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罌籠葬》《兩守》人氣小說家久遠×《北城百畫帖》知名插畫家AKRU,聯手獻上瑰麗絢爛的古裝奇幻系列!
★春江花月夜。太平之世。太平之夢。即便那只是場夢,他與她終究無悔……
入墨方者,應銘記墨方之道。
墨黑不染,方正不阿。才為墨方。
雷雨滂沱……
預定成為下任鑄門掌門的少女鑄宓,
攜著一柄青銅古劍──鑄之刃「春江」,來到了王都「晶畿」,
為的是刺殺暴戾無道、喜怒無常的諸侯,歐泉君。
卻在行刺之際
與同樣擁有鑄之刃「花月夜」的新任天子,岐桂交鋒。
刀劍相向,召出一幅象徵盛世的「春江花月夜」之圖,
也喚醒了千年前的統治者渴求天下太平的幻夢。
為了實現那場夢,直屬於天子的組織「墨方」應運而生,
然而夢想與現實的落差,讓「墨方」在屢經挫折後,
淪為助紂為虐的殘酷組織……夢終究成了泡影。
千年後,「春江花月夜」之夢選擇了鑄宓與岐桂,
懷著明知不可為而為的心思,
變革的使命,以及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愫,
在青年與少女的胸中,開始萌芽──
©EON 2015
作者簡介:
作者:久遠
外文所畢業,現居台北。
著有《罌籠葬》、《流光森林》、《兩守》等系列。
插畫:AKRU
台北人,漫畫插畫工作者。
著有《北城百畫帖》、《十色千景》等書。
章節試閱
§
宓步出客船船艙。
與半密閉的艙內不同,一出船艙,清新的空氣迎面而來。微涼的河風輕輕撲打著她身上的輕便斗篷。
發現沒有下雨,站在甲板上的宓拉下斗篷連帽,些些瞇起了眼抬頭仰望天空。
是晴天。
與城璧相接的天際有著小團的烏雲盤旋,天色黯淡灰藍,看上去隨時飄起毛毛小雨也不令人意外。
不過,的確是晴天。
「……雷雨停了嗎?」
見到船家從另一側走來,宓問道。
她是在連元搭上這艘客船的。上船時,猛烈的大雷雨打得整艘船在運河上搖搖晃晃,宓整個人也被淋成了落湯雞。
即便習慣了旅途舟車勞頓,那樣的大雷雨對她而言也是有些棘手。
「您說雷雨……」
船家先是一臉不太懂她在問什麼的神情,怔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地笑了。
「不是,我們到晶畿了。」
宓蹙起眉,無法馬上理解船家的語意。「……到晶畿了……?」
「是,晶畿有九歌大刃出鞘,氣候可比那三天兩頭下大雷雨的連元宜人多了!」船家示意地指向頭頂上的天空,掩不住的洋洋得意。宓不禁猜想船家大概是晶畿人。「我們已經到了晶畿,自然就跟著放晴了。」
「啊……」
不過,多虧船家的解釋,宓總算瞭解了。在她瞭解到的瞬間,同時湧上心頭的是淡淡困窘。
九歌大刃賜予各采地的加護並不同,進而影響各采地的風土人情。晶畿是唯一有著九歌大刃同時出鞘之地,因而氣候宜人,四季如春。宓半年前滿二十歲,在她二十又多半年的人生中,未曾踏足過晶畿。
可這不是藉口。
因為不只是晶畿人,九歌鑄其餘二十二個采地出身的人也都熟知。對於各個采地,九歌大刃可能有時出鞘有時回鞘,僅有晶畿自九歌在這片土地響起以來,永遠是九歌大刃同時出鞘。
僅有晶畿。
因為天子身在晶畿。
身為謹聆九歌的鑄僧,宓實在不該如此遲鈍。
或許是察覺到她的難為情,迴盪在她耳裡的九歌大刃吟唱聲有了稍許變化,變得比之前明亮躍動。惡作劇的意味濃厚。
「……別鬧了。」
宓用氣音勸阻。
離她很近的船家誤以為她的自言自語是在對自己說話,納悶看著宓有點紅了的臉:「師傅,您說了什麼嗎?」
唔。
「……沒事。」
太粗心了,宓暗暗告誡自己,如果因此曝露身分而失敗,她該如何回去面對師傅與同門?妳會失敗,明明師傅都這麼警告過了。
「當真?可是我剛明明聽見您——」
糟糕。
宓環視四周,有些慌張地想找到藉口。
「……喔、喔,對了,我只是覺得晶畿比我想像中的還美,有些驚訝。」她結結巴巴。
九歌的吟唱聲變得更加活潑,不過宓實在無暇制止祂們。
幸好應該也只有她能聽得出九歌吟唱聲的細微差別,否則船家便會知道她愈發臉紅的原因,並不是因為看到晶畿的美景而興奮。
「喔,這難免!難免的。」
似乎真的非常以晶畿為傲,聽到宓稱讚晶畿,船家立刻不疑有他:
「這位年輕師傅,想必……啊,先請問您的大名是?」
「……宓。」
宓頓了一下,才想到應該要再補充:
「我是說,鑄宓。」
鑄僧是捨棄世俗之人,因此在成為鑄僧時,便會捨棄自己的家族繫名,改在原名前冠上鑄字,象徵從此切斷與俗世之間的連繫。
——不入世。
鑄之道五奉便是這條。不入世。
然而,坦白說,宓一直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成功奉行這條戒律。她失敗過,至少宓能確定這點。
否則她也不會來到晶畿了。
「原來是宓師傅。」船家喊得親熱,可能在他眼裡,任何喜歡晶畿的人都是自己人。「我看,宓師傅您想必是第一次來晶畿吧?」
宓點點頭。
在兩人講話途中,客船沿著運河,緩慢駛入晶畿城牆的水閘門。宓眼前的視野先是被頭頂上的城牆遮蔽住而一暗,再緊接著重新明亮起來。
展現在她眼前的,是寬闊平靜的運河水面,以及運河兩岸的瑰麗街景。
雖已有了心理準備,頭一次目睹晶畿的宓仍是不由得微怔。
好多顏色。
這是她對晶畿的第一眼印象。
非常非常多種的顏色,用小塊小塊的色塊拼貼湊在一起,繽紛得彷彿整座城市是一塊由各種顏色的結晶顆粒組合而成的奇異礦石,凌亂而璀璨。
船持續行駛。
隨著兩旁街景變換,站在甲板上眺望的宓逐漸能適應,並分辨出那些顏色的來源。晶畿的街屋使用了各色的礦石建材,較為繁華富有的大城市通常都是如此,並不單單只有晶畿。不過,宓造訪過許多城市,卻只有晶畿帶給她這種在視覺上的震撼。
因為那些顏色並不僅僅來自於建築物。
多望了幾眼之後,宓瞭解到。
還有梅花。
在其餘采地也能看見天麗梅,可是沒有哪個采地如同晶畿,種植天麗梅種得如此密集,也沒有哪個采地如同晶畿,擁有如此多種花色的天麗梅木。放眼望去,一棵棵不同顏色的天麗梅花與街屋交相輝映,將晶畿染得七彩眩目。
宓想自己或許有點看傻了。
「——宓師傅,請看!」
船家突然喊了她一聲,宓下意識朝前者指的方向望去。隨著客船駛近岸邊,從她所在的船側甲板往外側望,岸上的人們面容也逐漸變得清晰。
「您來得正巧,趕上了花開的時間,這花色可不是隨時來晶畿都見得到的——這株就是『聞雀』!」
船家指向岸邊一株搖曳生姿的垂梅,興奮向她說明。
宓睜大眼,看著群聚的梅花壓得枯黑的梅木枝枒往下垂瀉,花瓣是水晶般的透明碧藍色。光影移動,花色也在藍與綠之間變幻,宛如水波,遠看顯青藍,走近掬起細看卻又是無色。
「……聞雀?」宓不太確定地跟著船家重覆了一遍。宓對天麗梅所知不多,但這名字與這顏色,幾乎只剩下一種可能:「……是取自雀水嗎?」
「對!」
船家似乎沒發現她有些複雜的語氣:
「跟傳說中春時雀水的顏色很像吧?所以大家都說聞雀開花,代表著春江花月夜呢!」
……果然是嗎?
宓再次仔細審視眼前滿開的天麗梅木,卻忍不住再度驚嘆於它的美麗。
春江花月夜。
天麗宮於千年前作的太平之夢。太平之世。
花月夜,指的是在晶畿的寧靜月夜裡,滿開全城的天麗梅花。
春江,指的則是蜿蜒迴繞晶畿的雀水。傳說中,雀水在初春融雪之時,其水源山巒流下的雪水會帶來山上的礦石碎屑,進而讓雀水水色呈現翠藍。因此,當人們見到翠藍的雀水時,便知曉春天來臨。
真正的雀水現已乾涸,不過眼前的垂梅花色對宓而言,的確相當熟悉。
是春江沒錯。
不是存於千年前傳說中的春江,而是另一柄春江。
選擇了宓的春江。
我的春江。
客船再次與河岸漸行漸遠。又待在甲板上凝視了聞雀一會後,宓才有些依依不捨地轉身走回船艙。剛進艙內,客船船身便劇烈震盪了一下,沒有心理準備的宓差點站不穩,艙內的其餘船客更是紛紛跌倒。
宓剛想轉身走出船艙,問船家怎麼回事,她耳中的九歌歌聲卻剎時變得緊繃。
——警戒。
九歌在警告她。
對誰警戒?
宓怔忡,推開艙門的動作剛要一頓,艙門便驀地被人從外推開,好幾個人衝進來,二話不說便開始一一檢視起船艙中船客的臉。
一柄短棍直指宓的面門。
「……鑄僧?」
宓是先聽見短棍主人的聲音,才看見對方臉孔的。
男孩穿著略微寬鬆的靛青長外套與淺銀色長褲,眉眼銳長,鼻梁挺直,偏立體的輪廓給人冷峻之感。此外,也很高。他面無表情地橫持短棍,盯著宓看。
僅憑外表,宓會猜測對方與她自己年紀相當。
「妳是外地來的?」
可是,這個聲音……
宓的聽覺向來比其餘感官靈敏。男孩的語氣冷冰冰的,卻不會刺人,是個比想像中更為稚嫩柔軟的嗓音。
……是少年吧。
可能還要再比宓小幾歲也說不定。
「等等,護衛大人!這位師傅不可能是你們在找的人!」
船家匆匆忙忙趕來,在離艙門稍遠處止步,一副想要插入宓跟少年之間卻又不敢的躊躇模樣。
「這位師傅是在連元上船的,您看看她的斗篷,被大雨淋得還沒全乾呢!」
「……」
少年沒出聲,但瞄了一眼宓的斗篷下擺後,原本緊蹙的五官稍稍放鬆了些。船家顯然也察覺到了,更進一步說服:
「對吧!您想想,剛從連元過來的人,又是這麼年輕的女孩,怎麼可能會是護衛大人您在找的鑄門刺客呢?」
……找刺客?
宓些許僵硬,垂在身側的右手悄悄屈握而起,準備隨時都能召喚出春江。
她聽見九歌的吟唱聲壓抑而緊繃。
穩住。大刃們透過歌聲告誡她。別自亂陣腳。
「更重要是您自己看,她身上可是一點傷都沒有。您不是說您在找的人,是身受重傷藏匿多日的刺客嗎?」
幸好船家仍在說服少年,兩人的注意力都沒有完全放在宓身上,才沒注意到她一瞬間的呼吸不穩。
宓盡力控制住氣息與表情,心跳聲卻如雷震耳。
該怎麼做?
艙內有其他船客,宓也想避開無益的戰鬥。要跳船嗎?目前船身是貼著運河岸邊航駛,就剛剛目測到的距離,自船側跳到河岸應該可行。
宓一言不發地在腦海中快速思索。她原本便是偏安靜的人,用字遣詞謹慎,碰到危機時更會選擇沉默。
問題是如何解決少年。
眼前的少年擋住了宓的動線。雖然可以召出春江用重揮的,但會冒著春江被認出的風險。宓想盡量不讓春江過早曝光。
還是該……
「——喂!」
第四個聲音打斷了宓電光石火的思緒。
與少年一同登船找人的其餘同伴,似乎已經找得差不多了。剛剛那一聲喂就是其中某個人對少年喊的。
「都找過了,不在這艘船上。我們回碼頭再找吧。」
「……喔,知道了。」
之前衝進船艙的那幾人又快步奔出船艙,少年直到這時才放下指著宓的短棍,轉身走了半步又停下來,略微遲疑後,轉身面對宓。
「……那個,好像是找錯人了。對不起。」
少年小聲道歉。
宓怔住。
不是因為少年向她道歉,而是因為直到這時,迎著天光,宓才總算瞧清楚少年的眼瞳顏色。
是色澤非常暖和的胡桃色。
包括出身自二十二個采地的人與晶畿人在內,人們生來俱是黑髮,彼此之間沒有區別。然而,瞳色不同。
每個人的瞳色都獨一無二,再相近,也還是會有細緻差異,幾乎找不到兩個人的眼睛顏色會是完全相同的。
可是宓卻覺得自己不知在哪裡,曾經見過一雙顏色一模一樣的眼睛。
是在哪裡?
「逢蟬,快點!」
少年的同伴催促著少年。少年回過頭揚聲:「來了!」他把短棍插入後腰,用長外套蓋住,跟隨同伴攀上船舷欄杆,往岸邊縱身一跳。
……逢蟬?
宓覺得自己似乎暈眩了,才會聽見這個久違的名字。
是我聽錯了嗎?他們叫他逢蟬?
「宓師傅,您沒被嚇著吧?」船家靠近立在原地的她,柔聲安撫:「沒事,只是近來晶畿不太平靜,鑄門派……」
宓沒聽船家說完。
逢蟬。
在九歌來得及勸阻她之前,宓邁開步伐。三步併作兩步,她飛快跑過甲板,躍上欄杆,再用手反推欄杆,藉著反作用力躍向河岸。
船家在她身後驚叫。
普通鑄僧學的是鑄造刀劍,不會習武。宓知道此舉會引來船家懷疑,但現在的她顧不得這麼多了。
逢蟬。
宓現在腦海中只有這個名字。
她一踩到河岸,立刻往前衝。人太多了。宓想追上少年,卻發現自己被人群團團圍住,幾近動彈不得。
宓聽說過晶畿大致上有兩個中心。一是天子所居的御畿,一是運河。兩條運河流向一直一橫,在晶畿交會,晶畿人便統稱運河附近區域為運河十字。
運河十字位處交通樞要,商行與店鋪林立,來自各地的旅客也幾乎都在附近下榻,是晶畿最熱鬧的區域。隨著商業興隆,遊客增加,連帶附近街巷因應發展地不斷往外擴張,變得盤根錯節,
怎麼會沒在第一時間就認出來?
宓環視周圍一圈,左顧右盼,好不容易才瞄到遠處遁入人群裡的少年影子。
「等一下……!」
她喊,聲音卻在一出口的瞬間,就被淹沒在更多更嘈雜的聲音之中。連九歌她都快聽不見了。
人群與馬車川流不息經過宓身邊,逼得她時不時便必須停下腳步,先行避開他們才有辦法繼續前進。
「逢蟬!」
怎麼可以沒認出來?
妳找了他十一年,惦記了他十一年,然而當他出現在妳面前時,妳卻連他眼睛的顏色都忘了?
宓邊努力分開人群往前進,邊氣惱得想握拳重重捶自己的前額。
鑄宓,妳又失敗了。妳究竟想失敗幾次才甘心?
「逢蟬,等等!」
宓拚命想追上少年,人群裡的少年身影卻離她愈來愈遠。顧不得自己與晶畿分堂的人約好在碼頭附近的茶館門口見面,宓追著少年,一路奔進沿岸街道旁邊錯綜複雜的巷弄之中。
她追了整整兩條巷道,才總算又在某個交界街口發現高個子少年的背影。
宓鬆了口氣,正要做最後衝刺追上少年,一縷冷香驀地竄入她鼻間。清冷而澀,不怎麼彰顯的低調香氣。
宓一瞬間被這縷香氣分了心。
……是墨香?
除去晶畿不算,九歌鑄共有二十二個采地,由采主治理,其家族為采家。
每個采家都擁有專屬於自己的薰香,特定的薰香象徵了特定家族。晶畿天子的家族被尊稱為宮族,並非采族,不過也有著專屬的薰香。
——便是墨香。
晶畿天子原本立於各采主之上,被奉為共主。由於天麗宮的前車之鑑,自天麗宮之後,晶畿天子雖未被廢,實際上卻被拔除了所有實權。天子在位時,也幾乎不會以真面目公開示人,包括名字、相貌、年紀、性別在內,關於其所有能帶來個人色彩的知識一律對外保密,讓晶畿天子即便一代傳一代,形象卻徹底神祕模糊,再不可能一如當初的天麗宮,建立起龐大的個人威望。
若隱若現的低調墨香,的確是很符合晶畿天子形象的選擇。
代表晶畿天子的墨香,怎會出現在這……
宓下意識轉眼望向香氣的來源,只見到交界街口另一條較為陰暗的小路上,有個年輕人正被四個男人包圍。
「……逃不掉的!跟我們走!」
宓轉頭時,正好聽見其中一個男人的下半句話。
搶劫?
宓會這麼猜,不是沒有理由的。被圍在中央的年輕人被男人們的後腦杓擋住,瞧不清臉孔,但能看見他的衣著。
全黑的無領上衣與同樣全黑的貼身長褲,兩者皆材質輕薄。上衣衣襬自然垂墜,沒有紮起,長度稍稍過腰。年輕人在上衣外頭再罩了一件半開的翻領外套,仍是黑色的,不過領口與袖子部分有著灰藍圖塊作為裝飾。外套的長度與上衣差不多,材質較為硬挺,但仍舊是輕薄的料子。
這種未紮上衣與貼身長褲,再加上一件薄外套的穿法,是最傳統的晶畿男性裝扮。
晶畿四季如春,陰晴不定,連帶一日天氣多變,常是晴時多雲偶陣雨。穿多了嫌厚重,穿少了轉陰天或是飄小雨時又難免受寒,才會演變出晶畿人這種輕薄長袖上衣與長褲再加薄外套的穿法。
其餘采地的穿著則通常是以晶畿為準則,再依據各采地的差異調整。
習慣上,身分愈富貴者,其衣物樣式愈加繁複合身;反之,則較為簡單鬆垮。像逢蟬穿的寬鬆長外套,便是普通平民常有的款式。
年輕人的外套與衣褲設計,質料雖好樣式卻略顯休閒,既不到普通百姓的樸素,卻也不到真的稱得上華麗的程度,剛好不上不下。說是富有的平民也可以,說是地位較低的采族也可以。
——不論是哪個,都是容易被搶劫的對象。
宓反射性要反手召出春江,卻又不禁遲疑。
不入世。
鑄之道五奉說得很清楚,不入世。當街搶劫可能說明了當地的風氣與治安欠佳,但這是規之道的範疇,而非鑄之道的。
——妳會失敗。
師傅說。
而且還要去追逢蟬。
宓的視線轉回相反方向,這一耽擱,逢蟬跟她的距離再度拉遠,再不追上去就會跟丟了。
她深吸口氣。
可是那個年輕人手無寸鐵。
宓找了逢蟬找了十一年。她一直都在找他。
可是那個年輕人手無寸鐵。
宓咬了咬唇。我很抱歉,真的。在心裡向師傅與逢蟬道完歉,她旋過身,朝著完全不同的方向跨開步,奔上前鑽入男人們的包圍圈之中,一把握住年輕人的手腕。
「……啊。」
手腕忽然間被握住,年輕人似乎也吃了一驚。他的嘴裡咬著半截糖麻花,偏圓的雙眼睜大,直勾勾回望著宓。
那雙暗紫色的眼瞳深處,有著什麼正在一閃一閃。
宓怔了怔,才發覺年輕人的瞳色不是純粹暗紫,而是在紫中又雜了一點一點分散的金桂色,隨著主人眼睛的動作與外在光線變化。
宛若金粉閃爍。
「妳這是做什麼?」
「妳一介鑄僧竟敢碰……快放手!」
圍住他們的四個男人也在這時反應過來。兩人怒罵出聲,另一人則情急亮出手中匕首,朝宓揮來。
或許是以為她是普通鑄僧,嚇嚇就好,男人的攻勢意在威嚇,沒有力道,因此令宓足以輕易用手背順著匕首刀面,往外推開,同時手攀往上,反扣住男人手腕關節,使力一扯。
男人痛叫,握著匕首的手勁登時弱了下來,宓趁機奪過匕首,旋身將匕首刀尖對準另一個男人的右臂插下。
宓下手時沒有留餘地。
她無意致男人於死地,因此瞄準對方的右臂而非胸口。然而既已動手,為敵人留餘地便是阻斷自己後路,尤其是對幾乎總是隻身行刺的鑄門刺客而言,更是。
——鑄門不留餘地。
師傅總是說。
鑄門不留餘地。鑄門刺客不留餘地。鑄門的少掌門更是不能留餘地。
然而她畢竟還是錯估了手中的匕首手感。
在各式武刃之中,宓本就不算擅長匕首這種類型,更別說從為首男人手裡奪下的這把匕首有些古怪,重量與長度的比例都與一般常規的武用匕首不相同。她的施力點顯然有了偏差。
因為她揮下的匕首沒有插進男人右臂,而是滑掠過後者右臂皮膚。
這傷太輕了。
在右臂被劃傷的男人皺眉,來得及反手揍她之前,宓連忙先放開自己握住年輕人手腕的左手,右手直接將匕首拋給左手,用左手反握握柄,再在男人右手背上補了一刀。
這次匕首如她希望的直直沒入男人手背,男人慘嚎,下一瞬間宓再拔出匕首,男人的血開始大量湧出。
……應該差不多了。
宓無意殺他,但傷夠深才能牽制後者的行動。
她正想要轉身對付第三人,可是剛剛用左手補那一刀的動作實在過於勉強,她的身體止不住前衝的力道,腳步頓時有點不穩。第三個男人趁機從後扣住她的斗篷領口,斗篷被扯得往後移動,壓迫她的咽喉。
不好。
宓直覺回扯了兩三下,隨即理解到單憑力氣,她是不可能從身後鎖住她行動的男人手裡奪回斗篷的。
她當機立斷,索性直接扯開斗篷的固定繫繩。輕飄飄的斗篷立時自她身上滑脫。宓身體前傾,讓自己脫離斗篷籠罩的範圍,同時反手抓住斗篷邊緣,往第三個男人一扔,暫時遮住後者眼睛。
「——妳!」
最後一個男人氣急敗壞地伸手,想要從旁揪住宓的髮束,被她低頭側身閃開。宓伸腳,從斜後方絆倒男人。
她回頭,拽住愣站在原地的年輕人手腕。年輕人似乎是還處於驚詫的情緒中,被她握住手腕也沒有反抗,只是沉默地回盯著她,
「跑!」
宓輕聲提示。
見到年輕人仍舊沒有動靜,宓有些挫折。
唔,不管了。
她心一橫,直接拽著年輕人開始跑。她的挫折隨即轉為訝異,因為年輕人很快就跟上她的腳程,步伐輕快。宓雖然意外,但眼前的情況不容許她慢慢思考,只能先逃跑再說。
她不打算召喚出春江。
一來,宓此次前來晶畿是保密的,連晶畿分堂裡都僅有分堂主知曉她的真實身分,在這麼多人面前召出春江,著實太過招搖;二來,既是違反鑄之道之事,至少不該利用春江去做。
再怎麼說,春江都是鑄之道與鑄門的象徵。
「……站住!」
「快攔住他們!」
男人們回復過來,開始追逐兩人。
宓拉著年輕人奔過街道,繞過轉角,進到一條稍微寬敞的大街。宓繼續跑,心裡非常清楚自己的目標:不是打倒這些人,而是只求能逃走就好。
春江是鑄之刃。
擁有靈性的鑄之刃會自行選擇主人,後者則被稱為刃主。然而,許多人都對鑄之刃有著誤解,以為被鑄之刃選為刃主的人,會即刻變得無所不能。
這是錯的。
即便是鑄之刃的刃主,仍是血肉之軀。鑄之刃不會讓凡人變得不凡,否則鑄門刺客便不會有失敗的例子了。
再換言之,在不清楚對方底細,宓又最好能不召喚出春江便不召喚出春江,身後還有另一個人需要保護的前提下,她無法保證自己一對四一定會佔上風。與其冒這個風險,還是只求逃走最為安全。
背後的咒罵聲逐漸接近。宓陡然止步,在賣水果與賣機械玩具的攤位之間猶豫了一下,隨即選擇掀翻後者。
上了發條的玩具鴨子原本在攤子上繞著圈打轉,一掉下來便滿地跑,有好幾隻直接撞向追趕兩人的男人們腳邊,逼得他們不得不緩下速度避開。
「……抱歉!」
宓將放在斗篷內側口袋的錢囊拿出,整個拋給機械玩具的攤商,後者滿臉驚愕地接住她的錢囊。
那是她帶在身上所有的錢。
各采地的貨幣制度不盡相同,宓在連元時便已經將錢換成晶畿使用的錢珠。錢囊裡的錢珠應該夠支付被她翻倒攤位的攤商損失了。
鑄門並不富有,在師傅嚴格教導下長大的宓也並非出手闊綽之人,然而眼下的情況不同。寧願多給也不能少給。
鑄宓不虧欠人。
「等等,這位鑄僧師傅,這是怎——」
沒有餘裕聽攤商問完,宓繼續拉著身後的年輕人拐進離兩人最近的偏巷。
出現在她面前的,是錯綜複雜的街巷。身為外地人的宓簡直毫無頭緒,無法決定該往哪走。
「——左邊。」
她的身後突然傳來一句,離她非常近。音質透亮,咬字俐落,像是出鞘的刀平空一斬,刀風一過,一刀兩斷。
毫無猶豫。
宓怔了怔,才察覺到說話的人是身後被她拉著跑的年輕人。
她下意識回過頭,迎向年輕人同樣在審視著她的目光。那張臉龐的線條看上去仍舊圓潤柔和,可是笑意不見了。暗紫的瞳中金點隱隱約約閃爍。
花月夜。
不知為何,宓突然想到另一柄鴛鴦刃的名字。
鑄門弟子皆為鑄僧,可是並非所有鑄僧都為鑄門弟子。鑄僧鑄造各式刀刃,然而,僅有鑄門弟子所鑄之刀刃,才會具有靈性。
——鑄之刃。
那些出自鑄門弟子之手,擁有靈性的刀刃,被人們敬畏地稱為鑄之刃。
千年之前,當時的鑄門掌門過魏按照天麗宮的夢,鑄造了兩把靈性登峰造極的鑄之刃。春江與花月夜。鴛鴦刃。
與名聲滿天下的春江不同,千年之來,花月夜銷聲匿跡,宓自然也未曾親眼見過花月夜,只是忽然想起罷了。
或許是年輕人的瞳色,太容易令人聯想到在深沉的月夜中翩飛的花瓣。一眨眼,便是若隱若現的花色溶入夜裡,飄忽不定。
「左邊。」
見到她沒有反應,年輕人再說了一遍。他的每個咬字與咬字之間都斷得非常乾淨,反襯出通透淨亮的音質。
「右邊是死路。」
「……喔。」
又愣了一下下才總算回過神,宓照著年輕人說的選了左邊的巷弄。跑了沒幾步後又出現另一個叉路口。
「還是左邊。」不等她開口發問,年輕人先出聲,語氣不疾不徐。跟著她跑了這麼一小段路,年輕人的呼吸完全正常。「接著直走,在第二個路口右轉。」
宓照做。
與初來乍到晶畿的宓不同,年輕人顯然對這些盤根錯節的巷弄知之甚詳。跟著他的指示,兩人在複雜的街區穿來鑽去,很快拉開了與追趕兩人的男人們之間的距離。
宓停下,些些瞇眼,仰起臉觀察周遭。
兩人身處的是條斜向的狹窄短巷,巷道寬度極為狹小,大概是連接另兩條主要巷道用的捷徑。短巷兩旁的房宅都是背朝巷道,各色礦石砌成的高聳圍牆夾住短巷兩邊,讓短巷顯得更為窄小。
圍牆上,寥落的天麗梅枝自牆內攀出,碎瓣輕盈飄落,在牆腳下撒出一道細細的花瓣線。
宓吁了口氣,總算有時間查看她剛剛自男人那裡奪來的匕首。
「……果然……」
宓用單手翻轉匕首,檢視兩面的雕工。她的鑄工差強人意,然而身在鑄門,多年下來至少也學到判別工法高下的眼力。
之前是匆匆一瞥,現在細看,一如她所想的,這把匕首的雕工極為精緻,不是普通等級的鑄僧能鑄造出來的。
而且,比起實用性,更重玩賞性。
握柄雕工過於華麗,導致與刃身的比例失衡,不適合用在真正的擊刺上。換言之,這並非武用的匕首,而是把玩用的飾刃。
在九歌大刃的加護之下,九歌鑄以刃為尊,刃物形式的飾品很常見。只不過,擁有這麼名貴的玩賞匕首,怎會淪落到當街搶劫?
「你——」
宓剛開口詢問,站在她身後的年輕人驀地發難。他一個箭步,用自己的身體將宓撞到圍牆上。
宓直覺反擊,卻忘記自己的左手還牽著年輕人的手。年輕人五指反扣住她的指節,往她臉側的圍牆一撞,整個人貼著她,鎖住她上半身的活動空間。
他的動作遠比宓原本以為的快,力量也遠比宓原本以為的大。宓幾乎掩飾不了自己的震驚。年輕人看上去偏瘦,她完全沒料到前者會有這種力氣。
是骨架偏細,本人卻沒有看起來那麼瘦弱嗎?
宓掙扎,卻被年輕人用更大的力道壓住。不知是距離拉近,還是因為她反射性地吸了口氣,年輕人身上極淡極淡的薰香飄來,冷澀而低調的香氣。
是一開始吸引她的注意,代表晶畿天子的墨香。
「失禮了。」
年輕人用另一手奪走她手裡的匕首,反手握住,將刃鋒直直推到宓的眼前。宓只能順從地將背往後靠住牆面。
「放心。由我自己來說可能不太有說服力,我沒有輕薄妳的意圖,只是用這手法制住妳最安全。啊,不過妳是鑄僧,應該比較無所謂?」
年輕人笑盈盈。
鑄僧謹聆九歌,捨棄世俗私情,本就應無性別之分。宓此刻的危機感也不是出於懷疑年輕人想非禮她。身在鑄門多年,她壓根忘了要考慮這個可能性。
「……他們搶劫你,我救了你。」她想了想後開口,沉著依舊:「我想不出你必須攻擊我的原因。晶畿人習慣恩將仇報嗎?」
「正是因為妳救了我。」
年輕人道。
他外套的翻領上別著一枚九邊形的暗鏢。鏢面作工富麗,跟年輕人此刻拿著的匕首同樣,是作為配戴或玩賞用的飾刃,而非真正用來傷人的武刃。
……是出入御畿時需出示的令鏢?
宓只是聽說過,沒有真的見過。然而這麼一來,年輕人不上不下的穿著便說得通了。若是在御畿裡近身服侍宮族的內侍,穿著的華麗程度自然是介於平民與采族之間,相當合理。
薰香也是。
內侍在御畿工作,身上沾染到天子宮家的墨香,再自然不過。
「請別誤會,我很感謝妳出手相救。然而我們素不相識,為什麼要救我?」年輕人問。
宓蹙眉。
這算是問題嗎?
「幫助有難之人是理所當然的。」她回答。
聞言,年輕人淡淡笑出聲,形狀偏圓的眼裡卻沒有笑意。「恕我無禮,不過妳不是普通鑄僧吧?」
宓一凜。
感覺到她瞬間的抵抗力道,年輕人立即用更重的力道將她推回牆上。
「鑄門弟子。」年輕人說破她的身分:「妳身上沒帶傷,所以不可能是歐泉君手下在找的第二個鑄門刺客,可是妳的身手也不是普通鑄僧該有的。妳是鑄門弟子,沒錯吧?」
宓不作聲。
她不擅長說謊。
「我希望能盡量不需要除去妳的衣物檢查。但必要的話我會這麼做。」年輕人說得乾淨俐落,絲毫不帶轉圜空間:「所以,請誠實回答。如果我脫下妳的衣物,會在妳身上發現九歌印嗎?」
要召喚出春江,殺了這個人嗎?
師傅在場的話,一定會立刻命令她這麼做。可是師傅不在這裡,而我不是師傅。宓不軟弱,但要立刻決定殺了上一刻自己救了的人,她還是會動搖。
再等會。
對不起,請讓我再等等。宓在心中默默向師傅賠罪。我不會再失敗了,請相信我。這次不會。
「……會。」她承認。
九歌印是一種胎記。
外觀像是一道很淺很淺的淡白色疤痕,疤痕的形狀是個九字,邊緣筆直,猶如是直接用刀刃劃破皮膚造成的。
九歌印是與生俱來的,是九歌在此人身上鑄下的印記。只有身上有九歌印的人,才能成為鑄門弟子。
「謝謝。」
聽見她的答案,年輕人雲淡風輕:
「我喜歡聽真話。」
「……不客氣,我喜歡說真話。」這倒是真的,宓沒有說謊,只是不是在這種受人威脅的狀況下。「你知道我是鑄門弟子以後,又想做什麼?」
再一會。
宓等待著。年輕人的答案,會幫她決定是否需要即刻召出春江殺了前者,因此當年輕人開口時,她還以為年輕人是在說她自己的想法:
「不一定,視妳的回答而定。」
「……回答?」
「我剛剛問的那個問題。」與平順的語氣不同,年輕人架著她的力氣沒有一絲放鬆。雖然很愛笑,但這個人也是謹慎處事的類型。宓猜想。「為什麼救我?鑄之道五奉,不入世。妳不該闖進來救走我,那違反了鑄之道。」年輕人一頓,嘴角微微上彎,卻完全無意掩飾咬字的銳利感。「除非妳另有目的。是什麼?妳認得我是誰?」
「……我只知道你是御畿內侍。」
宓的目光示意地移向年輕人外套翻領上的令鏢。
「我的確違反了鑄之道,但我沒有其他目的……我應該要有嗎?」
年輕人略過了她的反問。「妳是鑄門弟子,卻違反鑄之道?」
「我不想。非常不想。」
妳會失敗。宓一閉上眼睛,就會記起師傅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她的確失敗過,也很害怕自己會再度失敗。
她已經盡可能地小心翼翼了。
「……鑄之道五奉不入世。可是剛剛,我沒辦法對你見死不救。」宓直視年輕人的眼睛。後者偏圓的暗紫眼眸中金點撲朔。「我做不到。」
或許是她說得太過認真,年輕人首次露出有些怔住的神情。
年輕人安靜片刻後,剛作勢張開口:
「……妳——」
一道尖銳的脆音惡狠狠斬斷他的聲音,響徹整條斜巷,連帶將九歌的吟唱聲也一分為二,宛如繪著美麗花鳥的錦緞莫名從中被人一把粗魯撕開,花折鳥墜。
吃驚的宓循聲扭頭。
九歌是天地,是九歌鑄的根基,是給予加護的存在。所有會擾亂九歌聲音的音響都是大不敬的褻瀆。宓察覺自己完全聽不出那道尖脆的聲音是什麼。
年輕人臉色變了。「是笛聲!」
「……什麼?」宓困惑。
「口笛。一種能發出妳現在聽見的聲音的器具。」
年輕人試著解釋,但宓仍舊有聽沒有懂。口笛?她曉得有些馴獸師為了下達指令,會使用彩光笛,是一種能變換不同彩光當作號令的裝置。然而,能發出這種音量的聲音的笛子?
「——伏下!」
年輕人似乎也無意再度做無謂的解釋,僅是冷不防扯了宓一把。宓猝不及防地整個人被拉得彎身撲下,半跪在地上。
「究竟是——」
她沒問完,口笛聲再起。
兩個巨大的黑影迅速飛掠過他們的頭頂上。黑影形體捲起的狂風吹動宓的髮絲與衣物,她下意識凍住動作,直到那兩個黑影飛到她前頭,宓才從那兩團豐盈的砂金色羽尾認出黑影本體。
……是鳥?
那是兩隻以極快速飛過他們上方的巨鳥。若非年輕人及時拉低她,宓恐怕即使沒有被啄得當場斃命,至少也會被撞得身受重傷。
尖高的口笛聲尚未停歇。
宓往回看,只見又有另一隻巨鳥自他們斜後方飛來。與此相反的,是雜沓的腳步聲逐漸自遠方接近,愈來愈近,愈來愈近。
怎麼一回事?
宓茫然地在原地慢慢直起身,望著慌亂的人群自外頭的大道,爭先恐後擠進她與年輕人所在的斜巷,與三隻巨鳥飛去的軌跡反向奔來。
人們奔跑的速度自然比不上巨鳥飛行的速度,但也同樣極快。
在不到一分鐘,不,或者不到半分鐘的時間裡,宓便發現自己已陷入波濤洶湧的人潮之中。人潮推擠著她,宓踉蹌了好幾步,再抬起眼,已經瞧不見方才還在她身旁的年輕人了。
放眼望去,皆是驚恐的臉與黑壓壓竄動的頭顱。
「找到了!」
「碼頭!」
「會被殺的,這次絕對會被歐泉君殺掉的!」
「砂金鸞出現了!快逃啊!」
數不清的人在尖叫。
字句彼此重疊,混亂不清,宓費了好一些時間,才總算聽懂人們尖叫的其實是同一件事:
「——第二名鑄門刺客現身了!」
§
一聽見口笛聲,毛丹反射性拉著妹妹抱頭蹲下。
「哥哥!很痛啦!」
「噓!」
毛丹手忙腳亂摀住妹妹的嘴,即使妹妹抗議地反咬他的手,他也沒鬆手。聽到口笛聲,就是砂金鸞要來了。這是毛丹來晶畿後學到的。
運河兩岸每隔一段距離,設有大小不一的碼頭,供不同用途的船隻停靠。小兄妹在一個人來人往的大型碼頭上,有著多艘貨船與客船停靠,因此擠滿了人與各式貨物,碼頭邊緣有著零星店家與小販擺攤叫賣。碼頭兩旁都有斜階,直接通往上方更熱鬧的沿岸街道。
口笛聲一響,來得及逃竄的人群紛紛逃離,跟毛丹他們一樣來不及逃的,全都停下了原本的動作,僵立原地。
「砂金鸞來了!」
「站好!別亂動!」
人們朝彼此咆哮,焦躁的吼聲擾亂了原本平靜的九歌。
載貨馬車的車夫們全都勒緊韁繩,令馬車完全靜止。下船下到一半的船客們也都停在原地,不敢隨便動彈。等到吼聲消失,一時間,除去九歌,嘈雜的碼頭只剩壓抑過後的不安呼息音。
毛丹以前看到這幕會覺得滑稽發笑,可是現在的他笑不出來。
——因為他曉得砂金鸞有多可怕。
來了!
毛丹跟著碼頭上的眾人一同抬頭仰視。
第一隻飛來的砂金鸞拖著巨大的砂金色羽尾,展開雙翼飛掠過他的頭頂上空,發出刺耳尖鳴。無數細碎的流金砂粒自鸞鳥豐盈的羽尾滑落,在陰沉的半空中繪出一閃一閃的飛行軌跡。在牠雙翼陰影籠罩下的人們,紛紛露出畏縮神情。
口笛聲未歇。
毛丹沒看見歐泉君,可是既然聽見了口笛聲,代表歐泉君便在附近。◎歐泉君是利用口笛聲來操縱砂金鸞的。
砂金鸞在碼頭上方緩慢盤旋了一圈,又一圈,像是在人群之中尋找著什麼。就在那時,被上方的鸞鳥逼得緊張不已的一匹馬,掙脫了牠的主人,發揮生物本能地逕自逃上斜階,想要遠離碼頭。在牠撒開四腿跑開的同一秒,砂金鸞快速飛下,一抓一啄,鸞鳥的尖喙精準地穿透了馬兒的頸背。
馬兒痛苦長嘶。
那聲長嘶傳到毛丹的耳裡,聲音裡飽含的苦痛影響了他,毛丹不由得輕輕發起抖來。
砂金鸞用鉤型的雙爪攫起受傷的馬兒。後者已然無力掙扎,只有四肢還在抽搐,倒在砂金鸞的爪中一抖一抖。牠的鮮血與砂金鸞羽尾滑落的金砂混在一起,原本一閃一閃的淡金軌跡變得金紅相錯,灑向底下的人群。
依舊無人敢動。
砂金鸞啣著馬兒飛到運河上空,鬆開鉤爪,馬屍撲通一聲沉入運河河水。藍灰的河水瞬間被染紅,再被周圍的河水沖淡,重新回到不見血的藍灰。
膽小的妹妹眼淚汪汪,要不是毛丹拚命摀住她的嘴,她就要開始哭叫了。
「噓!」
毛丹用氣音警告妹妹:
「妳想被晶畿的砂金鸞吃掉嗎?」
「小鬼,別亂說!」毛丹剛語畢,就被站在旁邊,同樣不敢有大動作的中年商人橫目瞪了一眼。商人同樣用氣音:「這種怪物鳥可不是晶畿的!」
「騙人!」毛丹反射性回嘴:「我在晶畿看過好多次了!而且還不只一隻!」
「牠們是歐泉君帶進來的,我在晶畿活了四十多年,聽過傳聞,但也是今年才親眼見過砂金鸞……要命!歐泉君召集這麼多隻砂金鸞,是想做什麼?」
中年商人輕啐了一口,神情緊張地仰望上空。
毛丹依樣畫葫蘆地抬起臉,砂金鸞展開的巨翼陰影移過他的臉龐。
一、二、三、四、五。
總共五隻。
「——讓開。」
某個人冷冰冰地說。冷冰冰的是語氣,聲音本身卻有些柔軟。
毛丹回頭,只見一個長得很高,面貌冷峻,穿著寬鬆長外套的少年站在自己後方。少年的雙手伸到腰後,取出兩截斷棍。
棍身是白色的,但上頭有各種顏色的鏽蝕,外觀看起來令人很不舒服。
「讓開。」
少年再說了一次,手一轉,兩截斷棍互相鎖住,搖身一變成為長槍。
少年單手持槍,另一手推開毛丹,表情冷漠,可是推開毛丹的力道很輕柔。毛丹的身體只是稍稍搖晃了一下,連動都沒動。
「……會受傷的。」少年小聲勸道。
「咦?」
毛丹聽不懂。下一秒,口笛聲變得無比尖銳,少年面色一變,抿了抿唇,猶豫了會後,忽地大力揮動手中長槍。
原本正常的長槍,在少年揮動後,一張張猙獰的臉,只有臉,突然飄了出來。一張疊一張,血肉模糊,屬於不同人的臉龐的幻影,像是被串起來的人臉鐵鍊,一圈圈纏在長槍身上。每張臉都扭曲變形,醜惡不堪。
毛丹嚇得坐倒在地,他妹妹跟著跌在他身上。之前一臉凶樣對他的中年商人也撲簌簌地發著抖,腿軟跪坐下來。
「……那個,對不起。」
少年囁嚅。
毛丹注意到少年的眼睛是胡桃色。
少年舞動長槍,所到之處的人群紛紛被嚇得往兩旁躲避,癱軟倒地。少年得以快速通過擁擠人群,直直追著五隻砂金鸞飛走的方向而去。
「是鑄之刃……!」
中年商人低聲咒罵,半禿額頭上盡是豆大的汗珠:
「那傢伙是刃主,一定就是歐泉君身邊的那個刃主護衛了!呸,長得人模人樣的,沒想到是歐泉君的走狗!」
「……刃主……?」
毛丹傻兮兮反問。
「就是被鑄之刃選中的主人,連這都不知道,我說你都幾歲了還……」中年商人罵到一半,才似乎想起來毛丹只是個小孩。商人有些尷尬地打住話,乾咳了聲後,才用比較平和的語調解釋:「不是……鑄之刃你總知道了吧?」
「知道,是鑄門弟子鑄造的刀刃……我母親說鑄之刃跟普通刀劍不一樣,每把鑄之刃都擁有特殊能力……」
「沒錯。」商人頷首:「所以鑄門刺客才能靠著鑄之刃,單身行刺那些采族跟大人物。而這些鑄之刃有靈性,是會自己選主人的。被選中的就叫刃主。」
「……那剛剛那個人就是鑄門刺客?」
「他要是鑄門刺客,還會是歐泉君的護衛嗎?」中年商人再啐一口,好不容易直起身來。「小鬼,記住,不是所有的刃主都是鑄門刺客。分不出來的話,你下次看見刃主,能閃多遠就閃多遠,記住了。」
「可是——」
「你又想說什麼,小鬼?」
看見商人不耐煩的表情,毛丹識趣地閉上嘴。他差點忘記商人也是晶畿人。我討厭晶畿人,所有的晶畿人都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沒有。」毛丹說。
可是剛剛那個少年看起來不像是壞人。他向我道歉了。嬸嬸拿走我跟妹妹所有的錢逃跑前,也沒有跟我說過對不起。
毛丹把這些話全都吞了下去。也許他該高興,他這麼餓的時候還有東西可以吞。雖然吞了也不會飽。
「那麼鑄門刺客在哪裡?」他改問。
鑄門派來刺殺歐泉君的第二個刺客失敗了,身受重傷,在晶畿藏了很多天。歐泉君派人到處找刺客都沒找到。
這是毛丹半夜偷聽到其餘大人們說的。他們以為他跟妹妹一樣睡著了。
毛丹不是故意偷聽,只是太餓了睡不著。
「我怎麼會知道?」
中年商人沒好氣地回他後,沉默一會,才又補了一句:
「……不過,出動五隻砂金鸞與刃主護衛,大概歐泉君已經知道了吧。」
一剎那,毛丹忘記眼前的商人應該是自己最討厭的晶畿人,只是純粹替商人感到難過。因為商人的語氣裡沒有憤慨,沒有諷刺,只有哀傷。
歐泉君已經知道了。
這次毛丹不用問中年商人,也聽懂了這句話的意思。
——歐泉君找到第二個鑄門刺客了。
§
宓步出客船船艙。
與半密閉的艙內不同,一出船艙,清新的空氣迎面而來。微涼的河風輕輕撲打著她身上的輕便斗篷。
發現沒有下雨,站在甲板上的宓拉下斗篷連帽,些些瞇起了眼抬頭仰望天空。
是晴天。
與城璧相接的天際有著小團的烏雲盤旋,天色黯淡灰藍,看上去隨時飄起毛毛小雨也不令人意外。
不過,的確是晴天。
「……雷雨停了嗎?」
見到船家從另一側走來,宓問道。
她是在連元搭上這艘客船的。上船時,猛烈的大雷雨打得整艘船在運河上搖搖晃晃,宓整個人也被淋成了落湯雞。
即便習慣了旅途舟車勞頓,那樣的大雷雨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