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站在樓梯底下注視著建築物外頭。雨勢變得猛烈。
入口處瀰漫著微涼的溼氣。以四月來說,今天有點冷。我把頭探出屋簷,上風處的天空很明亮,所以也許再過一會兒雨就會停了。
我,五浦大輔來到位在戶塚的舊書會館。 昨天,我打工的北鎌倉舊書店──文現里亞古書堂收購了一批與圍棋、將棋有關的舊書,可惜那些書不是我們店裡經手的領域,因此我開車把書送來工會舉辦的舊書交換會,準備把書賣給其他舊書店。
「沒必要趕著回去吧?反正這種天氣也不會有客人上門。」
有人從屋簷底下的吸菸區對我說話。那位戴著金框眼鏡的纖瘦男子站在直立式菸灰缸前面,手裡拿著香菸。不曉得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堅持,他全身的服裝總是黑色,只有身前的圍裙是紅色;應該才二十多快三十歲,但是下顎參差不齊的鬍子讓他看來年紀更長。
這個人是滝野蓮杖,港南台滝野書店的少東,最近剛從父母親手上繼承了書店。他和我一樣也是拿舊書來賣,直到剛剛才結束工作。
平常他總是一忙完就會立刻離開,很少見他像這樣悠哉地待著。
「篠川一個人顧店不要緊的。」
一聽到篠川的名字,我的腦海中立刻浮現長髮女子坐在櫃台前的身影。現在她或許正攤開準備當作商品賣掉的舊書,津津有味地閱讀著吧。畢竟她打從骨子裡就是一個「書蟲」,只要沒有客人上門,就沒有人能夠阻止她看書。
她是我的雇主篠川栞子,不過對我來說她不只是我的雇主。儘管我不清楚自己對她而言又是什麼樣的人。
「我還有網拍方面的工作要處理。」
「啊啊,你們收購了一批驚人的亂步收藏對吧?要放上網路賣嗎?」
「是的。不過不是全部。」
這個月初,我們收購了一批包括江戶川亂步的著作和相關書籍在內的珍貴收藏。我們將搶手的商品擺在網路上販售,並逐步更新書店網站上的商品目錄,可是馬上就有顧客下訂,因此我們 除了必須繼續更新之外,也必須趕緊出貨。
「那批書的持有者也是因為大地震的關係,決定把書脫手嗎?」
「我也不太清楚……大地震似乎的確讓書主有了脫手的念頭。」
侵襲東日本的大地震發生還不滿兩個月,聽說其他同行這段日子也陸續接到很多收購委託。大概是因為覺得擁有大量藏書在強烈地震發生時很危險吧。只不過我們遇到的情況不太一樣。
栞子小姐解開已逝的亂步收藏家留下的謎題,打開裝有亂步珍貴親筆原稿的保險箱,而酬勞就是按照我們開的價格把藏書賣給我們。
栞子小姐除了是舊書店的老闆之外,還有另一個身分,她能夠善用大量閱讀得到的龐大知識,解決舊書相關的謎團──而我則是她的小幫手。不過我和她不同,我不看書,應該說我無法看書,我從小就有這種「體質」,但我並非對看書沒興趣,甚至可說正好相反。
一談到書話匣子就停不了的她,遇上喜歡聽她說這些軼事的我,使得我們的利害關係正好一致。儘管過程中花費的時間大概會讓旁人覺得難以置信,不過我們逐漸變得親密。
「篠川一定很開心吧,她也喜歡亂步。」
滝野只有眼裡帶著笑意。我也只能沉默裝出笑容。
我們的確取得收購資格,不過栞子小姐心中或許五味雜陳吧。因為她錯失了親眼一探保險箱中的亂步親筆原稿──夢幻作品《押繪與旅行的男人》初稿──的機會。那份原稿現在應該和持有者一同旅行到某處去了。
然後,栞子小姐的母親篠川智惠子也追著親筆原稿而去。那位比女兒聰明、擁有豐富舊書知識的人物,也是栞子小姐的天敵。十年前她拋家棄子,直到前陣子都不曾捎來任何消息。
母親邀請栞子小姐一起去追亂步的親筆原稿,但卻被她以「我和大輔先生還有約會」為由,乾脆地拒絕。
我們的確約好要去約會,她也說了自己玩得很開心,但是她真的認為約會比較重要嗎?或者那只是用來拒絕母親的藉口?現在的我無法看穿她的真正想法。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在結束約會的 回程上,我──
「對了,聽說你約會時向篠川表白了,是真的嗎?」
「唔咦?」
冷不防挨上這一記,我不自覺發出奇怪的聲音。
「你、你為什麼知道?」
栞子小姐告訴他的嗎?栞子小姐和他雖是青梅竹馬,但我沒想到連這麼私密的事情也會說。
「我聽小瑠說的。不過這消息也不是篠川主動爆料,好像是小瑠那傢伙自己問出來的。她就是喜歡追根究柢。」
這個答案我可以接受。因為小瑠是滝野的妹妹,也是栞子小姐的密友。
栞子小姐和我約會時穿的服裝,就是滝野瑠為她搭配的。小瑠為了不懂時尚的好友出手相助,既然連這種事情都幫了忙,也不難想像她會仔細打聽事後發展。
「前陣子我偶然在大船車站前面遇到文香。」
滝野繼續說道。篠川文香是栞子小姐的妹妹。
「她說你們兩個都很冷淡,問你們發生什麼事也不說,文香她很擔心呢。尤其是你的神情比平常更凝重。」
我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比平常更……」這個形容很多餘,不過,我沒想到自己的情緒這麼好捉摸。
我突然注意到滝野的右手,夾在他指間的香菸已經完全熄滅了。仔細想想,我來到這裡時,他的香菸似乎就已經是那個狀態。莫非他是因為擔心我們、有事情想問,才在這裡等我?
「然後呢?結果如何?你被甩了嗎?」
滝野的語氣很溫和,問題卻很犀利。
「沒有,暫時還沒有答案。」
「咦?她還沒有回答嗎?都已經四月底了?」 滝野一臉驚訝地說。沒錯,我向她表白已經是半個多月前的事情了。
「是的。不過,她似乎還需要一點時間。」
「什麼意思?這是怎麼回事?」
我開始老實說明。說真的,我也正好想找人談談。
對她說完「請和我交往」之後,栞子小姐陷入沉思的次數增加了。雖然我的確說過「不用今天回答也沒關係,妳仔細考慮一下」,但她考慮的速度太慢,我開始感到不安。
我受不了這種凌遲持續下去,於是在三天前,我決定告訴她,至少讓我知道該等到什麼時候。而就在我結束一天的工作,準備開口時,她主動先來找我。
「前、前、前陣子的、那件事……呃,那件事,就是……在橫濱,大輔先生,對我說的,那件事……」
她話說得斷斷續續。或許是比平常更緊張吧,雪白臉頰上沒有絲毫血色。終於要聽到答案了嗎?──我抬頭挺胸與她面對面。
「讓你,久等了……對不起……讓你,感到不愉快……」
「啊,不,沒那回事。」
我明白她認真考慮過了,所以之前才沒有開口。她低下頭搓著雙手,最後終於做出決定抬起頭來。我們之間的距離比想像中更靠近,被她往上抬起的大眼睛一看,我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大輔先生,我……那個,或許,很沉重。」
「啥?」
「之、之前我也說過,我原本、就、就沒有、結婚的打算。但是,我最近想了很多……」
只是想了很多也夠讓我驚訝了,和以前的她完全不一樣。
「但、但是,即使改變不結婚的想法,我、我還是、不打算和那、那麼多男人、交往……所以,如果要和某個人交往的話,這次我會……雖、雖說不是絕對!不過那個……我也許會、很認 真地、考慮結婚……」
簡單來說,也就是希望以結婚為前提交往。果然很有她的風格,沒有考慮不談結婚、姑且先談戀愛就好。
「……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
我的回答也誠實得教人吃驚。雖然還沒有深刻地意識到,不過我想我從一開始就有這種打算吧。她的臉上恢復了血色──不,她變得比平常更雀躍。既然她都這麼說了,想必是打算接受我的表白吧?我滿心期待著。
「這、這樣啊。既然這樣……那個,其實,我還有事情尚未了結。」
我不解地偏著頭。沒想到事情的發展和我想像得不一樣。
「我現在還不能答覆你……因為這件事對我來說很重要。已、已經讓你等這麼久,真的很抱歉,不過,能不能再等一下下呢,拜託?」
她深深低頭鞠躬,我則是愣在原地。總之我只知道她的確有某些原因。欸,既然都等這麼久了,再稍微緩幾天也不要緊。
「沒關係,我等。」
我用力點頭。她抬起頭,唇邊隱約綻放微笑,似乎打從心底放心了。她溼潤的雙眸轉了轉。
「謝謝你!五月結束之前,我一定會答覆你。」
「咦……」
五月?她剛才說了五月?為了謹慎起見,我確認月曆,現在才四月底。難不成她要讓我以這個狀態繼續等上一個月?
「你就這樣答應了嗎?」
我嘆息。雖然心裡不同意,但既然我已經答應要等,也沒辦法反悔說不。
「她有什麼事情必須了結啊?」
「好像是難以啟齒的事情……到底是什麼事呢?」
「別問我啊,我怎麼可能知道她在想什麼?」
滝野擺擺手,繼續說:
「不過,要花這麼多時間處理,表示你對篠川而言有多麼重要,她不是能夠隨意敞開心胸接納他人的人,我想這種情況應該不多見。」
我腦海中閃過她將太宰治的《晚年》初版書交給我的畫面。雖然已經是半年多前的事情,不過她把不惜欺騙身邊其他人也要保護的珍貴舊書交給我保管─表示她對我的信任,以及我們重修舊好的證明,這項決定對於她這個「書蟲」來說,想必有相當的覺悟。可以確定我的存在對她來說很重要。
話雖如此,我也不想自抬身價。就算我對她來說很重要,也不代表她對我有戀愛的情感。結果她絲毫沒提到最重要的一點──她喜不喜歡我?
她明明很聰明,但一遇到自己的事情,就變得極度不擅於表達。即使她覺得結婚很好,也不表示她就打算選擇和我結婚。畢竟再怎麼說,我都是一個找不到工作、只能打工的失敗者。沒有亮眼的學歷,履歷表上頂多只能寫寫我的柔道段位和我有駕照等內容。
「既然這樣,我去幫你打聽看看,問問她到底有什麼打算吧?」
「不用,沒關係……」
如果真的想知道,我會自己去問。即使我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過人之處,不過這點自尊還是有。
滝野似乎早已預料到我的答案,只說了一句:「也是。」就結束了話題。
「話雖如此,一顆心像這樣懸在半空中,你也很困擾吧?你們兩個不是經常待在店裡嗎?」
我蹙著眉頭點了點頭。其實這也是我目前最大的煩惱。我們莫名地在意彼此的反應,甚至難以開口閒聊,自然而然也就愈來愈少說話了。
「我提供你一個聊天的話題吧?」
「話題?」
「嗯。這個話題可以讓篠川上鉤,也能轉換一下你們之間的氣氛。」
如果有這種話題,我希望他務必告訴我。「拜託請告訴我。」我低下頭說道。滝野把菸蒂丟進直立式菸灰缸,別有深意地微笑說:
「這陣子工會裡有個客人成了眾人八卦的對象……你知道《彷書月刊》這本雜誌嗎?」
2
回到北鎌倉時,雨已經停了,我把廂型車停在溼漉漉的主屋停車位上。主屋的門鎖著,於是我繞到面對鐵軌的書店入口。栞子小姐還是一樣坐在櫃台後側,不過她注意到走進店裡的人是我後,就瞪大了眼鏡後側的黑眼珠。
今天的她穿著亮色襯衫和牛仔長裙,並圍著黑色圍裙。天氣已經變得暖和,所以她也鮮少再披著開襟羊毛外套。她難得把亮麗長髮綁在背後,更突顯出她的臉有多小。
「我回來了。」
「啊,回來啦……辛、辛苦你了。」
她的聲音明顯提高了。只要我一靠近,她就會突然開始將書堆的書角對齊,或是開始整理亂扔的筆。她試圖佯裝自然,但這些舉動反而讓她顯得不自然。
「如、如果你需要的話,可以去休息。」
她對著正穿上圍裙的我說。
「不要緊。倒是栞子小姐,妳不是一直單獨顧店,沒有休息嗎?」
我說。我想我的反應應該比她更自然吧。
「我不要緊!剛才有小文幫我代班。非、非常謝謝你的貼、貼心!」
笨拙的笑容加上莫名其妙高舉著的拳頭,讓她看來就像是正在演講的政治家。她八成也注意到自己奇怪的情緒反應吧,只見她突然垮下肩膀,雙手啪嗒一響,交疊在櫃台上。
「對不起……我好像怪怪的……不對,應該是真的怪怪的。真的很抱歉……」
她的確很怪,所以我不想接話。 我們就在尷尬的氣氛中開始工作。栞子小姐移動到後側的電腦前面,開始更新網站內容。我也累積了許多必須寄送的網拍商品,而這段期間還有不少打來詢問的電話。
即使她有事情會主動找我說話,但她的視線不會對上我的雙眼。直到眼前的工作告一段落之後,我才說起滝野提供的「話題」。
「對了,剛才在舊書會館聽滝野先生提起一件事。」
栞子小姐沒有反應。因為我們之間隔著一堵書牆,因此我看不見她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聽說最近有不少書店都遇到一位奇怪的顧客……對方是去店裡賣雜誌,卻做了讓眾人很不解的舉動。」
她從書背暗處露出半張臉來。
「發生了什麼事?」
這話題似乎挑起了她的興趣。她的反應還不錯。
「栞子小姐知道《彷書月刊》嗎?」
舊椅子的輪子發出吱嘎聲,她整個人坐在椅子上滑了出來。
「我全部都有!」
她的雙眼閃閃發亮,隔著圍裙也能夠看出她挺起了豐滿的胸部。看這反應,她似乎不只是知道而已。
「那是什麼樣的雜誌?」
其實滝野沒告訴我雜誌的內容。他說:「你自己去叫篠川詳細解釋給你聽。」
「大輔先生應該也知道。等我一下喔。」
她坐在椅子上直接縮起身子。我從身後湊近看過去,只見她把頭和手伸進電腦底下的空間,從堆放在地上的書堆裡抽出一本雜誌。
「就是這個,你看。」
那是一本有書背的冊子,尺寸與大本漫畫雜誌差不多,與其說是雜誌,比較像單薄的簡介手冊。橘色封面上寫著「彷書月刊」。
「啊,原來是這個。我看過。」
開始在這家店工作時,有時會看見它擺在櫃台角落。
「我們店裡有賣過,對吧?」
舊書店卻擺著新雜誌,我當時曾經感到奇怪,但卻不曾拿起來翻閱。因為栞子小姐住院時,我多半是一個人顧店,光是要記住工作內容就精疲力竭了。
「是的,這本雜誌有點特別……你看看。」
我接過《彷書月刊》打開內頁。這本是二○一○年六月號,已經是將近一年前的雜誌了。特輯是「豆本型錄」,似乎是介紹手掌大小的小書─也就是豆本的特輯。內容談到實際製作出來的豆本及製作方式。
「這本雜誌主要是談書吧?」
「是的。雜誌的宗旨是『提供愛書人資訊』,內容是由與書相關的獨一無二特輯所構成。除了作家特輯之外,還有藏書票、手繪明信片收藏、停刊雜誌等……這麼說來,這本雜誌還曾經率 先舉辦過舊書小說大賞。」
「舊書小說?」
「募集以舊書或舊書店為主題的小說及小品文。有不少人投稿喔!」
我第一次聽說有這個領域的小說。這樣一來,小說的主題不是很狹隘嗎?
「還有漫畫、電影、近代史特輯等等,包羅萬象,不過整體來說都是舊書相關主題。總編輯田村治芳先生也曾經是舊書店老闆……」
栞子小姐的視線低垂。以舊書為主題的雜誌已經夠讓人驚訝了,發行人還是舊書店經營者。發行雜誌與經營舊書店,這兩種職業相差甚遠吧。
我不自覺環視櫃台檯面,到處都沒看到《彷書月刊》。
「咦?店裡已經不賣了嗎?」
「很遺憾,這本雜誌去年已經停刊了……最後一本是第三百期。真的好可惜。」
她低聲說道。這雜誌對她來說一定意義深遠吧。
「月刊發行到第三百期,也就是說這本雜誌很久以前就有了吧?」
「創刊於一九八五年……正好是我出生的那一年。」
今年是二○一一年,所以到去年為止持續發行了二十五年。
「提到舊書相關的資訊雜誌,最有名的就是從戰前持續發行的《日本古書通信》,不過《彷書月刊》的歷史也不短。我想關切舊書的人一定會長期訂購這兩套雜誌……我拿《日本古書通 信》給你看看,這本你應該也看過。」
她再度把手伸進剛才的空間,拿出另一本薄冊子,大小和週刊雜誌一樣,騎馬釘裝訂,白色的書封上印著《日本古書通信》。二○一一年四月號─也就是最新一期。這麼說來我的確看過,就是栞子小姐經常在休息完回來工作時,夾在腋下的雜誌。
(嗯?)
兩本雜誌都夾著同樣顏色的便利貼,似乎在確認文章。便利貼的顏色和平常店裡使用的相同,因此我有點好奇。注意看電腦底下,那兒有堆積如山的《彷書月刊》和《日本古書通信》。
「……妳該不會是在那邊閱讀這些雜誌吧?」
見她單薄的肩膀顫了一下,看樣子是被我說中了。
「對、對不起,只要一看到有趣的特輯和專欄,我不自覺就會開始瀏覽……」
她縮著肩膀低下頭,但我沒有生氣。反正雜誌和工作有關,而且利用空檔看雜誌也無所謂。
「這個便利貼的用意是?」
我改變話題。
「啊,這個,就是這兩本雜誌的特徵……」
她朝我手中的《彷書月刊》伸出手開始翻頁。後半冊的頁面上列出成排看來像是書名的內容,書名底下寫著價格,右上角則印著店名和聯絡方式──「請利用明信片或傳真訂購」。
「這是舊書目錄吧?」
內容收錄了各家舊書店一頁或兩頁的郵購目錄。雜誌後半本幾乎都是目錄。
「是的。這是一種廣告……除了自己店裡製作目錄發送之外,還可以刊登在雜誌上,讓不方便來店裡的客人訂書。不過最近也有愈來愈多店家開始利用網路賣書了。」
我們店裡就是如此。話雖如此,現在仍有部分書迷喜愛享受閱讀這些目錄的樂趣。栞子小姐夾著便利貼的地方,正是後半冊的目錄頁。她一定很認真確認過內容了。
(嗯?)
她剛才說瀏覽?在我還沒有開口之前,她本人似乎也注意到自己的失言,以快要哭出來的表情低下頭說道:
「對不起,其實我是一字不漏地仔細看過了……」
我的確感到驚訝,倒也沒打算念她一頓。說來丟臉,我不只喜歡工作俐落的她,也喜歡完全沉醉在書裡的她。
「啊,然後這是我從滝野先生那兒聽到的事情。」
我差點忘了這件事。我的目的不是為了聽她談書。
「聽說最近有位客人找上這一帶的舊書店,賣整套過期的《彷書月刊》。似乎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士。」
「……整套過期的。」
她重複我的話,像在說給自己聽。她抬起眼睛看著我催促我說下去,表情也瞬間變得專注。這是解開書本謎團時的她。
「那位女士每次拿去賣的雜誌大致上都有四、五十本……也不在意收購金額,但是過了一、兩個禮拜後,她又會再度找上同一家店,表示:『這些雜誌是我的寶物,我還是無法脫手,希望 能夠全部還給我。』」
「咦?可是一旦成立的收購很難取消吧?再說,那些雜誌有可能已經賣掉了。」 「是的。」
我點頭。剛才在舊書會館,我也提出了完全一樣的疑問,不過滝野的回答是這樣:
「這種時候,她就把剩下的《彷書月刊》以店裡賣的價格全部買回。即使期數不齊全、買賣價格有差異,她也不在意……然後,買回來的過期雜誌她又再度拿去另一家書店,以同樣手法再來一次。」
栞子小姐的拳頭抵著嘴邊,動也不動。這是她陷入沉思時的習慣。
「對方沒有犯罪,舊書店方面也沒有損失,只是因為實在太詭異了,才會在其他舊書店之間成為話題。」
栞子小姐仍舊沉默,表情有著難以形容的認真。我告訴她這個八卦的用意,原本只是想輕鬆閒聊、換換心情罷了。
「她也去了蓮杖先生那兒……滝野書店對吧?」
「咦?是的。」
「那位客人到目前為止去過哪幾家書店,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全部有哪幾家,只記得應該是……」
我講出三、四家還記得的書店名稱。最近我去舊書會館的機會愈來愈多,所以也曾經和那幾家書店的老闆打過招呼。那些店都位在神奈川縣內,而且都和文現里亞古書堂一樣,屬於個人經營的小店。
「這幾家都是以黑書為主的店呢,經手的書籍領域也和我們店裡類似。」
「黑書」指的就是年代久遠的舊書或專書,最近幾年出版的新書則稱為「白書」。 「怎麼了嗎?」
我問。看樣子她的心裡已經有線索了。
「事實上大輔先生你去舊書會館時,我接到客人打來的電話,聲音聽來是上了年紀的女士。她說想賣整套的《彷書月刊》,問我們收不收。」
我沒想到會有這一招。這怎麼聽,都像是那位傳說中的客人。
「過期的《彷書月刊》在我們店裡流動頻繁,因此我告訴她沒問題,我們收,只是現在這套雜誌還不夠格以舊書價格標價,因此沒辦法高價收購。對方說,無論金額多少都沒關係,她會在傍晚五點左右把雜誌拿來……」
我愣了一下轉頭看向店裡的時鐘,指針正好來到五點。
玻璃門突然發出聲響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