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霜原四季如冬,今年的嚴寒來得特別早。伯里斯被凍得直發抖,卻沒辦法為自己施展穩定體溫的法術。正恍惚時,他身上突然多了一份重量,洛特脫下旅行斗篷,把他緊緊包裹起來。
這件斗篷只能抵禦秋夜的寒冷,在北方霜原,穿不穿它也沒有太大區別。但伯里斯還是拉緊斗篷,掌心好像真的稍微暖和了一點。
洛特還穿著破爛的居家服裝,碎布和線頭迎風招展,身上不少地方直接裸露著皮肉,但他面不改色,十分淡定,一點也不介意像利刃一樣的寒風。他毫不掩飾激動之情:「真沒想到,在這種緊張的時刻,我竟然又實現了一個願望!」
「什麼?」
「就是這個,脫下衣服給你穿!」
伯里斯十分佩服他,在任何情況下,他都不忘表現浪漫小說裡的情節。
這時,塔內傳來一聲輕咳。伯里斯順著聲音望去,露臺門框的陰影中站著一個白衣少年。他是奧傑塔的化身之一,也是伊里爾的容器。
少年做了個邀請的手勢,帶著伯里斯與洛特走入塔內。昔日的白塔現在黑如焦土,不僅外部如此,塔內也是一片殘破骯髒。而現在的伊里爾不再是活人,他不需要裝飾住所,也不需要任何生活用品。
伯里斯想起來了,剛才的露臺原本是個刑場。它的位置不高,護欄間隔很大,塔下的人能清晰地看到露臺上發生的事。伊里爾常常在這裡處決奴隸,有時他會把屍體掛在露臺下方,讓每個拜訪白塔的人都必須從它下面低頭走過,屍體掛了一段時間後,學徒們就會把它收回來。當年伯里斯經常負責回收屍體,另一個比他年長幾歲的法師則負責清潔汙穢。
今天,白衣少年帶著他重走舊路,穿過小房間,再從螺旋的細臺階進入大議事廳。塔內燈火昏暗,隔著很遠的距離才有一個小光球。借著微光,伯里斯看到議事廳裡站了不少人形物體,每個人身上都隱約反射著金屬光澤。他猜想,也許它們是伊里爾的金屬盾衛。
走近之後,伯里斯突然呼吸一窒,洛特察覺到他的異樣,趕緊伸手攬著他的肩膀。
議事廳裡的「人」不是盾衛,它們全都是被喚起的屍體。死靈法師用屍體當護衛並不奇怪,但這些屍體非同尋常,它們手握長劍或錘矛,身穿黑色盔甲,胸口畫著新月與尖刺白蘭組成的聖徽──它們生前曾是奧塔羅特的神殿騎士。
它們死在終年嚴寒的地區,死後幾十年也還未完全化為枯骨。它們的眼眶中燃著亮藍色幽火,皮肉塌陷變形,骨刺向外瘋長,血管裡沒有血液,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施法液體。這是傀儡騎士的特徵,現在它們屬於伊里爾,會為了保護他而不惜一切。
騎士們像生前一樣整齊列隊,昂首挺胸。隊伍最末尾有一個大個子,體格比別的騎士大了一圈,它的盔甲從正面裂開,背後也有一個破洞,一道對穿的巨創奪去了它的性命。
伯里斯認得它。它叫「波魯」,它與支隊統領押送伯里斯到達希瓦河南岸,死於寒夜梟的襲擊。
支隊統領也在這裡。它站在燒融的長桌盡頭,提著長柄斧。它的劍刺入了寒夜梟的翅膀,已經找不回來了。它的盔甲並不完整,身體被斜向撕裂過,伊里爾喚起它之後,又用法術把它黏合起來。
洛特一直站在伯里斯身邊,一手緊緊扣著他的肩膀,生怕他癱軟暈倒。伯里斯輕聲對他說沒事,但他能清楚地看到,伯里斯的臉色比剛才蒼白許多。
洛特望向伊里爾:「我們不是來欣賞這些的,奧傑塔他們到底在哪裡?」
「別急。」白衣少年第一次開口,他的聲音就是奧傑塔的聲音,可男可女,不老不少,匯聚了所有特徵,又不具有任何特徵,「他們三個是您的造物,也是您回到這個世界所需的『錨』。等您從黑湖歸來,您可以自行釋放他們三人。」
洛特向白衣少年跨了一步,這瞬間,所有傀儡騎士都轉向他,對他亮出武器。伯里斯拉住洛特的手臂,輕輕搖了搖頭,跟他說沒必要浪費體力。
白衣少年攏著手,微微彎腰:「半神大人,您悉知奧傑塔的力量,所以您應該知道,這具身體只是他的化身之一,我隨時可以離開它,殺死它並不能傷害到我。奧傑塔正在做最後的準備,等一切準備妥當,黑湖的入口自然會向您敞開。」
說完,他看向伯里斯。起初伯里斯死死盯著那些傀儡騎士,現在他的目光已經移開,一直盯著窗外。
伊里爾笑道:「我的學生,怎麼了?你不敢看這些屍體嗎?你自己也是死靈法師,怎麼會怕傀儡騎士?」
伯里斯仍然看著外面:「該看的我都看完了。」
「怎麼樣?是不是感到很懷念?」
「我感到很欣慰。」
「什麼?」
伯里斯說:「從他們的模樣,我能猜到你的施法時間,然後推測出你是在死後多久甦醒的。你死後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這期間你一直在侵蝕奧傑塔,直到近一年左右才回到世間,所以我很欣慰,你還沒來得及傷害更多人。」
說話的時候,伯里斯一直看著塔外。大議事廳裡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平時是茶色的,需要時可以變成完全透明,伯里斯對大窗戶的喜愛就是來自於它。
如今窗上的玻璃早已粉碎,只留下黑色的鐵架,冷風不停灌進來,幾乎吹得人睜不開眼。
伊里爾疑惑地歪了歪頭:「你在看什麼?」
伯里斯仍看著外面,輕聲說:「導師,你想不想重新活一次?就像我一樣。」
伊里爾攤開手:「我已經重獲新生。」
「不,我是說,真正地重活一次。」伯里斯說,「去看看希瓦河以南,看看六十幾年後的珊德尼亞和俄爾德。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挑選一具保存最完好的屍體給你用,而你肯定能讓它如活人一樣靈巧。你可以繼續當法師,可以借用兩大教院的圖書館,以前不讓死靈法師進入的地方,現在我們都可以自由出入。如果你願意……就跟我回去吧。」
伊里爾不屑道:「你的意思是,讓我對你俯首稱臣?你怎麼會如此幼稚?」
伯里斯問:「明年在五塔半島有個峰會,奧法聯合會內的所有死靈學研究者都會出席,你不想去看看嗎?」
伊里爾對此嗤之以鼻:「我已經與『世間僅有的奇蹟』合為一體了,將來,我還可以享用神域的力量,什麼半島、圖書館、奧法聯合會……他們算什麼東西?」
伯里斯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句。
伊里爾沒聽清楚:「你在說什麼?」
於是伯里斯大聲重複了一遍:「我在奧法之神面前許諾,願尊魔法為唯一真理,視世俗利益次之。伊里爾,以前你是這樣教我的。」
導師抱著手臂打量他:「你在說什麼……不,你到底在看什麼?難道外面有你的援兵?」
伯里斯仍然看向塔外。他指了指遠方,微笑起來:「你看,太陽快出來了。」
夜幕尚未退去,冰原仍被黑暗籠罩,東南方向的天際剛剛破出一絲微光。
昏暗的大地上,一個個光點正搖曳著逼近白塔,此時天空濃雲密布,它們就像是墜落到雪地裡的星光。
身為施法者都能認得出來,那是用奧術點燃的一顆顆光球。
伊里爾瞇眼看了一會兒,對著大廳的圓形拱頂做了個手勢,焦黑斑駁的拱頂先是變得光滑如黑玉,然後逐漸變亮,投射出高塔附近的情況。
數枚中型光球圍向高塔,每束錐形暖光下大約有五六個人。其中大部分人穿著戰鬥法師喜歡的灰色短袍,手臂上綁著皮製護腕,腳下踩著符文皮靴,身上掛著數不清的工具袋;還有一些人穿著長袍,手持綴滿寶石的權杖,身邊還跟隨著構裝體護衛或異界魔法獸。
伯里斯認出了不少熟悉的面孔。穿著深藍色法袍的灰髮中年人叫「威斯特」,他是奧法聯合會現任議長德洛麗特的首席學徒;半精靈葛林迪爾也來了,他曾短暫地跟著伯里斯學習過,後來轉向了異界學領域,現在常駐五塔半島,平時很少出門;距高塔最遠,纖細而高䠷的身影,是來自薩戈王都真理塔的海達,比起其他人,她的實戰經驗偏少,但她背後有薩戈皇室的支援,使用起魔法物品和構裝體毫不心疼。
海達不是因為虛弱或膽小才走在最後面的,她走得緩慢,是因為她指揮著數十個劍盾兵構裝體。這些平時是真理塔的護衛,若法師想將它們帶出王都,則需要皇室成員當面授權。帕西亞陛下不願接觸奧法,這些事情都由艾絲特琳公主負責。
當紅玉髓戒指在冰原上粉碎的時候,所有與伯里斯互相信任的施法者都收到了消息。
伊里爾把目光轉回伯里斯身上:「當年你也是這樣做的,偷偷帶人來破壞我的塔。」
他打了個響指,議事廳內所有傀儡騎士都化作煙霧,瞬間消失。傀儡騎士可以在實體與虛體之間轉換,它們直接閃現到了塔下,準備迎接那些傳送而來的法師。
高塔外瞬間喧鬧了起來。從聲音判斷,外面不僅有傀儡騎士,還有一些剛被喚醒的魔像與嵌合屍。嗥叫聲、兵刃碰撞聲和念誦咒語的聲音交會在一起,即使在這麼高的地方也能聽得十分清楚。
伊里爾得意地笑著:「我的學生,你的朋友確實不少,可惜他們無法上來,根本幫不了你。」
伯里斯說:「我不需要他們。他們負責解決重新出現在霜原上的怪物,不需要上來協助我。」說完,他問向洛特:「大人,伊里爾不會把奧傑塔的下落告訴我們,我們只好自己找了。」
「你有線索了嗎?」洛特問。
伯里斯點頭:「我有辦法。」
伊里爾皺眉道:「我的學生,難道你忘了嗎?炙龍牙木已經奪去了你的施法能力……」
聽到這裡,洛特沒有多說半句話,他立刻把身邊的伯里斯撈進懷裡,低頭深情一吻。
伊里爾呆滯片刻。他一直防範著半神,如果半神有疑似攻擊或釋放力量的行為,他會立刻做出應對。但他怎麼也沒想到,半神和叛徒竟突然在他面前接吻,而且動作十分流暢自然。
洛特放開手後,伯里斯立刻回身念出短促的咒語。一道黑色直線應聲浮現,拖曳著電光向伊里爾呼嘯而去。
伊里爾一驚,慶倖自己提前準備了各種防禦,黑色線條撞上隱形壁障,像被盾卡住的長矛一樣不再動彈。
他警惕地後退了幾步:「你們還不明白嗎?這只是奧傑塔的化身之一,真正的『我』不在這裡。」
「我知道,」伯里斯說,「所以那不是攻擊法術。」
伊里爾一愣。如果他還活著,他現在的臉色一定會因羞憤而紅白交加。看到伯里斯恢復施法能力時,他由於驚訝過度,以至於冷靜盡失。他認為伯里斯施展的是即死射線,所以他啟動了最高級別的近身防禦咒語。這個咒語有著次元級別的隔絕效果,一切傷害性法術都會失效,虛體或元素生物無法穿透,連傳送法術都無法連接至護罩內的空間。與此相對的,施法者自身也不能穿過防禦,不能施法影響外界,假如施法者死於護之罩內,護罩的力量就會緩慢消散,在此之前,連死者的靈魂都無法離開。
伊里爾氣得雙手發抖。他誤判了伯里斯的意圖,伯里斯施展的不是即死類法術,而是「憑依鎖」與「刺縛術」。
「刺縛術」是強硬中包含著溫柔的法術,它的效果如字面所示,可以把人釘在某處無法動彈。之所以說它溫柔,是因為它不會傷害受術者,幾小時後就會自行解除。
至於「憑依鎖」,它也不會傷人,而且對真正的生者無效。這法術是用來加固憑依體的,常見的用法是死靈法師把自己或別人的意識藏在新鮮的屍體裡,操縱屍體,假裝死者本人。由於某些防禦區域會彈開憑依的靈體,所以死靈法師會使用這個法術瞞天過海。根據施法者能力的不同,法術的持續時間也不同,在這期間,施法者的靈魂會與他「穿戴」的肉體緊密結合,完全不可分離。
伯里斯使用的是上述兩個法術的結合,它們經過改良,合併為長矛形狀的連鎖法術,會在接觸受術者的瞬間一同生效。
如果伊里爾知道那是「刺縛術」和「憑依鎖」,他可以什麼都不做,他身上已經有普通防禦術的保護了。普通防禦術預置好後就可以自行運作,不需特意啟動。它擋不住來自另一個強大死靈法師的即死攻擊,但完全可以擋住「憑依鎖」和「刺縛術」。
剛才,伊里爾在電光石火之間做出反應,飛快地啟用了最高級別的防禦,沒想到,這反而困住了他自己。
如果他撤銷防禦,他將被「刺縛術」釘在牆上,並被「憑依鎖」鎖在這具身體裡;如果他不撤銷防禦,他就會被自己的法術禁錮在原地,靈魂無法轉移到別的地方。反正無論怎麼選擇,他都註定要被困上幾個小時。
伊里爾努力保持鎮定,目光陰狠地瞪視著曾經的學生和半神。學生施法後走到了窗邊,半神一手摟著他,兩人一邊往塔下看,一邊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麼。
「好,很好,伯里斯.格爾肖。」伊里爾說,「我真是一錯再錯,總是小看你。我記得,以前我最喜歡的學徒是巴倫德,他比你有天賦,也比你有野心,如果說他是忘恩負義的狼,你就是霜原上的小狐狸,你只能依靠小聰明得到一點殘羹冷炙。但我沒想到,最終竟然是你陷害了我,看來我真的沒有學到教訓,我竟然又一次被你的小聰明欺騙……嘿!你們到底在看什麼?我在跟你說話!」
伯里斯和洛特回過頭,看了伊里爾一眼,又轉過去繼續小聲交談。
伊里爾又說:「你們是不是想離開?已經太晚了,走到這一步,你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洛特小心地拉著伯里斯,退回議事廳中間。大窗戶邊沒有玻璃,靠近和遠離時都必須小心一些。伊里爾狠戾地瞪視著他們,等待他們做出回應。他們又互相低聲說了幾句話,竟轉身走出了大議事廳。
伊里爾在護罩裡怒吼:「你們是離不開這座塔的!伯里斯.格爾肖!你和外面那些螻蟻都會葬身在我的霜原之上!」
伯里斯和洛特完全沒有理會他,只是沿著螺旋樓梯向下,經過好幾層後,終於聽不到伊里爾的咒罵聲了。
伯里斯嘆口氣:「其實伊里爾的話也不完全是威脅,有些是真的。」
「有些是真的?」洛特雙眼一亮,「哪些?你真的是霜原上的小狐狸?」
「請您正經一點好嗎?」
「好吧。」洛特對法師伸出手,牽著他走過一段變形的臺階,「你是不是想說,我們確實無法離開這座塔?」
伯里斯點點頭,找了一塊比較平整的地面,試著施展即時傳送。可惜,法陣還未展開就消失了,如同被水流沖散的沙畫。
伯里斯說:「這裡很奇怪,我們可以進來,卻無法離開。塔的門窗看似可以任意穿透,其實全都被看不見的力量封閉,就連傳送法術也無法生效。按理來說,空間能進就能出,如果我不能施展傳送,那伊里爾也不能。」
洛特說:「這肯定是奧傑塔的力量造成的。」
伯里斯問:「奧傑塔還有哪些能力?比如梳理霜原上的魔法波動,讓人無法察覺這裡的變化?」
現在想起來,前一陣子霜原上肯定不太安穩,伊里爾又是復生又是抓人,還修復了一大堆早已廢棄的構裝體和活屍,這一切本不應該逃過奧法聯合會的監控。聯合會裡有一整個團隊,是專職監控異常法術波動的。
除此之外,伊里爾使用的能力也很奇怪。在數個受到控制的身體間靈活轉移,可以直接閱覽宿主的記憶,還能讓宿主難以察覺,甚至意識混亂。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一個死靈法師能做到這些。
洛特摸著下巴:「嗯……這肯定是奧傑塔的力量。他的力量非常神奇,不是奧術,也不是神術,更接近於真神力量的簡化版,就連我都無法瞭解他的全部。他可是『世間僅有的奇蹟』啊。」
「您好像特別自豪……」
「當然了,他是我的造物。」
洛特一臉驕傲,伯里斯卻高興不起來。如果奧傑塔真想做些什麼,現在的骸骨大君根本無法壓制他。奧傑塔如此強大,卻在漫長的沉睡中被伊里爾趁虛而入。伯里斯忍不住想,如果骸骨大君能早幾年回來,那三個造物也能早點甦醒,伊里爾大概就沒有機會謀劃今天的事了。
兩人沿石階一路向下。冰原白塔如今變成了黑色廢墟,傢俱炭化粉碎,門廊扭曲變形,磁磚被燒出裂紋,樓梯護欄殘缺不全,只有灰曜岩製的螺旋階梯還保存完整。
洛特提出要抱伯里斯飄下去,避開狹窄的危險樓梯。伯里斯拒絕了,他說必須用普通的步行方式走下去,才能找到想找到的地方。
「為什麼?」洛特問,「還有,我們要找的是什麼地方?」
伯里斯說:「我知道您的孩子們在哪裡。伊里爾讓我們看白幕上的畫面時,我就猜到那是什麼地方了。他們在白塔最上層的祭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