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在京都一隅的「唐草圖書館」,
在溫文爾雅的館長跟惹人憐愛的少女兩人聯手打造下,
是一間給人如同自家般舒適自在感覺的私立圖書館。
但隱藏在圖書館的偽裝之下,此處其實是冥界設於人間的結界。
實為冥官的館長──小野篁,
會在館內翻閱神祕的書籍,引導逗留人間的「無道」前往天道。
時逢暖春,
與「無道」有緣的人們在因緣際會下紛紛造訪唐草圖書館,
甚至連身為小野篁上司的安倍晴明,
也來到圖書館向冥官新人的少女傳達新的使命……
遊人如織的四月櫻花季,
與京都三大祭之一的「葵祭」登場的五月,
圍繞「書本」而生的圖書館幻想曲獻上新章。
©ROKUE NAKAMACHI 2014
本書特色
★ 融合日本歷史、和歌等各類知識,並加上京都風情的圖書館幻想物語。本集的京都風味更濃:祇園街道上的人力車夫、百年香木老店、花街小巷的舞妓,以及京都三大祭之一的「葵祭」逐一登場,讓人深切體會京都風情。
★平安時代的知名陰陽師──安倍晴明登場!他以冥官上司的身分傳達新的指令,也進一步揭開主角的身世之謎。
作者簡介:
仲町六繪
Nakamachi Rokue
以短篇小說《典醫的老婆》,勇奪第十七屆電擊小說大賞「Media Works文庫獎」。此後以得獎作品為基礎,大幅增添內容改寫為《濃霧黑暗》,並以此作出道。其他著作還有《不知天明─天誅組軼聞─》等(※以上書名均為暫譯)。
譯者簡介:
蔡雅如
日本東北大學日本文學碩士,費利斯女學院大學博士課程修畢。專攻和歌文學,主要為《新古今和歌集》時代和歌,研究主題為自然描寫、儀式相關。
章節試閱
四月已過半的溫暖早晨裡,擦拭著閱覽室窗戶的篁訝然於窗外的光景。
沿著開有瑞香花的今出川路,有個身形纖細的青年走過來。
淡灰色西裝搭配藍色襯衫,琥珀色的頭髮服貼地梳整到後方。不管是服裝還是本人,整體顏色都很淡薄。
那是個比起臉型與手腳都令人感到纖長的篁還年輕兩、三歲的青年。
「晴明大人。」
雖然是第一次看到他穿著現代服裝,但絕不會錯,應該在閻羅廳的上官不知怎地竟然來到現世。
仔細一看,他身後還跟著人。提著大皮箱、年約十歲左右的少年跟在後頭,他本人則是兩手空空。少年穿著像要去參加親戚婚禮般的深藍色西裝,小跑步地追著晴明。
——真是的,該說晴明大人是我行我素還是什麼才好呢?
篁呆愣得啞口無言。
晴明似乎也注意到篁而稍微舉右手,接著在門前停下不動。他瞇起細長的眼睛,慢慢地將雙臂交叉於胸前,彷彿在說「快開門啊」似的。
篁打開玄關門,一口氣穿過停車場,迅速地打開大門。
「快請進。」
「你在生什麼氣呢?篁卿。」
青年——看起來像是青年姿態的上官,似感到意外地說。
「那個啊。」
篁不自覺地壓低聲音答道,並從少年手中奪過皮箱,有如驅趕般地將兩人趕進了館內。
「晴明大人,請恕我直言。」
「怎麼?」
在其中一個客席優雅地坐下後,閻羅廳排名第三位的冥官——安倍晴明,臉色陰鬱地抬頭望來。細長的眼睛與頭髮同為琥珀色,加上白皙修長的輪廓,給人的印象彷彿是守護稻荷神社的白狐。
「現今平成之世沒有丁稚也沒有女中,那種制度早就廢除了。」
篁「咚」的一聲將皮箱放在櫃檯桌上,用手指了指面無表情地站在晴明身旁的少年。
「請別讓化作孩童模樣的式神幫忙拿行李,太可疑了。就算是哪裡的少東家還是年輕社長,都不可能會僱用小孩來提行李。即使是飯店的侍者,一般也都是十八歲以上。」
「篁卿真是愛吹毛求疵。」
晴明滿臉憂鬱地說完後雙手一拍。
隨著清脆聲響起的同時,少年的身影消失,只見一張人形紙片在空中飛舞著。晴明用指尖夾起那張紙片,收進胸前口袋中。
「而且您為什麼要從外面走呢?穿過我們後院裡的水井出來就好了吧?」
篁用手指著玄關對面能看得見後院的大窗戶。位在後院角落的石造圓形水井,連繫著現世與冥界官廳街的冥府。
「真如堂附近有出入口,所以我就從那邊走過來了。路上開著山櫻跟八重櫻呢。」
晴明被下屬訓斥並沒有生氣的樣子,也沒露出反省的神色,而是一臉陰霾地說道。
「吶,篁卿。」
「是。」
晴明癱倒在椅背上,看起來一副懶洋洋的樣子。
「我在冥府已待了千年之久,想說差不多該隱居了。」
「您有打算要去哪裡嗎?」
又來了——雖然篁如此心想但仍開口問道。
事實上,兩人間像這樣的對話已經重複過好幾次。
「要去哪裡等篁出人頭地以後再來想。現在要考慮的是,篁卿何時才願意接我的位子呢?」
被晴明戳到痛處了。篁生於西元八〇二年,晴明生於西元九二一年,以身為冥官的年數而言,篁比晴明要多出一百多年。儘管如此,晴明在閻羅廳排名第三位,篁則是第十八位,地位完全相反。
「要繼承生前就以非凡出眾陰陽師之姿活躍的晴明大人的位子,我實在力有未逮。」
篁謙遜地表示。這絕不是在挖苦,而是肺腑之言。
「嗯。如此非凡出眾的我,可能有天就會變成狐狸了。畢竟,母親方面的血脈是狐狸嘛。」
晴明以似乎打從心底感到苦惱的表情嘆息。這是源自「母親是篠田之森的狐狸」這自古相傳的傳說而做出的發言。
篁雖懷疑其中到底有幾分真實性,但晴明還是同往常一般,態度看似肯定傳說的真實性。
「您不用擔心,只要您用狐狸的姿態繼續執勤就沒問題了吧?還能請女官們縫製狐狸也能穿的小號直衣。」
「為什麼要說這種像鬼般那麼殘忍的話呢?篁卿。」
晴明伸直修長的雙臂趴伏在客席的桌上,有氣無力地抱怨。
閻羅廳排名第三位高手的位子,是要自己怎麼繼承呢?篁並未對此表示怒意,轉而詢問上官的來意。
「那麼,您為什麼特地來找這如同鬼般殘忍的下屬呢?」
「我不是來找篁卿。非要說的話,是來見時子的。」
像是想起原來的目的,晴明端正了姿勢說道。
「還有送點東西來。」
晴明用手指著剛才篁放在櫃檯桌上的皮箱。
「打開看看。是我的藏書。」
「……這不是珍本嗎?」
裡面放的全都是從一百多年到三百年前的古老線裝書籍。日式和紙加上傳統雕版印刷下的獨特手感,令人相當懷念。
「居然還有雲母摺的謠本。」
篁看著有著銀色紋樣裝飾的封面,不禁發出讚嘆聲。使用了微細雲母粉末的雲母摺技法,在現代書籍的裝幀幾乎已看不到。
「我之前放假到現世時蒐集來的,裡頭搞不好還會有連現代的古書目錄上沒有記載的古籍。」
「那麼貴重的東西為何要給我們呢?」
晴明以看向遠處雲朵般、不知在想什麼的神情眺望著書架。
「總覺似乎放在這座圖書館裡會比較好。」
「是占卜?還是直覺?」
「兩者都有。」
晴明充滿自信地說道。關於書籍方面姑且不論,若事情是關於未來的占卜或直覺,篁只能舉手投降。
「那我便恭敬地收下了。不過真的可以嗎?明明收藏在博物館比較適合吧。」
篁又拿起一本書。
封面上所貼的題籤寫著「諸禽萬益集 一」。
書裡附有插圖,並詳細記載著鳥類的獵捕法與養育法,一共三卷。應該是享保年間所撰寫的書。
「若是放在圖書館裡,大家都會覺得稀奇而翻閱吧,應該很快就會受損了。」
刊印至今已超過三百年的書籍很脆弱。雖然目前保存狀態還算良好,但篁猶豫著是否要和其他書籍一同放在閱覽室中。
「而且,也有可能不小心潑到飲料。我們這裡為了招客與舒適,會提供咖啡或紅茶。這些是已無法再買到的罕見書籍,果然還是沒辦法放在這裡吧。」
可能因為是館長可一眼望盡的小型圖書館,或單純是客層的關係,會利用唐草圖書館的客人們規矩還算不錯。但是,萬一藏書有遭汙損的情況,篁思考著是要盡可能地修復好後再放在架上,還是重新買好呢?
「這類書籍就放在閉架式書架裡吧。這樣一來,至少能減低受損的機率。」
「也就是說閱覽室裡只放清單,然後書本收在別的地方嗎?」
「是啊,像是二樓的客廳之類的地方。」
「那就這麼做好了。」
晴明從客席上站起身,環視一圈收納在巧克力色書架上的唐草圖書館藏書。
他讚賞似地望著自然科學類的書架上所擺放的入門書,接著看到其他書架上擺有《近代陰陽道研究理論與實踐》,看似愉悅地說:「近代嗎?陰陽寮在明治就被廢止了。出版這本書的作者跟出版社也真是怪人呢。」。
然後,他在佛教書中找到放入書盒中的大開本《關於南都六宗的佛殿莊嚴》後,一臉認真地問:「可以借閱嗎?」
是悠遊在書本世界時的表情呢。哪怕晴明平時總帶著陰鬱的表情,也只有在這時候會顯得有所不同。
雖然這些書籍原先的使用者應是現世的人們,不過篁還是決定將藏書出借。只是仍依照這間圖書館的規定,歸還期限定為三週後。
「話說,您要跟時子殿下說的話是?」
「是為了傳達我們的意向而來。」
「那是怎麼樣的……?」
篁正要詢問詳細內容時,玄關門打了開來。
抱著烘焙坊紙袋的時子察覺到晴明來訪,臉上綻放出笑容。
「晴明大人。」
「妳看似精神不錯呢,時子。」
晴明微微放鬆了上挑的眼尾,向時子打了聲招呼。看來閻羅廳排名第三位的冥官,似乎不會對新人說什麼「想隱居」之類讓人困擾的牢騷。
「是包括閻羅王與我在內,高層間共同的意思。」
在閱覽室喝著時子所泡的紅茶,晴明開頭便這麼說。單人用的桌子上,略嫌窘迫地放著三人份的茶杯。
「時子現在的法術是依存著篁而成立,但一直維持現狀不太好。」
時子表情溫順地回答:「是。」
時子可以將後院裡的茂密雙葉葵葉變化成她曾見過的東西。這是去年時子初次習得的法術,但只能在唐草圖書館內使用。經過多次嘗試後,這點已得到證明。
「時子只能在這間圖書館內使用法術這件事本身沒問題,但在那之後過了好幾個月,還未習得新的法術這點倒是個問題。」
「但是,時子殿下十八歲就夭折了。」
無法保持沉默的篁出言反駁。
「冥官的法術是以現世時的經驗為基礎所生,晴明大人應該也知曉這點才是。與年過八十過世的你、五十多歲死去的我相比,時子殿下十八年的人生實在太短暫。」
「那又如何?」
晴明淡漠地問道。
「所以,讓時子殿下以冥官的身分在現世積累經驗,耐心等待新的法術萌芽出現,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你太寵時子了,篁卿。」
晴明打斷篁。
「十八歲的人生雖然短暫,卻也並非是不值一提的歲月。」
晴明想表達的是,以在現世度過的十八年歲月來看,要孕育出第二種冥官法術已綽綽有餘。
「冥官使用的法術,好比是弓矢一般。」
晴明從胸口口袋中所取出的紙片,再次幻化成少年的身影。
「若把冥官的身體想成是弓,過去的經驗則是矢。而時子已經具備矢。」
晴明用指尖指向書架的一角。化作少年姿態的式神取出《關於南都六宗的佛殿莊嚴》,收進皮箱中。
「時子,妳要回想起自己身上所背負的矢,接著只要有拉弓的意志就夠了。」
將紅茶一飲而盡後,晴明站起身子,結束這個話題。
「不用送了。打擾了。」
「請您遵守歸還的期限。就算變成狐狸也是。」
「變成狐狸的話,我就把這裡收為老巢吧。」
晴明輕飄飄地揮了揮白皙的手,帶著式神往庭院走去。
隔著窗子能看到晴明一腳踏上水井,接著俐落地跳了下去,而抱著皮箱的式神緊追其後。
時子神情失落地擦拭著洗好的茶具組。
「沒什麼好在意的,畢竟也沒限定要在什麼時間點前生出新的法術啊。」
篁本想幫時子打氣而這麼說,但時子帶著憂鬱的眼神抬頭看過來。
「篁覺得我很可憐嗎?」
「那個……」
「跟我說不用著急也沒關係,是因為覺得我很可憐嗎?」
篁雖然想回答「不是的」,卻什麼都說不出口。
他無法否定。對於兩歲被選為賀茂神社的齋院,但四歲便被迫卸下職位而在外祖父身邊悄悄過完短暫一生的時子,要說不感到憐憫是騙人的。
看著沉默的篁,時子似乎察覺到答案。
「篁那種地方讓人有點討厭呢。」
感覺像是心臟被人握緊般,篁又變得什麼都說不出口。就算曾遭時子冷眼冷語過,但這還是第一次被說:「討厭。」
「不過,就只是有點而已。」
似乎是對自己說出的「討厭」一詞也感到困惑,時子又補上一句。
篁無言地拿起新的抹布,擦拭起沾有水滴的茶壺。
他覺得自己的動作還真僵硬。看來時子的話讓他受到相當的打擊。
「不要再覺得我可憐了。我想要你跟我一起尋找。」
「咦?」
因為時子湊近身旁,篁不由得慌亂起來,手上的茶壺險些摔到地上。時子似乎是討厭被覺得可憐,但並非討厭篁本人——篁花了幾秒鐘的時間才察覺到這點。
「一起尋找……是指什麼呢?」
「晴明大人所說的,我身上所背負的矢是指什麼?」
「當然是指在現世活著時所經歷過的一切,也就是在現世時的經驗。那將會化為冥官的力量。」
找回平靜後,篁將茶壺上的水滴擦拭得一乾二淨。
「篁所擁有的力量是,除了在冥府以外,在現世也能生成假書的力量;以及像這座圖書館般,擁有製造結界的力量吧?」
「雖然我的力量有很多種,但概略來分的話確實是這兩種。吟詠和歌與漢詩的經驗、赴任陸奧時參與堡壘建築的經驗,便是我力量的來源。」
「我沒有詠過多少詩歌,也沒有建造過堡壘。」
「那是當然囉。堡壘是為了與蝦夷打仗才建造的嘛。」
篁誇張地露出困擾的表情,時子見狀,表情放鬆地唇角微翹。那是能消除彼此之間緊繃感的柔和微笑。
「我在想,自己在現世所累積的經驗是什麼?像曾是賀茂的齋院、篁的學生。除了這兩點之外,我還做過什麼?」
——時子殿下四歲時退下齋院的職位後,移居到滋野貞主大人的宅邸,並在十一歲時與我相遇,成為我的學生。也就是說……
「時子殿下,您移居到滋野井的宅邸後直到遇見我之前,都過著怎麼樣的生活呢?」
「我會向外公學習和歌之類的,不過真的只是非常偶爾而已,或是從拜訪外公的客人那裡收到禮物。我以前曾跟你說過吧?」
「我記得,只是想以您心裡留下的回憶做為線索。」
「還有請外公幫忙訂製桃色的唐衣。」
「像這種要熟練工匠花費好幾年所織成的豪華之物是不行的。」
「那麼,每年夏天只能吃一次的刨冰呢?削薄冰室的冰再淋上甘葛。」
「甘葛要採集大量的葛根熬煮成汁才行。何況要重現冰室也很困難。」
將冬天形成的巨大冰塊收藏於地窖等地加以保存的設施,稱之為「冰室」。甘葛在過去沒有砂糖的時代則是高級的甜味劑,一般要多人合力製成。
「為什麼總是舉些費時又費力的東西呢?時子殿下。」
「沒辦法啊,那些又漂亮又可口嘛。」
時子憤慨地這麼說,又突然像想起什麼似地開口:
「那麼,外公所調合的薰物?」
「啊,那是非常意趣深遠的香氣呢。」
所謂「薰物」,是指受到平安時代貴族所喜愛的藥丸狀焚香。將各種香料調合後揉成圓狀,放至熟成再用香爐焚香。
共有黑方與侍從等六種類。雖然基本配方都已固定,但在其中加入微妙變化、顯示個人特色,便能顯現調香者的實力。
「我們去買材料與道具,一起試著調合看看吧?香氣被說是具有能喚醒古老記憶的作用,值得一試。。」
在京都御苑的南側,有好幾間老字號的香木店。在現代已不稱「薰物」而是改稱「煉香」,不過能輕易完成與古代幾乎相同的東西。
「不貴嗎?」
「煉香的話不會花多少錢。雖然最高級的香木會比黃金還貴。」
大致分起來,香木中有白檀跟沉香兩種。白檀是普通的樹木,能夠有計畫地栽培,沉香則是特定種類的樹木在受傷後遭到特殊菌類侵襲的情況下,才會分泌的樹脂,因而非常昂貴。
說到薰香,篁忽然想到什麼而指了指上方。
「話說回來,二樓掛香的香氣您還喜歡嗎?」
二樓走廊牆壁上,掛有用錦布所做成、手掌大小的一個香袋。是在圖書館完成後沒多久,篁從香木店買回來的。
時子似乎是在回想飄散在走廊上的隱隱香氣而閉上雙眼。
「那是平安時代那時所沒有的香氣。似乎是製作薰物時使用的白檀與龍腦,混著某種乾燥過後的花草。」
「答對了。現在的香木店,似乎會在香氣上下各種工夫。」
「雖然沒能成為回想起過去的線索,但是種聞了能放鬆心情的香氣。」
「那就好。」
在香道裡,香是用「聞」來表現。
讓感覺更敏銳地接觸香氣的奧妙,比起「嗅」,用「聞」來表現更加適當。
*
在辦公室二樓整理郵件時,從隔壁的茶水間傳來食器相互碰撞的聲音。時間是才剛過九點的早上。
——是媽媽。又不是三點的下午茶時間,是在做什麼呢?
曜子邊獨自進行著作業邊這麼想。只見母親穿過茶水間的門簾露出了臉,由於已是香木店的營業時間,所以母親身穿著白襯衫搭黑色窄裙的制服。
「曜子。昨天訂購的茶到了,一起喝吧?」
「訂購?不是在平時的店買的嗎?」
茶葉一般是從以前就一直在京都市內的老店買的,特別訂購還真稀奇。
曜子手離開電腦的鍵盤。
她與母親同樣將長髮固定在後頭部,穿的也是制服。
雖然只是從幾天前開始不時地幫忙家中工作,不過穿上正式制服比較有做事的感覺。
「是京都買不到的茶嗎?」
「在試喝前先不告訴妳。我想在給爸爸跟哥哥喝之前稍微嘗試一下。」
「嗯,我要喝。」
曜子轉動纖細的項頸伸展一下後,又舉高雙臂拉直。
「真是的,都二十五歲了還這麼沒規矩。」
母親一邊抱怨一邊將托盤上的茶杯放到桌子上。
「至少在只有家人時才這樣呀。」
「知道的,我在其他社員們面前不會這麼做。」
「知道就好。」
大學畢業後隔了三年回到老家,母親對於行為舉止的要求還是一點都沒變。曜子從小就不斷被教導著,不能做出讓從江戶時代開業至今的香木店「藤波堂」聲名受損的行為舉止。
「我開動了。」
曜子試著喝了一口,只有澀味在口中擴散開來。
「如何?」
母親將茶放到斜後方自己的桌子上,如此問道。
「太澀了喝不太出來。這是哪裡的茶呢?」
「高知的碁石茶。讓茶葉像醃菜般發酵,再壓縮成像圍棋子一般,是相當稀有的茶。有著酸甜的濃郁香味,味道甚至有點強烈。」
「我完全沒聞到。」
「我還想說喝跟平常不一樣的茶,或許身體嚇一跳就會治好了呢。」
「又不是在打嗝。」
「不是有所謂的刺激療法嗎?」
母親品味似地一點一點輕啜碁石茶,看似相當中意。
「不過媽媽,妳不生氣嗎?我身為香木店的女兒卻失去嗅覺,成何體統。」
「才不會。怎麼會呢?妳別太擔心。」
母親坐在椅子上,以說服般的語氣說道。
獨生女辭掉橫濱的工作回到家裡的當下,母親也曾感到驚慌失措,但在經過兩週後的現在,已經找回不少冷靜。
「如果是腦波有異常,或是頭部受到重擊的話那可就糟糕,不過沒有不是嗎?而且橫濱的醫生跟京都的醫生也都說是心理因素導致的毛病,不是嗎?」
「嗯。」
「還有,曜子,店裡的事就不用擔心了,交給哥哥就好。」
「嗯,我知道的。」
曜子有個年紀相差甚大的優秀哥哥。
從代代相傳的香木鑑定法、煉香的處方,到工坊工匠們的管理等等,哥哥正一步步地累積著做為一家之主繼承人的經驗。
「鼻子聞不到就是因為太過勉強自己了。妳只要偶爾幫忙一下店裡即可,稍微休息一下吧。」
母親安慰自己的話語,在曜子耳裡聽來卻像是解僱宣告一般。
曜子垂下視線,小口啜飲著茶。
曜子大概猜得到自己喪失嗅覺的契機。
——那一天……發現交易對象拋下債務不管潛逃的那天。
由著平常的習慣擺出一副冷靜的樣子,曜子回想起喪失嗅覺那天的事。
五十歲後半的直屬上司晃動著肌肉鬆弛的下巴,
「全都是妳的錯。一直跟那間公司通信聯絡的是妳吧!妳這傢伙,怎麼沒留意到呢?那是間有問題的公司!」
上司對著曜子吼道,但董事一走進房間他就突然陷入沉默。
募集出資者籌措資金,再融資給所謂的創投公司。我方則收取保證金,等到創投公司開始獲利後,再將獲利分配給出資者們——這是曜子之前任職公司的基本業務。
然而,當時已接受融資的公司,卻在未歸還借款的狀態下,經營者與公司員工全都不知去向。
公司裡的法務部馬上進行處理,而後判定責任不在曜子身上。因為曜子只是單純地負責與那間出問題的公司進行事務性的聯絡。
雖說如此,直屬上司還是趁著董事不在場時罵道:
「妳這傢伙!都是妳要我付款的,是由妳負責的啊。」
上司用凶惡的眼神緊盯著曜子不斷說著。
而在那天工作結束後,在更衣室裡遭到兩名五十多歲的同事仰天大笑的曜子,已驚訝到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因為妳的態度不好才會被罵啦。明明公司因為合作對象捲款潛逃而一團混亂,妳卻還擺出一張若無其事的臉。」
「糟糕!若無其事的臉!太好笑了。」
同事們高聲笑鬧扭動著的身影,看在曜子眼中,與其說她是感到生氣,不如說是無法理解。
——若無其事的臉是什麼?就是因為被捲走了大錢,所以才更要冷靜地確認狀況後跟上司報告吧。
對著朝天花板不斷大笑的人,這麼回嘴也太空虛了,而且大概只會引來又一陣大笑罷了。
曜子沉默地換裝,一面看著那兩名女同事燙得捲曲得不自然的短髮。
——之後我馬上就離開公司,等察覺到時,已經什麼味道都聞不到了。
那天,她完全感受不到車站裡的咖啡館所散發的咖啡香氣。
還有,走回公寓的路上明明一直下著雨,她卻也聞不到被雨打濕的行道樹散發的獨特氣味。
她清楚察覺到自己不對勁,是回家後點燃室內香時。曜子茫然地看著只有煙冉冉升起的藤波堂線香。
——但是,就因為這樣失去了嗅覺,有可能嗎?
聽公司附近的綜合醫院說「應該是心理因素導致的嗅覺障礙」時,曜子心裡想著:「怎麼可能?」比起上司跟同事的態度,這項診斷結果對她的衝擊更大。
儘管在檢查中沒有發現任何身體異常,曜子還是慎重其事地提出辭呈。她僅跟周圍的人說:「要回老家。」就急忙地進行交接。
——有人想要把公司遭人欠債不還、捲款潛逃的責任推到我身上,但是,這應該還不至於讓人得到心病吧?與董事和其他部門的人相處上還是一如往常,因此交接過程也很順利。
要說曜子未感到不快那是騙人的,但這在其他業界也會發生。曜子心想,因為這點壓力就喪失嗅覺的自己實在太沒用了。
「原來是這樣啊。」
聽完曜子說明經過後,母親沉穩地說。
「名字叫什麼來著?」
「名字?」
「纏上妳的同事太太們還有上司的名字,還有對方的住址跟年齡等就妳所知範圍內的資訊。」曜子回答後,母親從桌子的抽屜取出便條紙快速地記下來。
「媽?」
「想說如果在香席還是我們店裡遇到的話,就要好禮相待。」
母親所說的「好禮」,是指用溫柔的用字遣詞羞辱對方的一種技巧。
「媽,妳就別想著要怎麼出氣了,我想應該是沒機會遇到的。」
「嗯,『好禮相待』這種事就當作是在開玩笑吧。」
雖說是開玩笑,母親還是將便條紙好好地收進胸口口袋中。
「雖然妳剛才說這種事在其他業界也會發生,不過實在是很過分,鼻子會出問題也是當然。」
曜子沉默地喝下碁石茶。
「太沒用什麼的,媽媽可一點都不覺得喔。」
「嗯。」
就算被鼓勵了,心情也沒變開朗。曜子低著頭在膝蓋上握緊拳頭。
母親先喝完茶後,手腳俐落地在茶水間洗過茶碗,又走了回來。
「那麼,我去店裡囉。午餐已經做好放在廚房裡,要記得吃。」
「好,謝謝。」
藤波堂是由四棟建築物所構成,分別是店鋪、倉庫、家主的房子以及兩層樓的辦公室。在這四棟建築物間往返,不知不覺天就黑了,這便是曜子回老家以後的日常生活。
母親離開後,曜子深深地嘆一口氣。
喝光聞不到香氣的茶,她心想著「今後會怎麼樣呢」而心情越來越灰暗時,右手背感受到針刺般的疼痛。
「那碁石茶什麼的,可是在京都喝不到的珍品呢!」
聽到少年的聲音,曜子不禁抱頭。
『妳父親還真是有錢人呢。』
這是她回到京都以後出現的症狀。雖然失去嗅覺的事有跟醫生、家人、朋友說過,但幻聽的事,她從未跟任何人提起。
——如果說從右手聽到男孩的說話聲,一定會被認為是真的病得很嚴重……絕對要隱瞞到底!
曜子為了平復心情,深深吸一口氣。自己才沒有發瘋什麼的,證據就是,她不是能毫無問題地幫忙家裡嗎?
——我沒有發瘋,這是嗅覺障礙所衍生出的其他症狀。好好休息,等到嗅覺恢復後,這奇怪的聲音一定也會消失。
曜子決心這麼想。不,不如說如果不是這樣,那可就傷腦筋。
『喂、喂,妳父親是怎麼累積財富的?』
每當少年天真地搭話時,右手背的皮膚就會疼痛,簡直像被寄生在皮膚底下似的。
「只是從高知買茶,不要說得像是有錢人一樣。」
雖然覺得回應幻聽也太奇怪,但她又不得不說,因為這少年的認知實在有很嚴重的偏差。
『所謂的高知,是哪裡的國啊?跟河內國不一樣吧。』
——啊啊,實在太煩人了。
曜子打開六孔行事曆,手指著最後一頁的日本地圖中的四國附近。如果不理睬少年,他就會一直煩人地吵著「為什麼無視我」,讓人不知該怎麼辦。
『喔喔,是長宗我部的領地嘛!』
「長宗我部?」
似乎曾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但她想不起來。
「就是統治四國一帶的大名啊。畢竟是女人,我原諒妳的無知。」
手臂傳來鼻子發出的哼笑聲。
『哼哼~看來長宗我部也看上京都啦。他們販售稀有的茶,應該是為了籌措上京的資金吧。』
到底在講哪個時代的事啊?曜子忍不住要發出怒吼,但還是強忍了下來。
『他是在高知僱船,順著西邊吹來的海風抵達堺,接著再溯川而上把茶葉運送京都吧。成本會需要多少呢?僅是僱船的費用跟水手的酬勞就要百貫文了吧?』
少年開始叨念著估算起運費與人事費用。由於他實在太煩人,曜子忍不住想打斷。
「不需要船的,因為海上有架橋。」
『啥?』
吃一驚大喊出聲的少年,又嘿嘿嘿地笑了出來。
『真是愛亂說話的女人。要在那麼大一片內海上架橋什麼的,吹牛也不打草稿。』
難道你不知道瀨戶大橋嗎──曜子又想要怒吼了。
『話說就剛才聽到的,妳原本是在名為橫濱的國裡奉公嗎?』
「橫濱不是國是城市,而且我不是奉公而是任職。」
一邊重新開始整理郵件,曜子一邊糾正對方。
『真是個囉嗦的傢伙。總之,就是在工作賺錢嘛。』
「是是,也有存款跟退休金。」
她已經近乎自暴自棄地回答。
『嗯。明明有錢,為什麼不僱忍者呢?』
「啥?」
曜子已經懶得說明現代根本沒有忍者了。
『京都還有其他間香木屋吧?為什麼不僱用忍者來竊取好的香木呢?實在令我匪夷所思。妳這傢伙,一定是個笨蛋。』
曜子將滑鼠用力砸在桌上,接著舉高左手,用力抽打右手背。
她任憑焦躁的情緒宣洩,抽打了三次,白皙的肌膚變得紅腫。
『呀呀呀~好可怕、好可怕。』
似感受不到疼痛般,少年的聲音高興地在歡騰著。
——這幻聽……就連倫理觀念也不正常嗎?
而且,不論無視或是理會他都非常煩人。幸好當周圍有人時他還算稍微安分一點,這是唯一慶幸的地方。
『妳啊,有那麼一點點像我的主君。容貌秀麗、看似冷淡,但其實非常容易生氣,脾氣暴躁。』
「主君?你……」
『喔,我的主君是織田前右大臣。現今都隨隨便便『信長』、『信長』地直呼其名,實在令人氣憤填膺。』
「那個……你是在說織田信長嗎?認真的?」
每當說到不時出現的這個話題,曜子只覺得全身無力。
『妳生氣的方式實在很像屋形大人,宛如鳳仙花的種子砰砰砰地彈出來似的。』
「說得好像你親眼見過似的……」
『看過啊。我擔任過小姓,也在主君身旁幫忙鑑定過唐物的茶碗,還聞過香。為什麼不相信呢?』
少年似乎很不服氣,用高亢的聲音說。
「因為你是幻聽啊。」
『竟然說我是幻聽,為什麼那麼壞心眼呢?我可是有寫作藍色的丸「藍丸」這響亮的名字。』
曜子無視他,走向茶水間清洗茶碗。
『我也想喝碁石茶啊。喂,曜子。』
「別隨便叫我的名字。而且你沒有嘴是要怎麼喝?」
『雖然沒有身體,不過嘴巴倒還是有。』
聲音並不是發自手背,而是從背後傳來。
曜子轉身一看,看到年約十七、八歲,一張似白瓷製的少年臉蛋。
彷彿會透光般的白皙臉龐上有雙大眼睛,薄茶色的頭髮綁在後腦杓,身上穿著一襲青色武家風和服。
「你是誰?」
「都說我叫『藍丸』了。」
紅潤鮮唇微露齒地一笑之後,藍丸突然消失,只留下爽快一聲:
「我去御苑玩一圈再回來。」
——手背變成像喇叭一樣傳來男孩的聲音,那孩子現身之後,原來是像古裝劇演員般的美少年……
曜子試著想像自己如果在醫生面前這麼說明的話——
——不行。那麼說的話,我肯定會馬上被送進精神病院!
自己絕對沒有發瘋。
曜子回到自己的座位,重新開始工作。為了證明自己還清醒,她摸了摸滑鼠,確認它堅硬的觸感。
——能夠正常使用電腦,也能閱讀郵件。很好,很正常。
一定是因為嗅覺喪失的身體異常,導致自己的眼睛跟耳朵也出現某種問題。曜子如此想著,強抑下心中的不安。
四月已過半的溫暖早晨裡,擦拭著閱覽室窗戶的篁訝然於窗外的光景。
沿著開有瑞香花的今出川路,有個身形纖細的青年走過來。
淡灰色西裝搭配藍色襯衫,琥珀色的頭髮服貼地梳整到後方。不管是服裝還是本人,整體顏色都很淡薄。
那是個比起臉型與手腳都令人感到纖長的篁還年輕兩、三歲的青年。
「晴明大人。」
雖然是第一次看到他穿著現代服裝,但絕不會錯,應該在閻羅廳的上官不知怎地竟然來到現世。
仔細一看,他身後還跟著人。提著大皮箱、年約十歲左右的少年跟在後頭,他本人則是兩手空空。少年穿著像要去參加親戚婚禮般的深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