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暮音站在那裡,一臉呆滯地看著眼前完全陌生的「天帝」,腦子裡不停迴盪著剛才聽到的話。
借用了人類的軀殼?自己通常把他叫做「天青」?那是什麼意思?
「我感到十分失望。」身為神界的帝王,諾帝斯任何時候看上去似乎都是神聖而不可褻瀆的:「妳什麼時候學會懦弱和逃避現實了?」
「我沒有……我什麼時候逃……」風暮音發覺自己開始語無倫次,連忙停下質問。她深吸一口氣,盡力讓自己保持冷靜:「你能說得詳細一點嗎?我根本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看來是我錯了,妳遠沒有我想的那麼聰明。」諾帝斯搖搖頭,綠色的眼睛裡帶著惋惜:「原本我以為這些提示對妳來說已經足夠了,可是現在我不得不更殘忍一點,妳要知道,這並不是我的本意。」
風暮音真的很害怕,當她一看到這個熟悉卻又陌生的男人,就覺得自己的心在胸腔裡不停發抖,連呼吸也變得斷斷續續。但她心裡又隱約能夠感覺到,這份恐懼並不完全是因為這個人是她惡夢的根源,雖然可能曾經被這個人殘忍地對待過,但她已經不再是那個無力反抗的孩子了。
她真正害怕的,是她自己都說不清楚的原因,也許就是這個男人口中「更殘忍一些」的事。直覺告訴風暮音,不論對方接下來要說什麼,可能都是她無法接受的,最明智的選擇,是現在立刻轉身逃走。可不論理智再怎麼催促她採取行動,她還是站在原地,愣愣地看著這個有著綠色眼睛的男人。
「還記得這個嗎?」諾帝斯似乎很滿意她呆滯的表情,微笑著舉起帶著銀色指套的手指,在空中輕輕一劃:「如果不是因為我給妳的標記,妳怎麼可能解開盟約森林的結界?」
風暮音的左手像是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著,不受控制地抬了起來,露出掩藏在衣袖下,由纏繞的綠色線條組成的圖案。
「你給我的?你在說什麼?」風暮音看著那個圖案,遲疑地問:「這明明是天青在迷霧森林裡和我開的玩笑,怎麼又變成你給我的標記?」
「雖然看起來形狀相似,不過這可不是什麼四葉草或愛的記號。這是代表了我的徽記,就好像標記所有物一樣。」諾帝斯笑了出來:「至於『天青』……那是直到我成為神界的『諾帝斯』之前,一直使用的名字。」
「你說你是天青?」聽到這個荒誕的說法,風暮音止不住地嗤笑:「如果你是天青,那剛才和我見面的人又是誰?」
「妳怎麼還不明白?」諾帝斯的耐心極好,依舊從容地說道:「我是『天青』,卻不是『蘭斯洛.赫敏特』。妳剛才見到的實際上是『蘭斯洛.赫敏特』,而不是『天青』。」
「天青不是蘭斯洛……你是天青,蘭斯洛是蘭斯洛。」風暮音按照他的邏輯,機械地重複著:「你們是兩個完全沒關係的人?」
「妳果然還沒笨到無可救藥的地步。」諾帝斯指尖一動,讓風暮音的手自由地垂落:「沒想到這樣一個充滿破綻的謊言,居然把我都騙過了。」
「我不相信你的鬼話,一點也不相信。」風暮音慢慢搖著頭:「你純粹是在胡說八道。」
「很好,既然我說的話妳不相信,那就讓『天青』自己和你說吧。」諾帝斯目光一閃:「你還在等什麼?已經到了揭曉謎底的時間了──阿洛。」
他刻意強調的最後兩個字,讓風暮音竭盡全力維持的冷靜終於出現裂痕。
慢慢接近的腳步聲緩慢有力,在離風暮音還有幾步的地方停了下來。
阿洛?在風暮音認識的人裡面,只有一個人叫這個名字,在那一片迷霧重重的森林裡面……風暮音全身僵硬,根本無法轉頭確認背後的人到底是誰。
諾帝斯和她之間的距離不是很近,但風暮音清楚地在他眼裡看到了惡意嘲弄。這種冰冷的嘲諷讓風暮音稍微清醒了,她咬了咬牙,猛地轉過身。
「天青」穿著黑色的風衣站在風暮音身後不遠處,看上去和剛才沒什麼不同,當然,除了他臉上那麻木冷漠的表情。
「天青,你告訴我,這倒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說你不是天青?」風暮音的聲音急切而慌亂:「我不相信,真的,我一點也不相信!」
「暮音。」他回答的聲音很輕:「他說的都是真的,我並不是天青,而是蘭斯洛.赫敏特,也就是妳在迷霧森林裡遇到的阿洛。」
「你在說什麼?」風暮音慢慢走到他面前,迷惑地看著他:「你再說一遍,我好像沒聽清楚。」
「風暮音,妳最好學會面對現實。」蘭斯洛一臉沉重地回望著她:「我知道妳已經明白了,就像妳所聽到和看到的那樣,我──蘭斯洛.赫敏特──和妳喜歡的天青並不是同一個人,也許身體一直都是,但存在其中的靈魂卻完全不同。」
風暮音的腦海一片嗡然作響,眼睛看見的東西都重疊模糊。
「你胡說!我什麼都不明白,我一個字都不明白!」她的聲音發顫,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辯解什麼:「怎麼可能?你是天青……一直都是……」
「我不相信妳完全沒有感覺到我們的不同。」蘭斯洛對她搖頭:「妳從夢域回來之後再見到我,就應該覺察到什麼,不然也不會什麼都不問我,把我的出現視為理所當然。只是因為妳害怕知道真相,那時才刻意忽略不提。」
風暮音把顫抖的手掌緊握成拳,慢慢往後退了一步。
「還記得嗎?」蘭斯洛往前跟進一步:「那天晚上,在迷霧森林裡面,妳應該已經看到了一切。」
「不,那是你,我看到了你!」風暮音又往後退了一步:「那時候你有危險,可是我暈倒了……」
「還有呢?暈倒之前妳還看到什麼?」蘭斯洛表情冷漠地跟上,對風暮音驚慌失措的表情視而不見:「妳看到我,也看到了他,妳還看到了……」
隨著他的敘述,風暮音彷彿回到了那片充滿霧氣的森林,她茫然不安地在一片迷霧中奔跑,想要尋找不知道跑去哪裡的天青。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從髮稍不斷滴落的汗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無法辨別方向,只能依靠直覺一直往前。就在她終於衝出重重白霧的那一刻,她看到了──
「對於細心的妳來說,一眼就已經足夠了。」蘭斯洛抬起手,舉到自己和風暮音中間:「妳不要告訴我,除了『天青』的臉之外,妳什麼都沒有看到。」
風暮音看著他舉高在自己面前的雙手,似乎看見有些黑色的光芒在那兩隻手的手腕間閃過。
她先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後又一下……
阿洛來這裡的時間不長,我看他沒有地方可去,就允許他暫時留在這裡。不過看來,他很快就要離開了。
阿洛本不屬於迷霧森林,或者他本不屬於那個世界。
為什麼不拿掉斗篷?
阿洛一直一直穿著斗篷,可是他有一雙人類的手。
傳說中,只有魔族才擁有紫色的眼睛。妳是人類,瞳孔不應該會出現這種顏色。而且妳的頭髮生長的速度超乎常人,這是個很糟糕的現象。
阿洛在說那些話的時候,感覺很奇怪,帶著一種奇怪的戒備,就像本能地排斥魔族。
阿洛,你的聲音和天青很像呢。只聽聲音,我也分辨不出來。
兩個人的聲音何止像,簡直是一模一樣。世界雖然很大,可是要找兩個聲音完全一模一樣的人,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暮音……妳怎麼會這麼傻呢!妳這個樣子,我該怎麼告訴妳呢……
他那時原本要告訴自己什麼?難道他想要告訴自己,他根本就不是……
蘭斯洛已經不再往前,但風暮音卻依舊往後退去,直到她的後背撞到了什麼,才不得不停了下來。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一種淺淡而乾淨的氣息就把她包圍起來。微涼的手指撫過她的臉頰,動作輕柔地就像對待珍愛的寶物。
「你做得很好,可是有些超過了。」再怎麼仔細聆聽,這個聲音和天青也沒有半點相似之處:「你應該更委婉一點,再怎麼說,她對你一直都是不錯的。」
風暮音順著手指的移動向後仰起頭,以非常接近的距離對上了那雙美麗的眼睛,那說不清是深邃還是清澈的綠色,正閃耀著點點光芒。到了這個時候,風暮音再也沒辦法告訴自己這是一個陌生人。雖然外表完全不同,雖然她內心深處對這個人仍有畏懼,可是面前的這個人千真萬確就是天青。
「如果你真的是……」風暮音嘴唇顫抖了一下,怎麼也無法說出那個名字:「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為什麼?」諾帝斯用另一隻手托起風暮音的手腕:「因為我需要讓妳愛上我。」
「需要我愛上你?」風暮音打了個冷顫,感覺四周的溫度忽然冷得讓人無法忍受:「為什麼你要讓我……」
「為了讓一個無聊的預言變成事實。其實那是一個可笑的預言,但既然所有人都深信不疑,對我來說就大有用處。」銀白色的長髮隨著他低頭的動作滑過風暮音頸邊,那冷冽的觸感彷彿髮絲是寒冰凝結成的一樣:「我不惜借用人類的身體接近妳,希望讓我們之間的感情產生得和諧而自然。可是就在一切順利進行的時候,我忽然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如果不是有人及時提醒了我,這個錯誤差點就無法挽回了。」
他說他變成人類接近自己,為了讓自己愛上他,而動機,則是一個「只要讓別人相信」就可以了的預言。風暮音想要避讓的動作,因為諾帝斯的話而停頓。她轉過頭,看向一旁始終不言不語的金先生。
金先生沒有和她對視,率先移開視線。
「我怎麼從來沒有注意到呢?」諾帝斯握住她的手腕,拉回她的注意力:「其實是這麼地明顯,既然妳是『黃昏的聲音』,又怎麼能夠代表光明?又怎麼可能是我所需要的?」
暮音這兩個字,意思是「黃昏的聲音」,這是一個有些奇怪的名字,當然不能代表光明,可自己的名字又和光明有什麼關係?而且他的話聽起來,就像是……
「你希望我是什麼人,而我並不是,對不對?」風暮音小心地問。
「妳總是令我感到驚奇,雖然都是在一些不恰當的時候。」諾帝斯用一種無奈的語氣告訴她:「妳猜對了,我一直試圖讓妳愛上我,而就在幾乎成功的時候,卻發現有人和我開了個惡劣的玩笑,原來我一開始就搞錯對象,我要找的,我要讓她愛上我的那個人,根本不是妳。」
風暮音臉色發青,覺得眼前都是虛假的幻象,一切就像是誇張得超出尺度的惡作劇一般,根本沒有半點能讓她相信的理由。
「難道妳不覺得,在奇異的世界冒險,努力拯救自己的親人,這是非常適合讓愛情開花結果的環境嗎?」諾帝斯用一種風暮音熟悉的溫柔語氣,向她揭曉著殘酷的真相:「我也覺得很可惜,畢竟我花費了太多時間和精力來培育這朵愛之花,最後卻要親手將它鏟除,然後重新來過。」
風暮音下意識地掙扎,沒花費什麼力氣就從那個冰冷的懷抱裡掙脫出來。她轉身面對這個人,睜大眼睛盯著這個因收斂笑容而更加凜然高貴的男人,意識到冷漠無情也許才是「諾帝斯」真實的模樣。
「天青。」風暮音低下頭,看著自己手腕上的圖案,聲音低沉地說:「如果你現在告訴我,這只是玩笑或你有其他苦衷,雖然我會很生氣,可最後我還是能夠原諒你的。」
諾帝斯的回答,是一個冷漠的笑容。
「如果真的只是一場騙局,我還是要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她的聲音冷靜得連她自己都覺得訝異:「如果那些誓言都是謊言,那是不是代表著你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假的,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真是遺憾,這其中根本不存在妳問的這個問題。」諾帝斯看著她的表情,就像高高在上的神祗,正俯首看著人世間一齣荒誕有趣的鬧劇:「不要用人類的狹隘目光來看待這一切,我所需要的,不是黑暗中孕育出來的汙穢魔物,而是出生於晨曦光輝之中的純潔公主。」
「什麼意思?什麼叫出生於晨曦的……光輝公主?」
「很簡單的意思。」回答這個問題的,竟然是金先生:「天帝大人指的那個人,是晨輝。」
風暮音看了過去,在金先生沒有閃避的眼睛裡又一次看到了憐憫。只是這一次,她明白了原因,她終於明白為什麼金先生會覺得她可憐。
「他要的是晨輝不是我,而你一直都知道這件事,只是沒有說出來,對不對?」不是求證,風暮音只是面無表情地陳述:「晨輝,出生於晨曦光輝之中的純潔公主……果然是個很適合光明的名字。」
鬧劇,真是一齣荒誕的鬧劇。最後的結果果然如此,就像一直以來,風雪告誡過她的一樣。沒有任何人值得信任。原來……真的沒有例外。風暮音捂住自己的嘴,用一種壓抑的聲音笑了出來。
「對妳說出這些殘忍的話,我有點於心不忍。」這句話從諾帝斯嘴裡說出來,聽起來就像一句虛偽的社交辭令,沒有人會相信他真的有什麼「於心不忍」:「我希望能讓妳像童話故事裡的公主一樣,永遠生活在美麗光明的世界。但我可愛的暮音,妳怎麼就不是我真正要找的那個人呢?」
她第一次試圖相信的人,試圖去愛的人,眨眼之間,變成了一個再陌生不過的人。事實就是這樣,他是神,而她只是小丑。風暮音能夠聽到,溫熱血液在自己血管裡一點點凝結,還有心裡某個部分靜悄悄地、慢慢地死去的聲音。
站在風暮音身後的蘭斯洛抬起頭,看著風暮音搖搖欲墜的背影,直覺就要伸手扶她。
諾帝斯冰冷的目光,卻在這時有意無意地瞥了過來。蘭斯洛默默地收回手,放到身側,緊緊地握成拳。
「原來都是假的。」風暮音好不容易止住瘋狂的笑意,對著面前的諾帝斯點點頭:「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我一直覺得不真實,原來,所有一切都是假的,原來……什麼都不存在。」
什麼都沒存在過,從來就沒有那個體貼溫柔的天青,從來就沒有那種纏繞胸臆的愛情,既然已經到了這種地步,那又有什麼好傷心的?如果說表現出受傷能夠換回什麼的話,那也只會是更加不堪的嘲笑,不過是被人騙了,何必連自尊一同奉上任人踐踏?
「你的演技真不錯,我差點就被你騙了。」風暮音挺直脊梁,在這一瞬間,除了略微蒼白,她的臉上一點也沒有表露出悲傷難過的情緒:「不過,我承認這讓我很難堪。」
諾帝斯微揚起眉毛,似乎詫異於她的反應。
「你在期待什麼?」風暮音也學他一樣抬起眉毛,頗為挑釁:「如果你以為我會趴在你腳邊痛哭流涕,恐怕要讓你失望了。對我來說,你還沒重要到那種程度。」
諾帝斯綠色的眼睛微微瞇起,有些疑惑地看著她。
「你覺得我像會犯同樣錯誤的傻瓜嗎?」一想到自己有多傻,風暮音忍不住笑了起來:「在你第一次隱瞞身分接近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個不值得信任的人。不過看你這麼開心,我也就好心配合你一下。」
「真的嗎?」諾帝斯眸光一閃。
「幸好,我沒有真的愛上你。」風暮音輕輕撫摸著手腕上的印記:「否則就算現在趴在你腳邊痛哭流涕,也只會被你當成笑話。」
這不是實話,她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假的,她的心絞痛得讓她幾乎窒息,但她臉上卻沒有流露出半點軟弱痛苦。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至少要留著讓自己驕傲退場的力氣。
諾帝斯往前一步,把兩人的距離拉近:「為什麼到了這種時候,妳還是這麼喜歡逞強?」
「你這麼說不是很矛盾嗎?」風暮音微仰起頭,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他:「你自己都說我這個人類目光狹隘,所以就算要愛,也應該愛上這個人吧。」
她說話的時候,慢慢將身體轉了過去,面向站在那裡的蘭斯洛。
諾帝斯用比冰還要冷冽的目光,看了一眼滿臉驚訝的蘭斯洛:「妳不會告訴我,妳看中的只是這個人類的軀殼吧?」
「如果你真的相信,那些虛偽噁心的謊言能讓我愛上你的話……」風暮音嗤笑一聲:「你太不瞭解人類了,對狹隘的人類來說,眼前的就是最真實的,我才不管靈魂那種看不見摸不到的東西。」
「看在妳這麼有精神的分上,我可以做出一些退讓。」被貶低的諾帝斯不但沒有惱火,反而笑得更加開心:「畢竟我只是今天第一個驚喜,而不是最後一個。」
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讓風暮音忍不住回頭看他,她卻什麼都沒有看到。
那個聖潔高貴到刺眼的「天帝」,居然突兀地消失,沒有留下一絲痕跡。風暮音只覺得眼前發黑,晃了一晃,差點摔倒在地。但她還是撐住了,她站在那裡把背挺得筆直,直到脊梁都能感受到一股難忍的疼痛。
「暮音……」蘭斯洛喊她。
風暮音好像什麼都沒聽見,她側過頭問金先生:「晨輝被他帶走了嗎?」
金先生張開嘴像是要說話,最後卻只點點頭。
「他帶走晨輝,想做什麼?」她又問。
「娶她為妃。」金先生回答得簡單有力:「如果沒有被他發現,他娶的那個就會是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