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月,塞北終於迎來早春,荒野殘雪裡冒出了青草嫩芽。
清雪節後便沉寂下來的鹿城又漸漸熱鬧起來。
這寒冷的三個月裡,西戎欲舉兵攻打鹿城不下十次。幸得老天爺庇佑,初冬的那一場仗,損掉了他們兩名大將,剩下的兵力對黎霜來說,根本不足以為懼。
斷斷續續打了幾場不大不小的仗,也算是安然度過了最難熬的三個月。
西戎撤回西戎都城,不再來大晉邊界搗亂,這個比往常嚴酷許多的冬日令西戎國內情況堪憂,春日來了,他們必須休養生息。
塞外其他部落也沒好到那裡去。
整個塞北,唯有鹿城方還兵強馬壯,此後三年,怕是無外敵敢來再犯。
隨著春天的到來,好消息也紛沓而至。
黎霜下了城樓,剛回到營帳,褪下頭上堅硬的頭盔,一道加急信件便送了上來。
讀完信,她望著營帳外塞外的天,長舒了一口氣。
「京中形勢已穩,東宮已大權在握。」
這封信到了塞北,便說明新帝已經登基最少半個月了。
司馬揚從殿下變成了陛下,那個一見面就被她痛揍的少年終是在記憶裡徹底消失,從此以後留下的只是一張日漸威嚴、讓人不敢直視的臉。
不過這樣也好。
聽罷黎霜這話,秦瀾抱拳喝道:「恭喜將軍了!」這著實值得歡喜,司馬揚登基,大將軍府的地位只怕更上一層樓,家族的榮耀令天下羨豔。
「有喜,也有不太讓人歡喜的。」黎霜一邊在桌上鋪了張紙,一邊與秦瀾說著,「阿爹道塞外局勢已定,令我擇日回京拜見新帝。」
秦瀾眉頭微微一皺。
過往,大將軍即使思女心切,也從未主動要求黎霜回京,向來以尊重她的意願為優先。而今新帝登基,令黎霜回去拜見,雖說合情合理,但背後的含意卻讓人深思。
畢竟司馬揚對黎霜有情……
秦瀾還記得三月前,他們在石洞中尋到黎霜並將她帶回時,司馬揚望著奄奄一息的黎霜,眼中的情愫有多麼濃烈。
後來他雖因京中急事離去,但交代的最後一句話卻是──
「無論如何,都要護好黎霜。」
那時太子的神情秦瀾看得懂,那雙犀利如鷹的眼眸裡像是在發著堅定的誓言,他不想再失去黎霜。
而這次,京中情勢剛定,大將軍便來信讓黎霜回京,其背後到底是大將軍的意思還是新帝的意思?
再則,司馬揚登基,將軍府榮寵盛極,黎霜獨自守住了塞北邊城,大晉最驍勇的長風營將士們均是對她忠心耿耿。
千古君王,向來狡兔死走狗烹,黎霜這次回京,這軍權……
在秦瀾沉思之時,黎霜已經寫好一封書信,遞給了他。
「我身體抱恙,短時間內無法從塞北啟程回京。秦瀾,這封信你幫我帶回京城吧,新帝也勞煩你幫我代為叩見。」
秦瀾接過信,哭笑不得,沒想到黎霜拒絕得這麼乾脆。況且這趟回京註定遭大將軍數落、君王冷眼,這苦差事最終還是落在了他頭上。
不過……確實沒有人比他更適合去了。
他是黎霜的親衛長,也是她手下官階最高的副將,黎霜不回去,他定是首當其衝。
「末將領命。」秦瀾抱拳,遲疑了片刻,終究憂心地說出了口,「只是將軍,而今新帝登基,將軍府榮寵極盛,這長風營中……」
「別擔心,我都寫在信裡了。」黎霜笑了笑,「我只是不想回京,不是不願意交權。」
秦瀾不禁抬頭望了眼黎霜,她什麼都明白,只是怕一回京,就再也沒辦法離開了。畢竟她現在面對的,是一個掌握絕對權力的君王。
秦瀾出了營帳,開始交接自己手上的事,準備隔日啟程回京。
而快到傍晚時,又有一道消息傳來。適時黎霜正在營中用膳,外面倏爾起了一陣喧譁,她出營去看,但見軍士們圍著一匹慢慢往前踱著步子的馬。
馬兒喘著粗氣,而馬背上的傳信人,死沉沉地趴在馬背上,臉埋在鬃毛裡讓人看不清楚,但是手上卻一滴滴地落著血。更仔細一看,他手背上的經脈全是烏黑的顏色,滴落的血也如泥漿一般黑。
看起來詭異至極。
「這是誰?」黎霜皺眉詢問。
一旁有將士大著膽拉住了韁繩,馬兒頓住腳步,馬背上的人便毫無知覺地從馬背上摔落。
被血凝成一束束的頭髮胡亂搭在他臉上,但這並不妨礙眾人看清他的面容,烏青的唇,睜得大大的眼,氣息還在,只是萬分孱弱。
「常萬山!」黎霜認了出來。
三月前她昏迷初醒,秦瀾著曾是江湖人士的常萬山前去查探黑甲人的消息,幾個月來他音信全無,她本以為他凶多吉少了……
結果,他竟然回來了。
「常將軍為何會如此……」旁邊也有人喊道,「軍醫!快叫軍醫!」
常萬山盯著黎霜,幾乎用了最後的力氣,抬起手,遞出一張皺巴巴的信。只是信上沾了他烏黑的血,沒人敢接。
黎霜心急地推開擋在面前的軍士,伸手接過了她這親衛幾乎是用性命換來的紙。
打開一看,信上寥寥八個字——
南長山、五靈門、蠱宗。
是關於黑甲人的消息!
南長山、五靈門……黎霜曾有過耳聞,據說五靈門偏居南方大山之中,神祕至極,而門人卻不少,比起江湖門派,他們更像是一個與世隔絕的神祕部族。也因著他們太過封閉,朝廷對這個門派瞭解不多,所幸對方也沒鬧出過什麼事。
於是朝廷與他們井水不犯河水,鮮少交集。
這麼安靜神祕的門派,竟不惜用設計太子的手段,來抓走那黑甲人……
想到黑甲人,壓抑了幾個月的紛雜情緒便被勾了起來。
那個在風雪山頭猝不及防的吻,還有溫泉池邊赤裸相對的曖昧,以及救她與千軍萬馬中的懷抱,他們的對話、爭執、敵對,甚至是他最後滴落在她臉上的眼淚,一瞬間全湧上了心頭。
這三個月裡,黎霜不止一次想起過那個只在夜晚出現的男子。
可是等待的消息一直未來,派出去的人也沒有查到任何蛛絲馬跡。
等了三個月,以為這一生都再不可能等到她想要的消息了,現在終於來了。
黎霜收了信,壓下心頭思緒,半跪下身,探了常萬山的脈,「你中毒了?」
常萬山艱難地搖頭,「是蠱……將軍……不要碰……屬下……」
在他說這話之時,黎霜早已碰觸了他的手腕,那些順著經絡而來的黑色印記卻像是怕了黎霜一樣,往旁邊一退,他的些許皮膚恢復了正常顏色。
黎霜見狀,眼睛微微一瞇,手掌往前挪了一點……果然,黑氣又往後一退,避開了她碰到的地方。
「你傷重的地方在哪裡?」黎霜問他。
常萬山咬著牙,似乎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心……心口。」
「你怕是要忍一下。」黎霜將手放在常萬山的心口處,只見常萬山雙目一瞠,大張著嘴,一張臉毫無人色,似一時間痛得連喊也喊不出來了。
在他渾身僵直的瞬間,他的胸膛高高鼓起,裡面像是有數條蟲子一樣,飛快地從他皮膚下爬竄過去,湧上喉頭,常萬山往旁邊一側身「哇」一口便吐出了一堆黑色黏稠物。
那黏稠物中似有蟲子在竄動,眾人大驚,齊齊往後一退。蟲子卻似畏懼空氣似的,飛快地鑽進土裡,消失了蹤影。
常萬山吐了這一大口,粗粗喘了幾口氣,整個人癱軟在地,閉上了眼,氣若游絲。
軍醫這才推開眾人跑了過來,他將常萬山人中一掐,扎了幾根針,隨即才拉了他的手給他把脈。
「嗯……」軍醫困惑,「氣虛,並無大傷,調理些時日便能好。」
眾人面面相覷,「軍醫,他這渾身是血的,怎麼會沒有傷?」
「真的沒傷。」
羅騰方才一直在旁邊盯著看,他摸了摸腦袋,「難道將軍治好的?將軍妳剛才那一手是什麼內力功法,能把他身體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逼出來?」
黎霜並沒有回答,只是命軍士們將常萬山抬回營帳,再看起自己的手不說話。
她比誰都更清楚,自己根本就沒用什麼內力。如果真如常萬山所說他中的是蠱,那就是證明那些蠱都害怕她的氣息,怕得連宿主身體都不敢待了……
她的身體,好像在不知道的時候,起了什麼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