定有的,可能是風吹過某個破洞,聽起來之所以嚇人是因為現在是大半夜。啜泣的人聲突然打了個嗝,然後又重新開始,混雜著搖椅的嘎吱聲形成了難聽、雜亂無章的交響樂。瑪拉緊閉雙眼,用手摀住耳朵,但聲音一點都沒有減弱,她可以感覺到血管裡的血液奔騰,完全不像一個躺平要睡覺的人。每一聲號叫和嗚咽都讓瑪拉的神經越來越緊繃,終於她猛地起身,決定採取行動。她掀開睡袋,小心地移動避免吵醒尼爾。這間房子已經讓他心煩意亂了,別再受這夜間噪音的影響比較好。瑪拉從尼爾的臂膀下鑽出來,尼爾喃喃了幾句,不過沒有醒來。瑪拉從旁邊的紙箱上拿起外套穿上,緊緊地裹住身體,雙腳摸索著套上拖鞋,空氣透著刺骨的寒意。她拿起手電筒,直到走出房間才打開電源,免得打擾尼爾。手電筒的光線在木製牆面和半掩的門上移動,瑪拉小心翼翼地試著放輕腳步。當她經過主臥室時,門突然砰地關上。她感受到迎面而來的氣流,緊咬住嘴巴以免叫出聲來。只是風吹,只是風吹,是風—就在此時,那扇門緩緩、費力地再度開啟,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幾乎淹沒在搖椅聲和號哭聲中。我得幫這扇門換個新的鎖。瑪拉把門向後推開,走進房內想找個重物把門抵著,免得又突然關上。扶手椅旁有張矮腳凳,瑪拉用嘴咬著手電筒,好把凳子拖到打開的門邊。門又砰地關上,嚇得瑪拉差點咬斷手電筒的把手。她把手電筒拿回手上,往回照著門板,上面斑斑的痕跡真的很像指甲刮痕,在光線照射下清晰可見。跑,跑,快跑,斧頭男要來了。
瑪拉的呼吸顫抖,她走過去想把門打開,在碰到門把的瞬間,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潛入她的腦海。萬一門鎖上了怎麼辦?萬一被困在這間房裡,跟那個金髮女子一樣,只能拚命抓門,在被瘋狂吞噬之前哀號乞求?
「閉嘴。」瑪拉輕聲對自己說,聲音乾啞。寒冷的金屬門把彷彿一轉動就會通電,但門毫不費力地打開了,瑪拉吐出一大口氣,她甚至沒注意到自己剛剛屏住了呼吸。她把門整個推開,拉過那張凳子抵住,然後回到走廊上繼續傾聽。樓下的聲響沒有停止,真要說起來,好像還更大聲了。她沒辦法判斷聲音是否已經傳進他們睡的房間,但尼爾好像仍在睡夢中。她快速地通過階梯,踩著邊緣好將腳步聲降到最低。抵達一樓後,她走向客廳。搖椅晃得很厲害,從椅腳的一端直晃到另一端,幅度大到都快翻倒了。瑪拉謹慎地靠近搖椅,一隻手放在窗前測試風力,但沒有感覺到風。
哀號聲持續著,意圖用悲切的巨大聲量充斥整個房間。聽起來真的很像小孩在哭,難怪之前的屋主都嚇壞了。瑪拉環顧四周想找出聲音的來源,結果答案顯而易見:是從壁爐傳來的。
原來如此,煙囪八成被堵住了一半,風通過就會發出怪聲。我敢打賭灌進來的風正好吹到那張椅子,才讓它搖得那麼誇張。瑪拉走向壁爐,手伸向前尋找入風處,哀號聲突然靜止。隨著風力減弱,搖椅的晃動也逐漸慢了下來。瑪拉停了一會兒,等待聲響再起,但毫無跡象。搖椅回到靜置狀態,寂靜重回黑木小屋。瑪拉轉身準備離開,然後又停下腳步。我今晚不想再被吵醒了。她抓住椅背將搖椅拖離窗邊,放到另一側掛著「家是心所在之處」十字繡的那面牆邊。這樣應該可以了。她走回玄關,遠處傳來的聲音嚇得她跳了起來。「瑪拉?」尼爾醒了,他緊張的語氣讓瑪拉有罪惡感。「我在這裡,我很好。」她一次跨兩階地跑上樓梯,在走廊和尼爾會合,他的頭髮比平常更凌亂,將她一把拉進懷裡。「妳沒事嗎?」瑪拉笑了。「當然沒事,這屋子又不會吃了我。」「哈,對,當然了。」尼爾聽起來沒有很放心。在回房間的路上,瑪拉任由尼爾繼續摟著她,內心希望他不會發現她在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