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案 天使屠夫
紛繁細碎的線索,在看見這方手帕時瞬間清晰了起來,宛如散落的珍珠被銀線一一串起。徐若風瞪大的眼睛,逐漸浮現出紅色的悲愴。
其實在他內心深處,早已察覺到了真相,只是他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在世間千千萬萬人裡,他能遇到她,只因為自己是她計畫中不可或缺的棋子。
泛著幽光的電腦螢幕上,方塊般的文字飛快地隨著游標浮現,保持著彈琴節奏般敲打著鍵盤的手指忽然停了下來,修長的小拇指往上延伸,按住backspace,把最後一句話刪掉了。
不是這樣的,這樣的凶手太不真實了,對於一個連環殺人犯來說,並沒有什麼人是所謂「計畫中不可或缺的棋子」。
他們會把所有人都當成棋子的備選,就算不是這個人,也會是另一個。
徐遙把占了三分之二張臉的金色圓框眼鏡脫下,揉了揉眉心,水藍色的窗簾外透進來朦朧的光,他看看電腦上顯示的時間,已經是早上六點了。
「轟轟轟」的公車引擎聲響起,第一輛公車發車了,占據社會大部分的勞動人口已經開始一天的工作。他們匆匆忙忙地從公車站附近的早餐店或路邊攤買了幾十塊錢的早餐,也許是包子,也許是燒餅油條,也許是清粥小菜,他們甚至來不及把早餐吃完,便變成了一個個微小的音符,趕往悅城不同的方向,匯入早上通勤這首氣勢磅礴的偉大交響曲中。
徐遙撩起窗簾的一角,往樓下看去,那些規律的音符中,會不會有那麼一兩個走調了呢?
他知道會的,只不過是看走調的聲音是大還是小而已。
徐遙揉了揉臉頰,把放了一宿的咖啡喝光,鑽進了淺灰色的被窩之中。
包子、燒餅油條還有清粥小菜,纏繞在一起的食物香味撩動著早上八點悅城永安區警察局辦公室裡的人們。這些訓練有素的警察紛紛以極佳的行動力,撲向了香味的源頭。
「慢一點慢一點,人人都有。」
前腳剛踏進辦公室,手上提著的早餐就已經被瓜分乾淨了,張藍頓時覺得自己身為隊長的尊嚴蕩然無存:「至少留一個包子給我啊。」
「隊長,這是你放閃的代價。」一個剛結束實習的小女警塞了滿嘴的肉包,卻仍字正腔圓地調侃張藍,「這白稀飯又綿又稠,一看就是嫂子煮的,跟外面賣的完全不一樣。自己有愛心早餐還帶來炫耀,這就是代價。」
「哦,照妳的意思,我以後都不用幫你們準備早餐了?」
「滾滾滾,隊長你別聽魏曉萌亂講,她就是嫉妒嫂子。」同事們連忙往魏曉萌嘴裡又塞了一個包子,制止她冒犯眾人的食物供應商,「誰不知道你是我們局裡的大帥哥呢。」
張藍翻了個白眼,看了看四周:「李秩呢?」
「晚上值班的同事跟我說他還沒走,應該還在辦公室裡。」魏曉萌以驚人的速度吞下包子,「我來的時間不長,可是我好像沒見過副隊長下班,他是不是住在警局裡啊?」
「吃妳的早餐吧。」張藍拍了拍魏曉萌的頭頂,拿起一份倖存的燒餅油條,敲響了副隊長的辦公室大門,「李秩,我是張藍,我進來了。」
「隊長。」
話音未落,門就自己打開了,門後站著一個滿眼血絲的年輕男子,他留著普通的短髮,身穿普通的白色襯衫和黑色外套,臉上也是普通加班族會有的疲倦和鬍渣,但這一切並無損他英俊俐落的外表——如果他能稍微放鬆一點,不要一直愁眉苦臉的樣子,警局裡「第一帥哥」的稱號就應該是他的了。
「寶麗閣那件案子,死者的身分已經查明了。她叫方小燕,這是她的資料,這份是她來到悅城三年間所從事過的工作地點和人際關係,這是她的經濟狀況報告,這是她房東的聯繫方式,我已經叫社區的管理人員去詢問了。」
哪怕張藍是他的上司,李秩那冷靜得近乎漠然的語氣也沒有一絲變化,他把一大疊資料夾放到張藍手裡:「我去準備開會的事情。」
「你當自己是機器人啊,就算是機器人也該充電了。」張藍看都不看一眼他遞過來的文件,舉手敲了一下他的額頭,「你上午放假,下午兩點再過來。」
「我沒事,我來講解簡報會比較清楚……」
「你以為你是誰,局裡少了你就沒辦法運作是嗎?」張藍揚起下巴,故意皺著眉頭挑釁般地說道,「我這個隊長也沒用了是吧?」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李秩沒有中了他的圈套,他輕輕嘆口氣,垂下眼睛。
「那你也應該知道,你真的需要休息了。」張藍搖頭,放軟了語氣,像哥哥對待弟弟的態度,「回去睡一會吧,不然別人看見了,還以為發生了什麼重大案件呢。」
「我覺得方小燕的老公有很大的嫌疑,你們記得要問清楚。」李秩揉了揉發紅的眼睛,他接過張藍拿過來的燒餅油條,咬了一口,「謝謝。」
張藍笑道:「去吧,這裡還有我呢。」
李秩也笑了,儘管笑容只是一閃而過,便又回復平常冷淡的神情。
李秩是悅城人,但他很早就獨立在外,工作總是早出晚歸,對住處也沒有什麼要求,九坪的單間套房對他一個單身漢來說已經足夠了。他迷迷糊糊地開門關門,衣服也沒脫,便徑直倒在床上,陷入了昏沉的睡夢之中。
彷彿只是閉了一下眼睛,再次睜眼時卻已經是下午一點了。
難怪肚子那麼餓。
李秩根本沒吃幾口油膩的燒餅油條就睡著了,此時它已經變成一塊冰冷的麵團,李秩實在吃不下去。他先洗了臉,便往樓下的小吃店走去。
「李警官,吃飯嗎?裡面坐。」
已經過了中午最繁忙的時候,店裡人不多,老闆一見到李秩便笑著迎了上去:「還是跟以前一樣?」
「嗯,一樣。」
李秩裝了一杯熱水,在飲水機旁邊的消毒櫃裡拿了一雙筷子,便在角落的位子坐了下來。看那流暢的動作,根本不需要店員幫他服務。
「哎呀。」正在櫃檯裡算錢的老闆娘朝廚房裡喊道,「剛剛的外送你收錯錢了。」
「啊?不會吧?」老闆探出頭來,「番茄蛋炒飯七十五,收一百找二十五塊錢,沒錯啊。」
「你看你收了什麼。」老闆娘揚著一張五百元鈔票,「這是一百嗎?」
「唉?樓梯間沒開燈,黑壓壓的我看錯了。」老闆抓了抓頭髮,「等一下忙完了我再還回去。」
「還要等一下?要是被別人發現多收錢,就是我們的不對了。」
少收要拿回來很正常,但多收了錢,對方也沒發現,還要主動退回去,可見這家店的老闆是個老實人。李秩抬頭看著正在商量誰去退錢的老闆夫婦,插嘴道:「劉叔叔,你的膝蓋不是還沒好嗎?」他指了指老闆膝蓋上的護膝,「那個人住在哪裡?順路的話我幫你還回去吧。」
「還能是誰,這個時間吃飯的除了你,就只有徐老師啊。」
「又是他?」
徐遙,這附近的人都稱呼他「徐老師」,但他在哪裡上課、教什麼科目,幾乎沒人知道。他是這社區的名人,李秩還是社區員警時就常常接到鄰居檢舉他的電話,檢舉的內容從發出噪音到偷窺,可謂應有盡有,比什麼地痞流氓收到的檢舉都多。而他本人態度很差,總是冷冷地不說話,儘管每次都是誤會,但李秩都要浪費許多時間負責調解。
等調到警察分局以後,李秩才終於脫離苦海。這會聽到徐遙的名字,過去被婆婆媽媽糾纏的記憶又湧了上來,他兩道劍眉皺起來了:「算了,就當看望一下老朋友。我幫你們送回去吧,我的炒飯打包,晚一點再來拿。」
「謝謝你啊,李警官。」老闆再三道謝,他把多收的幾百塊錢拿給李秩,又叮囑道,「那裡樓梯的燈壞了,你小心一點。」
「好的。」李秩接過鈔票,便往徐遙家走去。
這片社區裡都是房齡超過十五年的老式公寓,是悅城最早的建築。過去能住在這裡的都是有身分地位的人,只是歲月無聲,現在已經變成了外地人租房時才會考慮的地方。
這裡的公寓沒有電梯,只蓋到第七層,徐遙住在秀麗花園三棟七○二,每次替他調解糾紛都要爬七樓,這也是李秩痛苦回憶的一部分。
好不容易爬完六樓,剛到第七層,李秩腳下傳來一陣喀嚓喀嚓的聲音。低頭一看,是滿地碎玻璃,估計是小屁孩的傑作。他用腳把碎玻璃撥往一邊,以免傷到人,才按響了七○二的門鈴。
門鈴按了三四遍才聽見拖沓的腳步聲,接著門開了,冒出來一個頂著栗紅色頭髮的腦袋,和一張明顯缺乏運動的蒼白臉蛋,臉上帶著李秩熟悉的、彷彿視一切為無物的不屑神情——尤其搭配上那碩大的金色圓框眼鏡,更讓人有種不爽的感覺。可是這張冰冷的臉卻偏偏有著一雙小狗似的無辜眼睛,無辜到足夠平息你剛剛萌生的不爽情緒。
而現在這雙眼睛好像還沒睡醒,三分呆滯七分詫異地瞇了半天,才認出門外這個高大的青年。
「李警官?」
「徐老師,好久不見。」
李秩點點頭,正準備把錢還給他,徐遙就皺起眉頭:「這次又是誰?我今天很安分,吃完東西就睡覺,這樣還有人檢舉我?」
「不是,你誤會了,你剛剛不是叫了劉家小吃的外送嗎?他們找錯錢,我順便拿過來給你。」李秩拿出四百塊遞到徐遙眼前,「四百,你數一下。」
徐遙看都沒看就把錢塞進襯衫的口袋裡:「謝了。」
「嗯,那我走了。」李秩完成任務,轉身就走。
「李警官。」徐遙半個身體趴在門框上探頭問道,「你是順路來還錢還是又降職成社區員警了?」
他這是幸災樂禍還是純粹好奇啊?李秩依靠著極高的修養才沒有朝他翻白眼:「託你的福,還在警察局裡……」正說著,手機就響了,李秩說了聲「抱歉」便接起電話,「隊長,怎麼了?好,我馬上過去。徐老師,有工作我先走了。」
李秩匆忙掛斷電話,朝徐遙說聲「再見」便快步離開。他跑得很急,還在樓下撞到了一個水電工,他匆匆道歉後便飛快地跑出公寓。
徐遙看他急急忙忙的樣子,眼裡閃過一絲不甚明朗的疑慮。
中午的捷運站不算擁擠,但被封鎖的江東站和陸海站仍聚集了一些群眾,有人在抱怨,有人在好奇,電視臺的記者也已經占好位子開始採訪拍攝。李秩掛上警徽,穿過封鎖線,往捷運站裡跑去。
「副隊長!」
打電話給李秩的人正是魏曉萌,她在捷運站入口等著李秩,一看見他便急速而條理清晰地簡述案情:「下午一點半,新桃醫院急救中心接到一通電話,說捷運站有人暈倒,救護車趕來的時候發現人已經死了,而打電話的人也沒找到。電話是在捷運外的便利商店打的,但員工說打電話的人戴著帽子和口罩,認不出來。現在技術部的同事在調取監視畫面,紅姐在查驗屍體。」
「妳不當警察的話可以當廣播員了。」李秩身高腿長,魏曉萌幾乎是小跑地追著他,但她卻能把情況如此流利清晰地呈述一遍,讓他十分佩服。
「當廣播員多沒挑戰啊,還是當警察比較好玩……」這大概是魏曉萌實習以來,第一次聽到副隊長的誇獎,不知不覺飄飄然了起來。李秩猛然回頭瞪了她一眼,她立刻低下頭,「我不是這個意思。」
李秩搖了搖頭,並沒有對魏曉萌說什麼。他遠遠看見法醫跟採證的同事都在忙,便跑到法醫張紅身邊,她正在查看一具癱坐在輪椅上的女性屍體。
「紅姐,怎麼樣?」
「你才是警察,應該是你告訴我啊。」張紅是悅城永安區的法醫主任,跟張藍是孿生兄妹,但待人接物的方式卻天差地別。張藍是詼諧幽默,張紅卻是高貴冷豔,她扶了扶黑框眼鏡,下巴一抬,讓李秩自己看。
李秩不知道自己最近又哪裡得罪她了,只能戴上塑膠手套,蹲下來觀察死者。這是一名四十歲左右的女性,兩鬢有些白髮,比實際年齡顯得更老一些,但身上穿著看起來有些高級的套裝和高跟鞋,他下意識看著死者的手腕和頸部,並向拍照的人員問道:「有找到皮包之類的、可以證明身分的東西嗎?」
「沒有,一發現屍體我們就封鎖了相鄰的兩個捷運站,其他入口的員工也沒發現,估計是被凶手帶走了。」魏曉萌認真地翻著筆記,「會不會是搶劫殺人?」
「求財而已,不用殺人吧?」李秩問張紅,「是被勒死的?」
「頸部有瘀痕,指甲裡有掙扎留下的痕跡,初步判斷,符合被人用手掐死的特徵;而從屍僵判斷,死亡時間不超過八個小時,詳細一點的資訊,要回去化驗才知道。」
「隊長呢?」屍體的情況暫時看不出什麼線索,李秩抬頭環顧四周,沒有發現張藍的蹤影。
「我哪知道,他又不用跟我報備行蹤。」
「他不是妳哥嗎?」
「他是我哥又不是我男朋友。」張紅瞥了李秩一眼,「不過有一個地方很奇怪,你看這裡。」
「嗯?」李秩隨著張紅的動作看去,張紅把死者的頸部往旁邊一撥,只見靠近後頸兩側,各有四個規則排列的圓形瘀痕,李秩皺眉,「這是凶手戴著戒指還是什麼嗎?」
「不清楚,便利商店的監視畫面看到打電話的人戴著手套。」
張藍的聲音從另一個方向傳來,他摘下開車時阻擋日光的墨鏡,把一個隨身碟塞到李秩口袋裡:「那個打電話的人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我們今天要加班了。」
李秩收好隨身碟,默默點頭。
「要盡快確認死者的身分,不然沒辦法調查。」張藍拍了拍張紅,「今天辛苦一點,盡快給我驗屍報告。」
「我哪一天不辛苦?」張紅翻了個白眼,整理好驗屍器具,讓人把死者帶走。
「隊長,我覺得這個案子有些蹊蹺。」李秩總覺得有些不妙,他想起今天早上他交給張藍的那份報告,抓住張藍,「你看方小燕的報告了吧?她和這個案子的死者情況很相似,會不會是連環殺手?」
「嗯,兩名受害人都穿著光鮮,年齡相近,都是被掐死的。但方小燕死於家中,死前沒有收到急救或報警電話,如果是連環殺手,這件案子的布置如此繁瑣,肯定經過安排,但方小燕卻更像臨時起意,不像同一個人所為。」
「也許是我多慮,但我覺得應該調查一下急救中心的人,也許關於方小燕,還有什麼是我們不知道的。」
張藍抬了抬兩道濃眉:「哦,說說看?」
「死者是四十左右的女性,衣著光鮮,身上沒有或被搶劫了首飾財物。死因是被掐死的,頸部都有奇怪的圓形痕跡,都是急救中心接到電話派出救護車,但卻發現人已經死了。」李秩語速很快,簡直有點滔滔不絕,「隊長,我曾經看過一個類似的小說情節。。」
「啊?」張藍一愣,「你這又是哪來的妄想?」
「我不會記錯的,的確是這樣的情節。」除了工作,李秩很少主動說起什麼話題,也鮮少參與別人的聊天,現在卻像是被按下了奇怪的開關,用眉飛色舞來形容也毫不為過,「凶手是一名救護車司機,他每次殺人後就把屍體遺棄在路邊,然後打電話叫救護車,再由他自己開車把屍體帶回去,不僅解決了處理屍體這個問題,還可以合法合理地接觸並搬運屍體。」
「嗯……是可以往這個方向調查一下。」相比處理屍體的詭計,張藍好像對近乎手舞足蹈的李秩更感興趣。他自從家裡出事,就一直都是冷冰冰的,但此刻描述著小說情節的他,跟當初追在自己身後要聽偵探故事的小孩一模一樣,張藍便忍不住笑道:「李秩,你看的是什麼小說?是《福爾摩斯》還是《柯南》啊?」
「呃……就、就是一篇網路小說,叫《天使屠夫》。」李秩這才停了下來,乾咳兩聲掩飾剛才的興奮,但兩頰微微發紅,彷彿做了什麼丟臉的事情,「寫得還不錯,關於心理描寫的內容尤為精彩,我只是抽空了看一下,沒有耽誤工作。」
「我又沒罵你,法律也沒有規定警察不能看小說,你心虛什麼?」張藍拍了拍李秩的肩膀,兩人已經走到警車旁,張藍讓他先上車,「認真工作,享受生活,培養一點興趣愛好,這樣很好,我記得你從小就喜歡看偵探小說……」
李秩打斷了張藍對他小時候的追憶:「我在想凶手會不會也看過這本小說,然後模仿劇情犯案?」
「你看那篇小說的點閱率還不錯吧?真的按照小說情節作案的話,不是擺明告訴大家真凶是誰嗎?」張藍卻否定了這個推測,他戴上墨鏡,「李秩,小說是小說,推理是推理,我們是警察,必須依靠自己的眼睛和調查,如果真的有那種看看屍體和現場就能推斷出一切的神探,哪還需要我們呢?」
「我明白的,隊長。」李秩垂下頭,剛剛稍微升騰起來的雀躍又回歸到了那和相貌極不相稱的陰鬱深沉,「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