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這是以前發生的事。
當時的空地會開放讓大家進入。
那是塊沒有鐵絲網的寬闊草原空地。當形成住宅區之後,為了隔開早早就聳立於此的高壓電線電塔,車站前寬廣的住宅區一端便空出了一大塊空地。
整片原野的青草高度約到孩童的小腿左右,較茂密之處甚至足以掩蓋住幼小的孩童,茂盛的雜草叢有如島嶼般四散在空地各處。為了讓小朋友能進去玩耍,附近親切的農家每年會用除草機除一到兩次草。在原野正中央被綠色鐵絲網包圍的電塔,就像地標性建築物般聳立。住附近的小孩一定去過那塊空地玩耍,那裡同時也是大人們公認的絕佳孩童遊樂場所。
由於高壓電線就在附近,因此電塔周圍張設了鐵絲網嚴加戒備,也禁止放風箏等。即使如此,寬闊的原野就座落於住家附近,根本不愁沒有遊戲可玩,這裡因而順理成章地成了孩子們的遊樂場。放學後,幾乎都會看到好幾名國小生在空地玩耍。男孩子到處奔跑,女孩子聚在一起,大夥都在那兒嬉戲。當時還是國小生的繭等人也獨占了包圍著電塔的鐵絲網周邊,她們常常聚集在那裡,當作專屬的遊樂場。
她們自從懂事後就這樣在空地玩耍。
就連裝在鐵絲網上的「危險」看板,繭她們也只認為是再普通不過的日常景色,大家總是很平常地在附近玩耍。
她們從小就在那玩跳橡皮筋之類的遊戲,或是把漫畫帶來分享。
以及……就只是單純地坐在那邊聊天。她們幾乎在那塊空地玩遍了女孩子聚在一起時會玩的所有遊戲。
她們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在懂事前她們已彼此認識,像是姊妹一樣,打從一開始彼此之間的關係就是如此理所當然,也就不曾懷疑過。
最重要的是,透過了「公主」,讓她們的情誼更加堅固。
塔下小姬是個年紀與大家相仿,卻嬌小且稚氣未脫的「公主」。公主並不是團體內的領導者,但她的個性開朗直率,總是顧慮他人多過於自己,讓大家把她當作可愛的妹妹疼愛,而公主也把大家當作親姊姊仰慕。
她們並不全都是性情溫馴的人。
大家曾經多方爭吵過,彼此對立過。但總是協助居中調停,時而為爭吵的雙方四處奔走的人,就是公主。
仔細想想,最把這個團體當作家人看待的人,應該就是公主吧。她是個好人,擁有打從心底不會懷疑家人情誼的善心,她老早就將善心呈現在懂事前便膩在一起的繭等人面前。當大家因為各自想法不同而爭吵時,公主也會打從心底悲傷。為了不要看到公主悲傷的神情,不管發生什麼事,大家也都能付之流水。
她們並不會因此感到不快。
因為有公主,她們才會是群好人。
因為有公主,才能造就這樣的她們。
「如果自出生以來就在一起的大家吵架了,我會很難受。看到大家吵架,我覺得自己的心好像都碎了。」
說出這句話的公主是她們的朋友,以及她們正是公主說出這句話的對象,這件事讓繭她們打從心底感到自豪。
她們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大家從懂事以前就在一起了。
她們在這塊空地一起嬉鬧,已數不清有多少次了。就像是大多數的鄉鎮小孩一樣,不對,她們是孩童中最特別的一群人,在空地共享了最重要的時光。
就在那塊空地──國小三年級的繭,殺了公主。
那是三年級課程結束,隔天即將迎接結業式的日子。
也正好是三年級的生活即將結束,距離繭搬家還剩一個禮拜的日子。她們從國小放學回家後,又再次跑出門到空地集合。當先抵達空地的三個人聊天到一半時發現了繭之後,似乎轉換成某種詭異的神情。
「……」
「啊……」
那三個人是公主、優子還有芽以。
當時的優子還在模仿巫美子的大小姐裝扮,芽以也從那時開始就模仿公主的可愛風格。這兩個人一同看見繭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表情忽然僵硬了起來。公主擺出不知所措的神情看著這兩個人和繭,不過當下的氣氛也沒辦法讓她直接向繭示好打招呼。
「……咦,怎麼了?」
繭對那股氣氛感到不解,不禁開口詢問。
繭即將要搬家,不久前,她向大家報告這個決定時,所有人都悲傷地哭了,她還一邊掉淚一邊約好以後一定要回來。離別之日將近,這幾天繭感受到周遭的大家不捨又強打著精神的氛圍。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繭再度詢問優子和芽以。
好僵硬,兩人彷彿都在瞪她。繭怎麼想都想不透,她們為什麼要擺出這種表情。 所以她出聲詢問。
靜默片刻,優子和芽以互相看了一眼後,眼睛向上瞄的芽以開口說:
「……我看到了。」
「啊?」
「妳從椚同學的手中收下禮物。」
「!」
聽到芽以回答的瞬間,繭完全懂了,她不禁暫停呼吸。
她一開始表現出摸不著頭緒的模樣,其實是騙人的。只是因為她不認為會有人撞見那個場面,才以為不可能造成問題。這個答案雖然有稍微浮現在腦海中,但沒過多久就被她排除了。
不過,在她稍微想到緣由後,答案也呼之欲出。
她早該想到了。原本平靜的心臟突然用力跳動,她知道自己的臉變僵硬。
「妳明明知道小公主喜歡椚同學。」
「……!」
就是這麼一回事。
椚秋貴。
班上的男同學。
是一位擅長運動、臉蛋帥氣、開朗活潑、在男女生之間都大受歡迎的男生。而繭她們全都心知肚明,公主暗戀著他。
那樣的男生──卻送了禮物給繭。
下課回家前,對方出聲叫住繭,並送了禮物給她。那是送給即將搬離這個鄉鎮的繭的餞別禮。
「……這是餞別禮,是我選的。如果妳又回來這裡的話,記得聯絡我。」
他說完後,交給繭一個小紙袋,裡面裝著像是擅長運動的他會選用的運動型手帕。繭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和他那麼要好,雖然驚訝,但也很開心。
繭將手帕連同內心那股溫暖一起放進口袋裡。
她真的很開心。
不過,她也的確認為自己沒有跟對方那麼親密。
他們根本不可能要好。其中一個理由是,國小三年級的男女之間有很深的鴻溝,和異性要好是很尷尬的事情。而且不論如何,對繭來說,既然知道公主喜歡他,她就更不可能親近對方了。
畢竟她不可以搶走公主的東西。
但是,這只不過是普通的餞別禮罷了,只是因為繭要搬家,對方才買來當禮物。只不過是這樣的小東西而已。
不論是繭,還是椚同學,都不會有更深一層的企圖。
大概吧。可是,優子和芽以盯著繭的視線,怎麼看都不可能接受那樣的說辭。更重要的是,當時繭覺得開心的心情、正放在口袋裡的溫暖,以及偷偷藏在心底那股些許對他的愛意──全都被掏出來盤問。這讓繭的內心劇烈動搖,無法佯裝不知。
所以,繭這麼說:
「…………也對,我丟掉吧。」
「小繭!」
繭說完後,立刻取出緊握在口袋裡的手帕,公主不禁慌張了起來。
「不用啦!沒關係,我不介意的!」
「不,對不起,公主。我也沒那個意思,別擔心。」
繭面無表情並冷淡地說給自己聽,之後像是要丟出東西似的,她把握著手帕的手高舉到頭上。
優子和芽以面無表情地看著繭的一舉一動,繭也不露出任何神情。
現場只有公主越來越慌張,試圖要阻止,於是她撲向繭高舉的手腕。
「放開我,公主。」
「別這樣,我才不介意這種事!」
即使公主的身高完全搆不到手帕的位置,她依然伸手緊抓住繭,呈現出懸吊在繭的手腕上的模樣。
「放開我!」
「住手!」
兩人爭執不下,公主雖拚了命地阻止,但繭也很固執。
固執、倔強。優子和芽以緊迫逼人的視線迫使繭這麼做,她不得不這麼做。因為這是踏繪(註1),再加上她也意識到自己碰觸了禁忌,自覺有罪。註1:江戶時代因禁止基督教,政府下令基督徒藉由踩踏耶穌像或聖母瑪利亞像,以示背棄其信仰,若違令就會處以極刑。
即使只有一點點,即使只在心裡想著而已,但只要碰觸公主的所有物,就是有罪。 繭懷抱著不慎碰觸到公主所有物的罪惡意識,如果她不當場在這裡丟棄手帕,捨棄自己偷藏在心底的不正當情感,就不能再和大家做朋友了。
不能做公主的朋友。
不能再和大家在一起。她認真地這麼想。
因為被撞見了。
正因為被撞見,就算變得固執、倔強、拚命,也非得立即捨棄不可。她必須表現出自己不想要這種東西,表現出自己不想被同伴排擠,所以她得立刻捨棄這東西。
但是──
「放開我!」
「!」
那股拚命卻扣下了悲劇的扳機。
拚命的繭試圖揮走拚命纏著她的公主,嬌小的公主不小心被高個子的繭甩開,整個人失去平衡,往地面上跌去。
「啊!」
連慘叫的時間都沒有。落地的聲音並不大,卻聽起來很沉重。後腦杓墜地的公主,因為甩開的力道加上落地的高度與全身的重量,頭部受到了重擊,撞上地面的衝擊讓脖子彎曲成恐怖的角度。在場所有人都親眼目睹那種活人無法承受的墜落方式。
咚。
在草地上。
綿軟無力的人體被拋了出去。
一看就知道是不尋常的虛脫無力的人體。公主和方才活潑的模樣截然不同,她的四肢像玩具一樣被拋出去,身體朝著空地的地面上摔,光看一眼就沒來由地覺得恐怖。
跌落。
動也不動。
公主保持著驚愕的神情,情感和生氣卻似乎已經從臉上消失了,她往上盯著日落的天空,眼睛眨也不眨。
只是靜靜地,仰視。
空泛的眼球表面映照著空泛的天空。
「…………………………」
空氣凍結。
所有人嚥了一口氣。沒有人發出呼吸聲,也沒有人說話,只有風玩弄草叢的沙沙聲嘈雜地流逝。
在沉默之中,還沒抵達的另外兩人也終於來了。
巫美子和小舞應該遠遠地就看見事情的經過了吧,她們走到一半突然加快步伐奔跑,一發現這裡詭異的氣氛後,又慢慢減緩速度,最後轉而悵然地走了過來。不久,她們在繭三人的旁邊停下腳步,一語不發地俯視著橫躺在地的公主。
「啊…………」
在恐怖的沉默後,芽以終究還是吐露出聲音。
然後──
「噫、呀啊──唔!」
芽以高亢的尖叫聲如潰堤般流瀉而出,一瞬間,巫美子敏捷地緊抱住她,並用力掩住她的嘴。
「!」
在驚愕的同時,原先靜止的時間也開始流動。所有人幾乎都還搞不清楚現在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唯一知道,這裡有一具屍體。
還有犯人與目擊者。
「小公主……?」
小舞垂落的辮子就像她動搖的心一樣搖來晃去,她呢喃說著話,試圖伸手碰觸一動也不動的公主。但她的腳卻宛如抗拒眼前的現實般,一步也不敢靠近。
「小繭把……公、公主給……」
優子睜大雙眼盯著繭不放,像是要逃跑似地後退。
「不、不是……」
繭說道。對方明明沒有說錯,她卻不禁開口反駁。
繭想要找點理由,但眼下根本不可能有誤會或搪塞的餘地。即使如此,她非得否定不可,非得否定眼前的現實不可。
「………………!」
現場充斥著準備爆發恐慌的氣氛。
她幾乎可以預見,下一個瞬間,大家將會發出爆炸般的恐怖尖叫聲,所有人都會責備她、埋怨她,然後逃離現場,找來父母和警察,最後逮捕她,把她當作殺人犯譴責,她馬上就會失去一切。
太恐怖了。
她幾乎要哭出來了。
她沒辦法呼吸,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然後──
就在破滅即將拍打繭的肩膀。
就在恐慌的理智線準備斷裂、迫在眉睫之時。
「……大家聽我說。」
「!」
一直掩住芽以嘴巴的巫美子,突然以沉重的神情開口說道。那句話讓情緒即將爆發的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全往巫美子的方向看去。
「聽我說。」
巫美子站在所有人的面前,俯視著一動也不動的公主說:
「我們當作沒看見這件事吧。」
「!」
令人驚愕的發言。巫美子說的話,讓包含繭在內的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 「咦……?」
「什麼?為什麼?小公主她死了耶!」
小舞和試圖掙脫巫美子的芽以各自發出疑問,而優子雖然無言以對,但也一臉驚訝地看著巫美子。繭什麼也沒說,雖然這起事件是她造成的,但聽到巫美子的發言,也抱持著和大家相同的疑問。
「小公主……被小繭給……!」
「別說了。」
芽以的手指著繭,用顫抖的聲音試圖斷定繭的罪行,這令她感到畏懼,但巫美子立刻以嚴厲的口吻制止。
「為什麼……!」
即使巫美子被芽以質問,被所有人投以懷疑的眼神,也依然不打算退讓,她再度開口詢問大家:
「我問妳們,小公主最討厭的事情是什麼?」
「咦……」
一瞬間,大家彷彿被巫美子的話趁虛而入,無法回答。
在一片沉默中,巫美子冷淡地抬起頭,環視所有人後,自己說出答案:
「就是討厭我們吵架啊。」
「!」
「小公主最不願看見我們交惡對吧?我們大可直接在這裡責備小繭,但如果這麼做,一切就無法挽回了。小繭大概會被警察抓走,我們幾個將再也見不到她,更不可能繼續做朋友了。」
巫美子面對默不作聲的大家繼續說:
「現在的情況的確非常不妙……可是,如果因為我們的關係,變得要和小繭絕交,小公主她一定會非常、非常受傷。」
巫美子又再度環視大家。
「我認為,如果是小公主,她一定會原諒小繭。所以,我們如果不原諒她的話,小公主會很悲傷。」
「…………」
「我不希望小公主悲傷。」
然後,巫美子說:
「所以──我覺得,我們就當作這件事情沒發生過吧。」
這是提議,也是宣示。
在繭這群好友之中,最疼愛公主的就是巫美子。對於這樣的巫美子說出口的宣示,沒有人能夠理解這樣的異常並裝作若無其事,她們只是說不出話來。
沙──
周遭只剩下風的聲音,沉重無語的靜默籠罩四周。
繭等人站在草叢正中央沉默不語,內心就像壓著一塊巨石,全世界也似乎失去了色彩,沒有人開口說話。
現場持續著異常漫長的沉默。
無法言語的公主在這股沉默的中心,靜靜地橫躺在地上。
不久,小舞開口說:
「……要怎麼做才能當作這件事情沒發生過?」
「!」
繭大吃一驚。小舞說的話既冷靜又蘊含決心,同時也代表她同意巫美子方才要求大家的宣示,將繭殺了公主一事當作沒發生過。
「我們就地解散,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就好了。」
巫美子回答。
「只要說我們就像平常一樣聊天玩耍,然後道別回家就好了。只要說剛好都沒有人看見事情的經過,這樣絕對不會被拆穿。還好現在空地一個人也沒有,真的非常幸運,我想一定是公主讓我們如此幸運。」
現場籠罩著決定隱瞞事實的氛圍。但是,最讓繭感到驚訝的,是在場所有人竟然都沒有異議。
大家全都安靜地聽著巫美子和小舞說的話。
不久後,大家盯著公主的屍體,以意志堅定的神情靜靜地互相點頭示意。
「說得也是……小公主很討厭我們吵架。」
「嗯,這都是為了公主。」
就連原本即將崩潰的芽以,以及因為繭的舉動而嚇得後退的優子,也都像是被巫美子所說的話附身,一個個都同意了。當大家神情詭異,互相點頭示意時,巫美子蹲在橫躺在地的公主旁邊,輕輕地闔上公主睜大的雙眼。
「……晚安,公主。妳不小心在這樣的地方睡著了。」
隨後她這樣說道。
說完後,巫美子站了起來,重新看向大家。
「既然公主睡著了,我們回家吧?」
「…………」
詭異的氣氛。
這是什麼感覺?籠罩在現場的奇妙氣氛就像整片無底的草叢,而繭和其他人彷彿被吞噬在其中。她們只是點點頭就回家了,之後,大家就像忘了一切似的,完全閉口不談當時在空地發生的事。
事後當然引起了騷動。
繭和其他人被大人們問話了好幾次。
但她們就像巫美子決定的一樣,口徑一致地反覆說著:「當時我們已經道別了,什麼也不知道。」
後來舉辦了喪禮,大家也都出席了。
然後,繭搬家的日子即將到來,沒有警察來阻止她離開,得以順利地搬家,離開了這個鄉鎮。
接下來──
繭始終懷抱著膽怯過日子,一頭埋入新生活中,試圖忘了一切。等她注意到時,已經過了四年多,而現在,繭正站在這裡。
她回來了,殺害公主的犯人回來了。
她明明一點也不想回來,卻沒有任何立場反對,毫無選擇的餘地。即使過了四年多,她回來這個鄉鎮,依舊沒有忘記公主的死。
然後──公主曾在這裡。
公主確實曾在那塊空地中。
除了繭她們以外,沒有人知道白色手帕具有什麼意義。繭看到手帕迎風飄舞的當下,怎麼樣都無法樂觀地相信一切只是偶然。
公主還在空地中。
白色手帕是一切的開端。繭會看到和那起事件一樣的白色手帕,只讓她認為這是一個預兆,像是亡靈為了通知她而給的暗示,告訴她:「我還在這裡,被妳殺害的我還在這裡。」
「…………!」
繭從那個地方連滾帶爬地逃回家,一想到自己往後的未來,全身顫抖不停。
她回到家,關在自己還沒整理完的房間,害怕窗外那從空地一路綿延而來的廣闊黑夜,整個人被今後針對自己的不安擊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