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在後座的隼雙眼緊閉,感覺風在耳際呼嘯。
剛才摔在地上的體驗讓他完全不敢放鬆身體。引擎的震動透過車身傳來,循環終結的壓縮蒸氣從排氣管中噴射而出。
芙蘭.海姆隨心所欲地轉動油門,切換檔位,口中哼唱的奇妙歌曲隨著速度加快而變得五音不全。
忍耐許久之後,隼終於稍微睜開眼睛,草皮快速地從兩側飛動,才一抬頭,帽子立刻被風捲落翻飛,略長的一頭白髮隨風飄揚。他反射性地想伸手抓住帽子,身體卻瞬間失衡。
「哇──哇啊啊!」發出喊叫之後,他只能選擇抱住芙蘭的腰以免摔下車。
芙蘭左手放開龍頭,輕輕地在抱著自己腰間的少年手掌上拍了兩下,然後繼續加速。
「抓緊囉,時間快來不及了,我要動力全開抄近路。」
「咦?」
隼還沒會過意來,芙蘭便扭轉車頭切入路旁的草坡、飛越排水溝之後直接駛進起降跑道外圍的草皮,猛烈的震動讓他不安地發出哀號。
經過一番折騰之後,車輪再次接觸平坦的跑道,芙蘭喀答喀答地踩動換檔,重新讓引擎恢復高速運轉。她哈哈大笑,駕駛摩托車在起降跑道上囂張奔馳,筆直朝向遠處的銀樺級巡洋艦咻咻高速移動。
激烈的迴轉之後,芙蘭抓準時機扣緊剎車,輪胎在地面上劃出黑色的焦痕,摩托車才安穩地停止。
她拍拍正放在自己側腹、不斷顫抖的手。
「你可是航空騎兵耶!怎麼坐個摩托車大呼小叫的?這樣不行喔。」
他們直接橫越跑道,以切西瓜的方式來到飛行艦隊的整備區域。
完蛋啦,一定會被移送軍事審判的,不但搞錯報到單位還橫越軍機跑道,飛行員的夢想毀滅了。隼垂頭喪氣地發著抖,額頭淌滿冷汗。
但抖了半天,也沒有任何人過來將他拘捕,只有芙蘭大搖大擺地在摩托車附近晃來晃去。
「哎呀,引擎好像被我弄壞了……算了,反正車也是借來的,無所謂。喂喂,再不下車的話會來不及唷!我可不會等人,你不是要到另一邊去嗎?」
丟下這段話後,她便逕自拋下隼向戰艦移動。隼只好克服發軟的雙腿趕緊下車,跟著芙蘭移動。
他轉頭看著那輛像條喘不過氣的老狗般騰騰冒煙的摩托車,雖然速度比不上航空機,但離地面太近讓他覺得十分可怕,只用兩個輪子行駛耶?
隼一邊回想,一邊加快腳步。
原本以為他們的目的地應該是銀樺級巡洋艦,沒想到芙蘭完全無視那艘巨大的飛行戰艦,直接走到另一頭,等待著他們的是一艘灰撲撲的中型運輸艦。
艦身以運輸貨艙為中心,大型飛空石發動機安置在艦橋之後,正閃耀著隱隱藍光。梭狀艦身在艦橋正前方削出平整的狹長甲板,只裝備簡單的防空火砲。
他們登上通往甲板的爬梯,周圍沒有任何整備人員,整艘船艦就像在等待兩人的到來般沉默。
才剛踏入艦橋,安坐在指揮椅上的少校艦長立刻慍怒地站了起來。他怒目圓瞪,看似想破口大罵,卻拿眼前的女性毫無辦法,畢竟最高指揮權不在自己手上。
「海姆少校,請問妳跑到哪裡去了?延誤啟航時間的話該怎麼辦?」他咬牙切齒地詢問。
「由你負責囉。」
艦長滿臉脹紅。
「妳身後的又是什麼人?」
「噢,這位是我剛認識的未婚夫──隼.賽雅克准尉。隼跟准念起來很饒舌吧?我剛剛去向司令道別,結果就一見鍾情墜入愛河了,請多多指教囉!」
聽著芙蘭自顧自地說了些亂七八糟的台詞,感受到艦長銳利目光的隼隨即立正。
「隼.賽雅克准尉,請准予與貴艦同行前往西波島第七航空教練團。」隼大聲地說出請求。
艦長看了看芙蘭,又看了看隼。
「海姆少校,妳怎麼任性妄為我管不著,不過要讓無關人士登上本艦,就算是計畫負責人的妳同意,沒給我一個交代的話我可不能准許。」
「那麼,他是計畫的預備飛行員。這樣就沒問題了吧?」
「唔……話說在前頭,本艦是運輸艦,預定外人員全都要當作貨物看待。」
「說的有理,那我們就到貨艙去吧,賽雅克准尉。」語畢,芙蘭便拖著滿臉尷尬的隼走向通往貨艙的通道。
艦長怒聲喝斥的聲音從艦橋傳來,隨著艦橋人員的應喝,早已蓄勢待發的飛空石發動機完全啟動,自艦體中心嗡嗡運轉,震動擴散全艦,然後趨於穩定。
灰色的運輸艦逐漸飄離地面,緩緩朝起落道移動。推進用的碳素引擎開始運轉,游離粒子閃爍著飛空石發出的光澤,由噴射口後方拉出錐狀的擬似藍焰。
隼和芙蘭加快腳步,在運輸艦加速之前坐上給貨艙人員使用的安全座椅,並繫上扣環。
艦身驟然加速,在達到巡航速度之前,飛空石發動機必須維持在增壓狀態,因此會持續搖晃一段時間,直待乘上風,浮力才能穩定地托住艦身。
比起摩托車,隼還是覺得這股震動叫人安心許多。
貨艙裡充滿油和鐵的氣味,赤紅的警示燈持續點亮。芙蘭渾然忘我大聲哼唱歌曲,配合發動機高亢的運轉聲,宛如奏鳴曲的和聲。
隼在劇烈的搖晃中不自覺地盯著空曠的貨艙內部。
外部裝甲板的接縫間,鏤空挖出的方格窗在昏暗的環境中射出微光。除了角落堆疊的層層貨匣外,中央只存在某個披上防塵布的嬌小物體。
那隱藏在布面下的朦朧造型毫無疑問是航空機。說是「嬌小」,其實是相對於蘇納邦聯的其他機型而言,畢竟就連使用炭素發動機的雲雁初型展翼後也比它整整大上了一圈。它的尺寸與其說是航空機,更像是車輛。
機翼劃出的輪廓在幽暗的空間中震動。
燈號轉綠。
艦身平穩下來後,芙蘭早一步解開安全扣環,離開座椅,笑咪咪地趴上浮在空中的機首線條,就像與嬰孩互相蹭弄臉頰般廝磨。
「好孩子,乖乖唷。馬上就可以讓你在天空中飛翔了。」她喃喃念道。
隼走向前,迷惑地注視眼前被防塵布包覆的存在。然而當他將手心貼上之後,心中的疑問隨即消失。
這是航空機。
雖然從輪廓上完全無法想像覆蓋其下的造型,但機翼材料特有的觸感、韌性和彈性,確實地穿透布料,從內側反映而出。
「賽雅克准尉。」
「啊……是!」隼立刻挺直身體。
「幫我打開那邊的照明開關。」
芙蘭伸出手指,指向牆壁上的拉桿。
隼開啟電源之後,渾沌的艙室內頓時轉為明亮,高瓦數的日光燈混入隱隱的藍,將貨艙內的黑暗掃除。
「謝謝。」
隼回到芙蘭身旁,專注地在腦海中勾勒出布料下的機體模樣。
「嘻嘻,想看看下面嗎?」
像揪起裙襬似的,芙蘭捏住防塵布的一角,露出底下光滑的純白裝甲。
「可、可以嗎?」
「當然不行啊……!你以為我會這麼說嗎?雖然本計畫也算是機密,但由於閣下剛剛已經正式成為計畫內部人員,所以沒問題喔!」
她微微一笑,彎身屈膝,只要纖細的手腕一揮,就可以將整張防塵布扯落。
隼原以為讓自己成為預備駕駛員只是芙蘭用來搪塞運輸艦長的玩笑話,沒想到她如此認真,反而讓他不知所措。
「要來囉!嘿耶!」
還沒等隼回答,她便一鼓作氣地撤下防塵布,機影瞬間映入隼的眼簾。
那是他從未見過的美麗造型。
柔順的機身線條如同流水由機身後部的發動機滑出,在前端交織成劍尖般的機首,機身角度在駕駛艙的中段開始壓低,兩側機翼向前勾掠,讓整體機身在視覺上顯得更加修長。襟翼完美地與翼身密合,只留下活動極限的空隙。
半露的飛空石發動機和後方向量噴嘴沒有塗上白漆,呈現原始的金屬色澤。圓潤突起的小巧座艙看起來還有調整空間,內部的操控配置與隼見過的駕駛艙全然不同。
機密蝕刻的儀表板和外框玻璃閃閃發光,嶄新的節流閥和調節馬力的排檔推桿連一絲油汙也沒有。
裝置在機身內部的機關砲從駕駛艙下方裝甲的兩側露出黝黑的銃眼,機身也配合其型,凹入柔美的線條。
眼前的航空機身大小幾乎只有雲雁的三分之二,或許更小。機翼的線條讓隼想起家鄉的鳶尾花,一到季節便開得滿山滿谷。
「這……這真的……」隼忍不住就要發出讚嘆。
「哼哼,很美對吧?」
「……真的飛得起來嗎?」
芙蘭誇張地滑了一跤,跌倒在地,捲入棄置在一旁的大片防塵布內,然後氣鼓鼓地跳起來。
「啊──真是受夠了,為什麼每個人都無法理解我的美妙設計呢?明明前掠翼是最能有效利用空氣動力的設計啊!改變攻角的速度又快、最小空速又低……噗噗!」
她噘起嘴,不滿地抱怨。
「呃……對、對不起,海姆少校!因為這架機體真的美得不像是航空機,下官才會說出這種不得體的話。」
「算了,無所謂啦,等到這孩子在天空中飛行的時候,絕對會吸引住每個人的目光。啊啊,真的好可愛喔!」
「這架航空機叫什麼名字呢?」隼好奇地問。
「目前只有編號,還沒給讓駕駛員起上正式的名字。」
「這樣啊……」
隼撫摸著冰涼的飛行裝甲。有朝一日,自己是否也能像這樣替所擁有的航空機取名字呢?他在心中暗自期待著。
「對了,請不要叫我海姆少校,叫我芙蘭。」
「咦……可是……」
「啊,我肚子餓了,你那邊有東西吃嗎?不要想騙我喔!我早就聞到了。」
「……下官只有預備用的乾糧。」
芙蘭摸摸肚子,嘴饞地彎起嘴角。
隼走向放在安全座椅旁的背包,取出放在最上層的物品之後,從內袋裡拿出用油紙包裹的硬麵包。因為他也覺得有些餓了,於是將麵包從中平分,將其中一半交給芙蘭。
那是他在旅途中,因為受不了剛出爐的香味而被誘惑,勉強購買下來的美味麵包,外皮烤得酥脆,內裡柔軟又濕潤,配上焦香的培根和雞蛋便是一頓豐盛的早餐。雖然麵包已經變乾,不過包在油紙裡的奶油香氣還是在打開之際迅速擴散開來。
芙蘭接過麵包,用鼻子嗅了嗅,肚子隨即發出咕嚕嚕的飢餓聲響。她用手背推齊眼鏡,張大嘴,毫無矜持地一口咬下。
「好好吃──!」
她一邊打從心底發出盛讚,一邊大口地嚼著麵包,手中的麵包三兩下就消失不見。她於是瞪大眼睛,直盯著隼手上的麵包瞧。隼無可奈何,只好又將手中的麵包掰成兩半,到頭來自己根本只吃了四分之一。
隼看著自己手上的小片麵包乾笑,放進嘴裡用唾液軟化,徹底咀嚼享受滋味之後才吞落胃中,稍稍填飽肚子。
芙蘭舔舔唇邊的油漬,意猶未盡地吮起手指。
「海姆少校……」
「芙蘭才對。」
「呃……芙、芙蘭小姐……」隼扭捏地直呼她的名字。就算不是長官,他也不曾對不熟識的女性直呼名字,畢竟只要舉止一不小心就容易遭人白眼,他向來只能嚴以律己。
「什麼事?」
「您很厲害呢!竟然可以造出如此美麗的航空機。」
「對吧,咻咻飛起來的時候絕對會更驚人喔!」
「是實驗機型嗎?」
想起剛才芙蘭與其他人的談話,隼好奇地問道。
「確實是實驗計畫的一環,這是為了測驗針對優秀擊墜王牌的飛行習慣來製作特化機,是否能在局部戰爭中取得更大的戰果,才應運而生的實驗機。」
「原來如此。」
原來眼前的美麗機體已經擁有主人了啊。不過……飛行習慣?
「也就是說,它其實根本不需要預備駕駛員吧?」
「沒錯。」
原來那真的只是藉口而已……隼心中的一絲期待突然冷卻下來。如果自己也能駕駛最新銳航空機在天空翱翔迴旋,感覺一定十分美妙。
「喏,你今年幾歲了?」芙蘭突然湊近身子,滿臉好奇地問。
「下官……剛滿十七歲。」
「十七歲啊……我進入開發局的時候也正好十七歲呢!順帶一提,我今年二十三歲。」
隼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那種表情是什麼意思?你瞧不起我嗎?」
「不……下官只是覺得您年紀輕輕就能擔此重任,實在令人非常敬佩。」
芙蘭歪了歪頭,睨了隼一眼。
「你好像有點無趣,會不合格喔!」
「……不合格?」
「坦率一點不是很好嗎?」
「下官只是維持應有的禮節。」
「哼……」芙蘭完全遺忘麵包的恩惠,噘嘴鬧起彆扭。
兩人沒有繼續交談,芙蘭再度哼起方才的曲調。因為前兩次都被雜音干擾,隼認真聽了一會,曲子結構簡單,或許是某座小島的民謠或兒歌吧?偶爾會在意想不到的段落轉調。反覆聽過兩三次之後,他馬上就將旋律錄進腦中,並配合芙蘭的速度,朗朗和聲。
芙蘭露出奇異的表情瞪著他,停止哼唱。
貨艙中只剩下隼一人的聲音,芙蘭安靜地聆聽了一陣子,唇角勾起一抹微笑。兩人接著同聲齊唱,在布滿油的氣味、鐵的氣味以及發動機低鳴的空間中,無聲的飛行機和男女合音的歌曲迴盪,兩人彷彿置身在詠唱聖歌的機械教堂。
「這首曲子真好聽呢……」
「很棒唷!」
「是哪裡的民謠嗎?」
「祕、密。」
「咦……?」
正當芙蘭勾起嘴角,露出狡詰的笑容時,警報突然響起,掛在牆邊的擴音器傳出震耳欲聾的聲音。
『──所屬不明的航空機正在接近,全艦成員預備警戒。』
船員雜沓的腳步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卻不見任何一人的身影,機關運轉的低鳴加速,周圍空氣頓時變得緊繃。
芙蘭三步併作兩步,快速衝到圓窗旁,眼珠滴溜溜直打轉。隼跟在芙蘭身後,走到隔壁的圓窗向外眺望。碧藍的晴空搖晃著,邊界幾乎與海平線融合,乍看之下什麼也沒有,他的目光卻捕捉到幾顆沙塵般的微粒,遙遙定在天際。
那並非玻璃上的汙點。
§
最先發現機隊接近的是艦上的聽音員。
針對炭素發動機配置的聽音裝置,幾乎已被艦艇內的同步偵測儀取代。
現代以飛空石發動機作為噴射動力的航空機,偵測儀能夠觀察的範圍廣且敏銳。而純粹依賴浮力場作用的大型戰艦,就只能依賴聽音員藉由監聽集音裝置接收到的大型炭素發動機噪音來分辨目標的位置。
「報告,本艦三點鐘方向,多重目標正在接近!」
「音紋呢?」
作為執行運送實驗機體任務的武裝運輸艦──赭欒的艦長,雷頓少校並非愚昧之徒。雖然性格略顯暴躁,卻不會因為突發狀況而自亂陣腳,讓指揮陷入混亂。
「無法判斷,對方機群正與本艦平行,距離約一萬五千。」
「發布艦內警報,機關動力全開,舵輪左傾八度,維持高度。」
「報告,觀測到目標機群!數量七!」右側的望遠觀測員終於發現了機隊身影。
「偵測儀沒有反應!」
「是掠奪商船的空賊嗎?」
年輕的大副開口提醒。
即便這艘運輸艦外觀看來武裝薄弱,但會被空賊盯上依然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因為艦體偽裝,赭欒必須從南方沿著外圍島鏈飛行,抵達位在東北方向的西波浮島,不僅節省燃料,速度也更快,沒想到竟然還有空賊在邦聯領空內肆虐,雷頓心中湧起一絲難以言喻的怪異感。
「主砲迴旋,給我盯住那些傢伙!」雷頓少校一聲令下,艦橋內的船員們開始執行動作。
「艦長,要聯絡附近的航空基地嗎?」
「對方還沒有立即行動,且慢。通信士,向對方發出警告,若再繼續逼近本艦,將以全火力攻擊。」
「是!」
艦橋桅杆的發光器以獨特的節奏閃滅,向對方機群發出警示。
「報告,對方機群沒有回應!」觀測員回報。
「繼續警戒,一進入砲擊範圍就立刻以主砲驅逐。」
看來果然是還在使用舊世代航空機的空賊,雷頓做出常理判斷。既然如此,己方根本沒有畏懼的理由,單單七架炭素航空機對他們而言幾乎毫無威脅。
赭欒偽裝成一般的運輸船,並沒有掛上邦聯艦隊旗幟,對空火力也只剩下基本配置的連裝速射式主砲和對空機砲,或許武裝有些薄弱,但雷頓並不因此擔憂。
「偵測儀確認信號,對方機群正在加速逼近!」
遠方的天空驟然閃出七顆湛藍光點,那是飛空石發動機全速燃燒的徵兆。
「全艦準備對空戰,立即通知附近空域的巡邏機和航空基地要求援護。」
莫非是雙重發動機系統?做出這番推斷後,連雷頓自己也暗自一驚,然而事實明擺在眼前,看來對方並非一般空賊。
對於一般的艦載航空機而言,同時設置不同動力的雙重發動機實際上是相當累贅的設計,大型的炭素發動機對於機體來說負荷過重,容易影響氣動構型,小型化之後又沒有足夠的動力源維持高速巡航,還不如徹底運用飛空石發動機進行噴射來得有效率。
但對於現今嚴重依賴飛空石的戰鬥空域,若開發出足以與飛空石動力匹敵的高性能小型炭素發動機,將可以避開偵測儀直接入侵。如此細小的雜音如果混進了艦隊群中,很容易被忽略,要是缺乏優秀的聽音士,後果將不堪設想。
而且敵機似乎還裝備了具備瞬間推進力的飛空石發動機……雷頓少校心律加速,額角淌下冷汗。一定是在什麼地方出了差池,對方明顯是針對這艘運輸艦有備而來,無論是航路還是時間都列入計算,以進行縝密的攔截,絕非一時興起的挑釁行為。
「報告,對方機隊即將進入砲擊範圍!」
「……什麼!」大副啞然。
速度太快了,果然是哪個國家的新型機嗎?只會掠奪商船的空賊可沒有這般技術能力。雷頓咬緊牙關,顴骨鼓鼓隆起。
「機關全開,以最大戰速航行。用擴散燒夷彈展開彈幕,全艦人員預防衝擊!對手可能是新型機,聽音士記錄音紋之後,立刻將情報傳回距離最近的塔台。」
雷頓走向指揮高台,居高臨下觀察所有人員的動靜。
「對手只不過是七架航空機,讓他們見識邦聯艦隊的骨氣!」
「是!」艦橋成員齊聲應喝,繃緊神經,準備面對即將迎來的戰鬥。
「逆向平衡噴射預備!砲塔照準,發射!」雷頓少校看向艦橋的機影,雙拳緊握,毫不猶豫地下令。
砲口迴旋靜止,噴出火光。
§
遠處的天空被赤紅割裂。
有如火焰構成的團團雲霧,擴散燒夷彈猛烈地在空中爆發,阻擋機隊的進逼。
隼瞇細雙眼,耳邊響徹大副的艦內指揮聲,腳底隱隱傳來震盪。
「喂喂,雷頓艦長嗎?我是芙蘭,請問現在是什麼情況?」
傳音筒發出一陣怒吼,隼只看見芙蘭頻頻頓首,卻一句話也聽不懂。隆隆的砲音震響和機關運作,交織成複雜的不諧和音,幾乎完全遮蔽聽覺。
芙蘭關上傳音筒,無奈地聳了聳肩。
「怎麼回事?芙蘭……」隼大聲吼道。
「敵襲啦敵襲。」
明明是非常嚴重的事情,芙蘭卻展露出一副無所謂的冷靜態度。她嘆了口氣,搖頭晃腦,似乎正在考慮什麼十分重要的事情,對外頭展開的戰鬥毫無感覺。
「呣……」
「我們……是不是應該去幫忙?」隼緊張地問道。
「你可是貨物耶!你看過貨物出手幫忙的嗎?托列斯不是吩咐過,要你暫時聽從我的命令嗎?」
「是!」
「你現在立刻換上飛行服。」
「咦?可是我……」
「沒什麼可是不可是的!快點去換,我可是少校唷少校!」
「什麼啊……突然擺起架子……」
「難道你想違抗直屬長官的命令嗎?」
隼無可奈何,只好乖乖走回行李旁邊,把塞在最內側的衣物翻出來。摺疊整齊的深灰色飛行服布料扎實,以堅韌的縫線車邊,摸起來既溫暖又柔軟。隼將飛行服整件攤開,轉頭愣愣地看著芙蘭。
「真的要穿嗎?」
「要飛行的話不是得好好穿上飛行服才行嗎?」
「……飛行?」
隼迷茫地發起愣,直到芙蘭將手指向安穩停放在一旁的航空機,他才會過意來。
「那不是重要的實驗機嗎?有指定的駕駛員吧?下官……不能駕駛。」
「你是要我眼睜睜看著這孩子連一次都沒飛過就隨著這艘飛空艦墜落嗎?與其這樣,還不如趁現在還有時間趕快逃走,如果連它都被摧毀,哪裡還有什麼駕駛員?」
「可是……」
艦身產生搖晃,不明航空機急速掠過右舷,同時以機關砲進行射擊,企圖破壞船艦上的動力系統。
「芙蘭小姐,支援很快就會來了吧?真的……有必要冒這種風險讓下官駕駛嗎?」
「留在這艘戰艦上難道就沒有任何風險嗎?聽好,這艘船上除了你以外已經沒有其他的駕駛員了,如果你拒絕駕駛,這孩子的命運就只能掌控在別人手中。一旦這艘船被擊沉,那麼這孩子就只能陪葬!」
要與赭欒成為命運共同體?還是冒著被直接擊落的風險在天空自由飛翔?芙蘭的問題直指隼的內心,彷彿不是對著貴重的實驗機,而是對隼本人提出的質疑。
隼望著隨光線閃爍、反射光影的實驗機。
「就算您這麼說,但下官的飛行經驗根本不夠,就算勉強起飛,也難保能夠成功脫離戰鬥空域啊。」
「對自己要有信心。」
「……這也是命令嗎?」
「沒錯。」
看著芙蘭故作認真的神情,隼忍不住苦笑。
「下官明白了。」
「咦,你真的決定要駕駛?」
「不是您下的命令嗎!」
「人家本來以為你會繼續抗拒嘛!真無聊。」
芙蘭鼓起一邊腮幫子,雙手枕在腦後。
既然決心已定,隼迅速脫掉靴子,將腳跨進連身飛行服中拉上,同時以最快的速度扣上胸前的鈕扣,再將褲管塞入靴子內側重新穿好。
等到一切準備就緒,隼回頭望去,發現芙蘭不知何時已經穿上自己的風衣外套,動作有些笨拙地滑開實驗機的擋風玻璃罩。
「呼呼,這個還真重呢。」
她直視穿著整齊飛行服的隼,掛在他袖臂上、象徵准尉階級的金線徽章閃閃發亮。雖然看來仍有些生澀,但換上飛行服的隼所散發的氛圍已經和先前那唯唯諾諾的少年有所不同。
「嗯,你果然很適合穿飛行服呢。」
「是……是嗎?」
隼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仔細檢查是否還有沒調整到位的部分。
「好了啦,動作快點!」
芙蘭似乎也開始有些緊張。
貨艙的裝甲板還能勉強支撐一段時間,子彈撒落,發出刺耳的迴響。隼拿起零零落落的行囊,快步跑到機體旁,朝敞開的駕駛艙內探了探頭。太好了,座艙的後面還有放得下背包的空間。他心想。
「快坐進去啊。」
聽從芙蘭的指揮,隼先將背包置入後方,接著將手掌按在駕駛艙邊緣,引體上升,俐落地跨進內部。
好狹窄──這是他心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
如同芙蘭所言,這架機體確實是為了特定駕駛員所製造的武器,座艙內有股獨特的氣味,和量產型的雲雁感覺完全不同。操縱機關的配置間距極小化,似乎就連小孩子也能夠操控。
「聽好囉,雖然配置有所不同,但操作方式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除了節流閥和操縱桿針對駕駛員特別調校過之外,其他的部分你應該都能輕易上手。」
隼迅速地檢查各處機關,確實,駕駛面板的形式與雲雁不太相同,看起來更加精緻巧妙。他試著踩動控制系統,反饋靈敏而且動作滑順,襟翼快速扇動。
隼口中默念著,按照在學校徹底練習過的檢查步驟徹底檢視完畢,隨後抬起頭。
「燃料好像不太夠呢。」
「要飛到西波島綽綽有餘,嘿唷!」
芙蘭突然攀進駕駛艙內,讓原本就狹窄的駕駛艙變得更加擁擠。被她的身軀壓住,隼的手腕幾乎無法動彈。
「咦?芙蘭小姐也要坐進來?太亂來了,這樣子根本沒辦法駕駛!」
「別說傻話了,不然你要我留在這邊等死嗎?」
「可是……」
「哎呀,難道說是第一次所以會害羞嗎?別擔心別擔心,讓姊姊手把手教你。還是說你比較喜歡在上面?真是人不可貌相,這麼積極我會壞掉的~~」
「您到底在說什麼……」
芙蘭將手移到位在後腦上方的玻璃罩,關閉駕駛艙,然後用安全帶將兩人一起扣在椅子上。接著她挑開儀表上的撥桿,啟動座艙內的無線電。
「雷頓少校,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無線電?難道……!』
雷頓的吼聲過大,尖銳的反饋立刻響起,發出刺耳的嗡嗡噪音。
「就跟你想像的差不多,麻煩請開啟艙門。從現在起,本機即將脫離此艦獨立行動。」
『為什麼會有駕駛員……是那個小鬼嗎?』
「這艘船被擊沉就算了,要是寶貴的實驗機被對方搶走,你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芙蘭語帶威嚇,露出狡猾的笑容。
「快點!」
『唔……開啟貨艙機關,讓航空機脫離!』
雷頓光是指揮艦艇就已經忙不過來,根本無力應付芙蘭的無理取鬧,很快便妥協了。
『右滿舵,讓側面機砲展開彈幕掩護,主砲換裝高速彈……』
地面震動,裝載機體的艙板緩緩陷下,強烈的氣流旋即颳入。
「準備好了嗎?要飛囉!」
「是!」
隼點點頭,忍耐著手腕的麻痺感。他並沒有直接從艙內起飛的經驗,涔涔冷汗沿著後頸滑落,染濕了飛行服的領口。他挑開撥桿,飛空石發動機轟然啟動,機翼切開迎面而來的強大風流,宛如即將振翅飛翔的鷹。
當浮力掙脫輪架固定栓的瞬間,機體隨即順著風勢向後滑翔,轉眼間便脫離艦身。
戰場的煙幕立刻映入眼簾,數道漆黑的影子從四面八方圍攏,正以機砲撕開赭欒的裝甲,艦載機關砲和主砲的反擊此起彼落,但迴旋速度完全跟不上敵機的移動,砲火只能落空,無力地試圖切開敵機的陣型。
艦身已有數處冒出濃煙,幸好發動機依然維持著機關動力全速航行。
隼立刻壓下節流閥想啟動噴射,發動機的反應卻不如預期。機體沒有加快速度,反而被大氣渦流捲入變得難以操控。機身不斷迴旋,連滑翔狀態也無法穩定,眼看就要失速墜落。
芙蘭狀似驚慌地亂叫。
隼閉上雙眼,深呼吸數次,再次依照飛行流程重新執行噴射啟動。
發動機瞬間增壓,後方噴嘴耀出藍光。機首的方向維持不變,朝著碧藍無波的海面高速落下。
接下來應該保持機翼升力。隼下意識扳動操縱桿,機身立刻急速翻滾,水平儀飛快打轉,強大的作用力壓上身體,連芙蘭也發出難受的聲音。
「芙蘭小姐,請不要說話,會咬到舌頭的。」
芙蘭點點頭,蜷起腿,兩手盡量固定身體。大腿上的負擔減輕後,隼再次緊握操縱桿,試著掌握正確的力道,經過數次調整之後,他總算能夠抓住飛行的感覺。機身乘上氣流變得安定下來,他讓發動機提高轉速,拉升機首。
當一切狀況終於趨於穩定之後,額上布滿汗珠的他大大呼出了一口氣,視線直視前方,開始確認周邊島嶼的位置,在腦海中攤開地圖。
這附近是他旅行時曾經過的海域,因此要掌握正確的方位並非難事。依照隼的判斷,距離目標海域應該還有一百三十浬左右。
「好厲害,真的飛起來了!我果然是天才!」芙蘭興奮地甩著馬尾,扭頭看著艙外,刺刺的髮梢搔得他有些難受。
「什麼啊……剛才您不是還在誇獎自己的設計嗎?」
「連你這種菜鳥都能安然起飛,我的設計功力真不是蓋的!」
「唔……」
被芙蘭這麼一說,隼頓時語塞。
確實,如果是經驗老道的飛行員就算了,以剛才的離艦模式,將機體換成雲雁,現在他們恐怕已連人帶機墜落海底。
強烈的噴射光暈增大,隼將速度提升,只駕駛過雲雁貳型的他還無法完全適應機體的加速力。他駕著實驗機,貼著海面,瞬間突入戰圈,隨即又高速脫離,朝西波浮島的方向飛去。
包圍赭欒的數架航空機在砲火中無畏穿梭,它們漆上一身黑,雙翼銳利稜角分明。經過一輪俯衝射擊之後,進行攻擊的五架航空機重新組成編隊,與另外兩架沒有參與攻擊行動的黑色航空機圍繞赭欒遙遙盤旋。
隼緊盯著後視鏡中的狹窄視野,好不容易才穩定住機身。
「芙蘭小姐,能麻煩妳將背包側袋裡的航空圖拿給我嗎?」
「好的。」
芙蘭毫不害臊地在隼身上扭動,繞過他的肩膀,在後面摸索了一陣之後才抓出一疊皺巴巴的圖紙。就在她轉身將地圖交給隼之際,瞄見了從後面追逼而來的重型戰鬥機。
「有航空機追上來了耶。」
「真的?」隼沒有向後望,但語氣裡滿是緊張。
「距離兩千一百七十公尺,以相對速度來說應該再過個兩分鐘就追上來了唷!」
「真的?」數字太過精準反而讓隼充滿懷疑。
「騙你有糖吃嗎?有的話就拿來。」
芙蘭招了招手。
隼掃視儀表板,目前的速度已經遠遠超越他曾經駕駛過的雲雁貳型,逼近參型臨界戰速的三百二十節,然而就算在這種高速度下,機身也幾乎沒有發出任何震動。隼看著乖乖屈坐在自己腿上的芙蘭,內心頓時萌生出一股敬意。
他隨即收斂起自己的情緒,畢竟現在是面對不明敵人的時刻,必須心無旁鶩地駕駛。奇怪的是,明明是在極高速的狀態下飛行,芙蘭卻沒有顯露出任何不適,似乎非常習慣。
因為她是開發者的緣故嗎?
速度指針才剛剛過半,但隼不敢再繼續加速,他沒有把握在不習慣的速度下進行高速飛行。敵人正在逐步接近,雖然機上裝備有機關砲,但對於在實戰訓練中一次也沒有擊墜過目標的隼來說幾乎沒有意義。他只能祈禱自己虛張聲勢的砲火能夠阻擋對方的攻擊,畢竟對方不知道自己的底細。
該怎麼做?
後視鏡中,敵機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大。
兩架……不,三架機體追趕上來,正朝著自己逐漸逼近。黑色機影如同象徵不祥的烏鴉般展開編隊。
即使在脫離戰鬥空域時就已經覷見那極具壓迫感的形體,但當敵機閃進後視鏡範圍裡時,隼還是按捺不住胸口的那股悸動。他幾乎忘卻了在空中飛行的歡愉,全心投注在身後的敵人身上。
後視鏡中出現一瞬白晝星辰般的火光,隼下意識迴旋機身,子彈的尖嘯幾乎在同時間穿透。幸虧操縱桿太過靈敏,反應速度也遠超過一般機體,否則無瑕的裝甲上立刻就會冒出幾十個坑洞。然而儘管躲過了一波攻擊,但那過於靈敏的調校在此時反而成為負擔,機體像是失控般急速翻滾。
「嗚嗚嗚嗚──」芙蘭發出難受的低吟。
隼剛將平衡調整回來,第二波攻擊又隨即發動。
如此下去,自己一定會被擊墜。
雖然訓練時隼一次也沒有被判定擊墜過,但那只是同袍間的競爭,與現在生死交關的狀況完全不同。
這裡是貨真價實的戰場,而且對方也非泛泛之輩。
「芙蘭小姐,請盡量抱緊我。」
在連續水平翻滾之下已經說不出話來的芙蘭,聽了隼的話語之後立刻緊緊抓住他的飛行服,雙眼緊閉。隼現在完全沒有餘裕去感受那股溫暖,只能將心神集中在接下來的動作上。
在剛才的飛行中,他逐漸掌握了實驗機的特性。必須抓住機會給予對方一記痛擊,否則不只是自己,連身後的黑色航空機駕駛也快要能夠預測自己的迴避路徑。
朝著自己俯衝飛來的當下正是最佳的反擊機會。
隼陡然拉高機首,以可怕的速度提升攻角,瞬間攀升,倒轉掠過敵機上空,然後再做出一次翻滾迴旋。
攻守位置瞬間調換。
敵機的身影已完全進入準心中,但那一剎那間,隼的手指卻猶如僵死般無法扣下。錯過時機的他只能死命地咬住其中一架敵機的機尾,再度嘗試將對方框入眼前的金屬圈中。
第二次、第三次,隼就像著了魔般遲遲無法發動攻擊,緊握操縱桿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滲出黏膩的汗水。在高速纏鬥下,肌肉宛如被無數細密的線圈束縛,他強行壓下心中的戰慄。在數次呼吸間周圍彷彿變得空白,湛藍的天空和海面快速翻轉,映在透明的玻璃罩上。
這次換成前方的暗色機體失去了身形,銳利的殺氣穿透防風玻璃包圍過來。隼完全沒有意識到對方是用什麼手法變換位置到自己後方。
銃彈噴出細緻的火線,交織成捕捉獵物的蛛絲。
隼所操縱的機體宛若妖精,在綿密的彈焰中竄梭,子彈掠過機翼,切割空氣的銳音穿透擋風玻璃,鑽進隼的耳中。
在不斷的旋滾中,隼瞪著一旁只開啟一半左右的節流閥推桿。如果這時將動力全開,必能甩開身後的敵機。
當他正猶豫著是否要將節流閥全開時,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識的舉動,芙蘭突然將腿蹬向推桿。
隼聽見身後的發動機內部爆出奇異而澄明的聲響,那瞬間,周圍的視界彷彿鍍上一層陰影,天空和大海的藍逐漸剝離,被飛空石發動機所發出的光芒取代。強大的加速力道突然撞向身體,肺部緊縮發出強烈的窒息感,眼球承受著巨大壓力,血液衝向身體。
芙蘭陷入昏厥,一動也不動地挨在他身上。
隼緊握操縱桿,極力維持自己的意識,直視前方幾乎靜止的天空。
速度指針不斷向上攀升,最終速度已經突破五百節。
機體發出穩定的震顫,外部裝甲強硬地剜開風,若有似無的金屬扭曲音響被異常的速度掩蓋。彷彿被身後的發動機吞噬一般,隼的身體深深陷入椅背。
後方的機體驟然縮小。
他承受著那可怕的加速力,後視鏡中的異樣閃光映入眼簾。
三架黝黑的大型戰鬥機再度逼近。隼瞄了一眼儀表確認速度,指針正不斷顫動。
明明已經幾乎接近到不可思議的五百七十節,為什麼對方還能夠緊緊地咬在後方?
七千米高度的青空中,兩方截然不同的航空機彼此交纏追逐,如同弦月的稚鳥渾身顫抖,身形卻精妙地在銃彈漾起的波紋中以毫釐之差避開所有攻擊,後方的鴻鵠看似游刃有餘地貼身追趕,不時射出橙通的透明火焰。
機翼兩側曳出淡薄的凝結雲,在高速飛行下繪出螺旋。即使動作再怎麼輕,隼還是覺得自己無法駕馭這架航空機。不管是重量也好、速度也好,甚至最基礎的調整都讓他難以習慣,光是微弱的手掌動作就會讓機體在剎那間歪斜。自身的平衡感被強行牽制著,三半規管彷彿失去作用,嘔吐感伴隨著眩暈襲來。
但自己還未被擊落。
身體擅自適應了機器,隼覺得自己在駕駛艙內被強行壓製成另一個人,一個屬於這架機體的人,他的思緒在蒼藍的背景中飄忽,連子彈都無法將他的靈魂抽回。
飛行的方向正確嗎?距離浮島還有多長的距離?襲來的敵人到底是誰?為什麼明明已經將動力全開了還是被追上?這些問題全都被那框架排除在外,維持意識的目的只是為了讓這架航空機不致墜落。
燃料已幾乎見底,他不知道還能維持這高速多久,後方的敵人仍然窮追不捨,而且波狀射擊一次比一次來得犀利精準。
機首揚升,在閃避不知是第幾波的攻擊之後,隼朝著距離最近的雲團飛去。
機體陷入雲層,隼在一片蒼白中盲目飛行。他確認著高度計和水平儀,朦朧的水氣籠罩周圍,時間彷彿被速度壓縮,他的意識加速。
自機與敵機的相對位置、速度以及對方的陣型,在他的腦海內構成清晰的畫面。他僅憑藉著自己的想像力,點延伸成線,然後描繪出軌跡。
衝出雲層的瞬間,隼扳動操縱桿,副翼立刻偏移,與襟翼連動,機體宛如受到折射的光線般向上疾射。
隼繼續讓機體進行垂直翻轉,那速度讓他感到一陣暈眩。機體在爬升的同時完成反轉,原本的衝力轉為朝下,毫不留情地壓向他的胸口。
他咬著牙,想辦法維持意識,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下方的雲團,麻痺得幾乎喪失任何觸感的手指輕輕扣住扳機。
腦海中的線即將抵達隼預測的路徑位置。若想擊落對方,就必須掌握彼此的距離,在敵機確實進入射程範圍之後才扣下扳機。
領頭的黑色航空機衝出雲朵。
純白的航空機從機鼻兩側噴出火焰,混在其中的曳光彈在白晝下勾勒出拋物線。黑色機體突破雲團而出的同時,子彈精準地貫通背部的裝甲。
隼由遭受攻擊的敵機旁高速掠過,下個瞬間,黑色機體急遽膨脹成一團高熱的火球,火焰挾著裝甲破片向四周圍散射。爆炸的衝擊波不由分說地捲襲而來,另外兩架敵機也已經衝出雲霧,從爆炸中心的兩側翻滾避開──
為什麼會爆炸?
當殘焰和機身炸裂的碎片在眼前飛掠而過時,隼陷入迷惑。
雖然自己的機砲命中了對方,但再怎麼樣也不應該像這樣產生猛烈的爆炸才對……難道敵機內部藏有雷擊戰用的爆彈嗎?
隼沒有繼續思考。
恢復水平飛行,他確認太陽的位置,調整飛行角度之後朝著目的地航行。
想像的延伸線還沒終止,飛在自己斜上方的不明機體一齊迴旋,他凝視著敵機的編隊飛行,敵機挾著沉重的引擎聲響朝自己滑過來。
一如預料,對方打算鑽入視野死角,再度與自己展開纏鬥。赤橙色的火線在恢復成追擊態勢之後立刻展開掃射,隼冷靜地進行迴避運動。
裝備在敵機機首的四門火砲構成濃密的包圍網,只要一被預測到迴避慣性,子彈立刻就會像猛禽的利爪般勾破機體,連同自己一起撕成碎片。
如同剛剛他對敵方所做的事情一般。
冷汗從他的眉間滑過,腦海中的線條開始糾結纏繞。要是繼續維持固定的迴避動作,但在機體或操縱技術上與對方沒有極大的差距,遲早會被那致命的攻擊撕裂。
敵方飛行員的執念清楚地投射過來。
察覺到對方復仇的意圖,一股戰慄感沿著隼的脊椎猛烈地向上竄。
攻擊頻率從毫無節制的連續射擊轉成波狀射擊,只要出現微小的判斷失誤就會遭到擊墜,除非主動扭轉局勢進行反擊……
金屬製成的操縱桿淌滿濕黏的汗水,黏膠般固定住手掌。他不自覺地瞄了一眼反應燃料的指針──太勉強了,就算在攻擊態勢上占盡優勢,然而從編隊看來,對方依舊十分謹慎。
攻擊又恢復成原本的冰冷,剛才熾熱的復仇式進擊瞬間冷卻,取而代之的是戰術上的算計。像是正在圍獵的狼群一般,只要有任何企圖反攻的動作,一旁虎視眈眈的敵方僚機就會立刻進行火力壓制。
更何況自己身上還壓著一名女性,手臂早就隱隱發麻,只能依靠指尖的觸感來操縱。像剛才那樣的僥倖突襲已經沒辦法再用第二次,對方肯定會有所防備,身體的狀況也不允許再採取那樣的飛行動作,即使只有一瞬間,只要不小心短暫失去意識就徹底完蛋了。
他只能集中精神,絕望地進行迴避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