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場
「我希望在書本的環繞下死去。」
這是我服侍的老爺的口頭禪。真的一點也不誇張,他從早到晚都在講這句話。每每聽到這句話,我心裡總會想著:希望老爺的願望能夠實現。
在書本的環繞下死去──
這不是半開玩笑的隨口胡說,這毋庸置疑是他的真心話。老爺對於書,尤其是舊書、珍本書的收集癖好就是這般嚇人。
病態又不合常理。
這棟從德川幕府時代(一六○三~一八六七年)留下來的大宅在悠長的歲月中不斷增建、改建,現在內部寬敞且構造複雜到連住在裡面的人都會迷路。這棟大宅的每個角落──能夠想到的所有空間裡都擺著書。走廊兩側是直達天花板的書櫃,階梯的每一個踏腳處也為了擺書而設計成收納櫃的形式。
老爺能夠這樣收集這麼多的書,還說出「希望在書本環繞下死去」的願望,應該可以說已經達成一半了。
我小心翼翼踩上大宅階梯前往二樓,彷彿踏在書上這點令我感到不安。我在這棟大宅裡工作已經一個月,不過現在仍舊無法適應這一點。
來到階梯盡頭左轉後繼續前進,這條走廊上也擺放著大量藏書;不是擺在書櫃上,而是直接堆在地上。那些書就像堆在冥河畔的石塔,全都是塞不進書櫃裡、滿溢出來的書。
更甭說大宅的多數房間裡都設有書櫃,而且每座書櫃都被書塞滿。西式房間裡也擺著必須抬頭仰望的大型裝飾書櫃,櫃上擺著古今中外的詩集、醫學書、哲學書、研究書等。
儘管如此,仍有許多收不進書櫃裡的書就像流離失所的難民一樣,抱著雙腿待在走廊上。
這裡,不是人類居住的地方。
每次見到這副景象,我總有這種感覺。
這棟大宅的所有空間都不是為了人,是為了書而擴大。這裡是為書而蓋、給書住的房子──
這裡是舊書大宅。
「老爺。」
我站在二樓最底端的房間門前,朝房裡喊道。
「早餐已經準備好了。大家從剛才就在等您用餐。」
我端正跪在紙拉門前面再度開口,以這個姿勢等了好一會兒,卻沒有得到回應。
「老爺?」
「抱歉,恕我失禮了。」開口致歉之後,我自行打開紙拉門。清晨的日光從紙拉門拉開的縫隙射到昏暗的走廊上,我因為陽光太刺眼而轉開視線。房裡一股腦兒地湧出令人窒息的濃郁書味與酒味,我不自覺屏住呼吸,但我不能讓老爺看到我這種反應,於是立刻重新打起精神,悄悄進入房間裡。
老爺的寢室也不出所料──應該說,正因為是老爺的寢室才更是如此──牆壁前擺滿了書櫃,使得原本不寬敞的房間看來更狹窄。對於這點我還無法習慣。
書籍散落一地,也是一如往常的景象。老爺說這不是凌亂,而是反映他腦海中的模樣。古老的記憶、不需要在此刻思考的事物全收進大腦深處──也就是書櫃深處。新的、眼前正感興趣的事物則擺大腦表層──也就是伸手就能拿到的枕頭旁邊。老爺說,自己與書的相對位置,代表著他大腦裡的想法。
剛到這棟大宅的第一天,身為僕人的我打算清理房間的書,卻被老爺用前述那番理由把我痛罵一頓。從此以後,無論房間看來多麼雜亂,我也絕對不會去動那些書。
「咦?」
但是,儘管房間現在的樣子很亂,卻不太對勁。
「那個是……塔嗎?」
房間正中央的書堆得特別高聳,就像小孩子玩的堆積木遊戲。
我也喜歡堆積木,花時間小心翼翼堆高積木的過程令人心情愉快,而最後狠狠摧毀堆出來的傑作的那一瞬間,更是痛快無比。
太宰治、北原白秋、黑岩淚香、宮澤賢治、內田百閒,以及芥川龍之介。
我從眾文豪的作品底下抬頭仰望這座書塔。
於是我看見──老爺就在上面。
我原本以為老爺還在床上熟睡,沒想到老爺早已醒來,雙腳懸在半空,掛在那兒。堆成高塔的書堆上方、天花板的橫樑上綁著繩子。
他的脖子穿過繩圈掛在那兒,人早已氣絕身亡。
在梅雨季節尚未結束的六月底,外頭從一早就下著如霧一般的毛毛細雨。
只有長尾雞的標本在房間角落凝視動也不動的老爺。站在它旁邊的金屬衣帽架顯得些許有氣無力。
我仰望垂掛在天花板底下、動也不動的老爺,心裡這麼想著:
啊啊,老爺實現了他的願望。
到了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自己甚至無法出聲尖叫,只是茫然望著眼前的景象,完全忘了一般人該有的反應。
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真實感就像海嘯般湧上來。我放聲大叫,把其他人找來。
第一章 目眩神迷的舊書大探險
「發表創作的意義,就像是把自己大腦裡的桃花源對外開放。是的,有點類似學校的開放校園活動。既然開放就不能太敏感,必須對他人的闖入無動於衷。每個人造訪桃花源的心態各不相同,有些人是特地前來,有些人是朋友介紹姑且走一趟;有些人是偶然迷路闖入,或許還有些人是來得百般不情願。造訪桃花源的訪客在嗜好、想法、心情等方面也不同,所以每個人對於桃花源的印象也各持所見,在這裡採取的行動也不一樣;有的人認為這是個好地方,也有人主張這裡很無趣;有些人踐踏花朵後回家,也有人提議應該在河上搭橋;或許多數人是選擇默默離開。不過不管是哪一種,桃花源的景色一定會因為呈現在群眾面前而不斷改變,這點無可避免。
是的,無可避免。這麼一來,你的庭院──亦即桃花源,就會成為眾人搭乘前進的方舟、搭載著現實大海中游累的人們前進的船隻。什麼?你會暈船所以不要搭船要搭火車?我了解你長大了,想要選擇自己喜歡的。我說船就是船,你別跟我爭了。不管你喜不喜歡,船都會繼續前進。別那麼悲觀嘛,我只是以船比喻無可避免的改變,你也會有機會掌舵噢。是的,雖然你無法避免必須在海上航行,不過你可以在某些程度上決定方向,這對自己來說是否屬於好的改變──或說進化或劣化,就要看自己的掌舵技術而定了。小心翼翼盯著遠方的港口徐徐前進。別受他人意見影響亂開船,以免開進暴風雨中。
當然你也可以傾聽有助益的建言,朝陌生國度的陌生港口前進,那是你的自由,我不會阻止。但如果你事後還是決定把船開回原來的航道上,可就沒那麼簡單了。跟海潮一樣,作品也存在著潮流,這種東西不像你喜歡的火車,只要換軌道就可以改變目的地,更別以為只要右轉就能夠回頭。總之,你唯有繼續前進一途。
航行的過程中,有人想下船,也有新的人想上船──這樣上上下下,船上乘客的面容也逐漸改變。啟航之初就上船的老面孔,或許早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也許有人想換個目的地,也許有人會開始說這趟航行該結束了。儘管如此,儘管如此啊,你仍舊必須在海上順著海潮前進。
持續創作、發表就是這麼一回事。如何?你能辦到嗎?如果挑戰創作的動機只是希望獲得稱讚,接下來的路將會走得很辛苦。你必須夠遲鈍,即使沒有得到稱讚,沒有獲得矚目,也不會放棄船舵,願意繼續航行;儘管靠著努力、經驗、心理準備等東西足以彌補,但我想在某些程度上,你仍必須先釐清自己是否適合。所謂的「是否適合」不是指作品合不合乎大眾口味,而是你能否創作一輩子。這兩者看似相仿其實不然。有些人花一輩子只創作出一部作品就滿意了,也有人希望能夠持續不斷創作。不好意思,我不是在說哪一種做法比較偉大。
好了,言歸正傳。你只是想把現在的想法化為有形的東西,還是打算今後持續將不斷想到的點子具體化呢?嗯?你沒想過這個問題?什麼?你說沒有人會在創作之前先想好這個問題?你說思考這種問題的不是正常人?先別管那些了,你怎麼想呢?討厭就說討厭,太勉強就直說無妨。不過,在你主張『每個人的想法都應該和你一樣』,並且拿輿論反駁之前,先說說你自己怎麼想。
簡單說來,你一定是希望用自己的作品豔驚全世界吧?希望眾人為此驚嘆吧?想成為這樣的人怎可拿一般常識當作標準呢?有哪個蠢蛋會披著羊皮去趕羊呢?快快成為一匹狼吧!好了,你狼嚎一聲試試。是的,現在,在這裡。你要呼喚遠方的夥伴耶?什麼?這麼蠢的事情你做不來?你有你的自尊?啊啊這樣啊,身為一隻羊的自尊嗎?原來如此,你是羊啊,這樣啊這樣啊,既然這樣你就沒必要創作,從今以後繼續當被動接受的一方就好了,那也是一種生存方式。
什麼?你說你是來請教我成為作家的捷徑,我卻說了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你慢吞吞地走到披著羊皮的狼面前來,還敢說那種話?算了……真是浪費時間,你快點回去吧。怎麼了?你要坐到什麼時候?快點回去,立刻回去,馬上滾,快消失,消失吧,滾出去,快點回去,否則……」
說完,他把咖啡杯擺在茶几上,從抽屜裡拿出短劍。
「我會活生生剝下你的皮!」
聽到這句話,學生尖叫著跑出去。
「哼,至少也該把門關上啊!」說完,久堂蓮真把玩具短劍扔到一邊去。
「啊啊,跑掉了……臉色變得那麼慘白真可憐……話說回來,這下子可不妙了,如果讓介紹那位學生來的教授知道這件事……」
責任編輯矢集關上大開的門嘆氣。
「我居然期望久堂老師幫忙指導年輕人,我還真是笨啊。」
矢集穿著皺巴巴的西裝,身材修長,個性溫和。他再度誇張地重重嘆口氣。
「想利用與大學教授的交情,輕鬆成為作家,這種不入流之輩只要砍他個二、三十根手指頭就行了。」
「老師,您的時代是怎麼樣我不清楚,不過現在的年輕人沒有那麼多根手指頭喲。」
大學時代很照顧矢集的教授,提到有個學生想成為年輕作家,因此希望矢集能夠牽線,由真正的作家幫忙指點指點。矢集無法乾脆回絕教授的請託,只得接受。他雖然接受了,身為菜鳥編輯的他卻因為幾乎沒有什麼作家人脈而煩惱不已,搞到都胃痛了,可是他的煩惱並非沒來由。是的,真正的作家他不是「一個也不認識」,而是「幾乎不認識」。
他負責的作家只有一位,但這一位卻是個問題人物。
這唯一的人脈就是那位久堂蓮真。
就是那位魑魅魍魎看到也要捲著舌頭、夾著尾巴、光著腳逃走的辛辣古怪作家久堂蓮真。
所以矢集才會十分煩惱不曉得該不該拜託久堂蓮真幫忙。
該不該將懷抱夢想的纖細年輕人介紹給久堂。更要緊的是,他不知道久堂肯不肯幫忙。
直到上個週末,他已經沒有時間再考慮了,才下定決心拜託久堂。不出所料,久堂一開始是不由分說地拒絕。可是事情既然到了這地步,矢集已沒有退路,只得從早到晚不停拜託,終於奇蹟似地獲得久堂的首肯。
經過前面那段過程,好不容易說服久堂今天撥出一點時間,在久堂家裡見見那位年輕人,結果卻如現在看到的這樣。
久堂說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話,還威脅要生剝對方的皮,讓打算當作家的學生一溜煙逃回家去。就是這樣,結束。
「喂,那邊那塊肉。」
「誰是肉啊!這可是父母親賜予我的珍貴身體!」
抗議的聲音久堂完全沒聽進耳裡。
「關於接下來的稿子……」
「啊啊,是是!無睡系列的最新作品對吧!讀者也很期待呢!」
「我可能寫不出來。」
說完,久堂將身子靠向椅背。
「咦咦?為什麼?」
「資料不夠。」
「資料……啊。」
久堂蓮真所寫的推理小說荒誕無稽,每次都在不可能的地方發生不可能發生的事件。但無論多麼荒誕無稽,他在找資料上絕不怠慢。
「正因為這部作品來自於無憑無據的想像,所以撰寫時我必須自行找出、生出根據,以此為作品奠基。因此我需要資料,而且是大量的資料,我必須利用雙手能夠觸碰到的具體資料,堆積出不可動搖的地基,才能在上頭建造荒誕無稽的建築物。」
「這就是我寫小說的原則。」久堂這麼說。
「哎,資料啊……可是老師家裡已經有這麼多的……」
矢集望著陳列在書房裡的大量藏書。
「我已經找過了,這裡沒有一本書能夠當作下一部作品的資料。說起來如果與全世界存在的書相比,這裡的書只是滄海一粟。哎呀呀……這下子恐怕需要出門收集資料了,真是麻煩透頂。」
把他逼進這種麻煩情況的人不是別人,就是他自己,可是這句話他就算撕裂了嘴巴也不會說。
久堂看向擺在茶几邊緣的杯子,裡頭是空的。
「啊,我去煮咖啡吧?」
矢集沒有忽略錯過的反應,試著主動這麼說。
「不需要。你煮的咖啡有生鏽金屬和汽車廢氣的味道。」
「怎麼會!」
久堂今天大概是咖啡攝取不足,所以比平常更煩躁。
「總之,資料的部分我也可以幫忙想想辦法。對了!拜託平常總是協助老師的『穀雨堂』老闆,如何?」
店舖位在神田神保町的舊書店「穀雨堂」老闆,在找尋資料上總是不吝幫忙,這回或許他也會樂意幫忙也說不定。不管怎麼說,久堂與那位老闆是老朋友,從學生時代就認識,所以即使是一些亂七八糟的委託,對方也多半不會拒絕。
「找宗達嗎?怎麼辦才好呢?特地出門一趟也很麻煩。」
他自己明明說無論如何一定要出門找資料,現在卻嫌麻煩。
走廊上的時鐘發出正午的報時鐘響。
「對了,那個小妮子今天怎麼這麼晚。」
他看了一眼月曆。
今天是七月二十九日。
從放暑假以來,她幾乎每天都很勤快地跑久堂家,今天卻還沒見到人影。
「大概是店裡太忙吧?」
久堂的雙唇抿成一直線不說話,所以成了矢集在自言自語。
「肚子好餓……我們叫外賣吧。老師一定也餓了才會這麼煩躁。您看您眉心的皺紋比平常多了兩倍呢。」
矢集戰戰兢兢這樣提議,結果久堂以犀利的目光瞪向他。
「哇啊!對不起我不該多嘴!」
「叫三丁目的『本陣屋』,我莫名想吃那裡的中華麵。」
「……好。」
以為他在笑卻發怒,以為他生氣卻在笑──這位古怪作家總是這樣,所以時至今日矢集仍然無法掌握他的內心想法。如果這世上有哪個小孩擁有惡魔般的頭腦的話,應該就是久堂這種感覺吧。
啊啊,他開始咬咖啡豆了。一早就被我逼著要陪學生談話,寫小說的資料又不夠,此刻他的心情真的愈來愈糟了。
快來啊!快來幫他煮咖啡吧!──矢集的腦海裡描繪出辮子女孩的樣貌,心裡喃喃自語著。
*
大人經常拿河川比喻人生。河川裡有急流也有風平浪靜的地方,甚至有瀑布。湧泉出現在這個世界上時清澈無比,愈往下游流動愈混濁。但是大人說,這種混濁並非單純只是髒汙,其中也有酸甜苦辣,這種混濁就是人生的深度。
我對人生了解不多;儘管我的人生早已開始,一路走來卻沒有實際的感受。對我來說人生就是黑暗,連末端的光亮都還看不見,因此我還無法以其他事物打比方。也許末端接續著山一樣大的身體和腦袋也說不定,或是相反地也可能像蛇那麼小。
因此,即使看到河川,我也不知道該如何用它來比擬自己的人生。我的感想頂多是:「啊啊,水在流。」看到魚在游泳時,「哎呀,那條魚看來好好吃。」我能想到的或許只有這些。但是──
「哇啊啊──」
唯有此刻我深刻體認到自己正位在河川急流上方,以最委婉的說法來形容,也就是說此刻的我正好被逼得進退不得。
「好──高──啊!」
我正在通過跨越溪谷的吊橋。
腳下是木板,吊橋的繩子和扶手都是用植物的藤蔓編成。我打出娘胎還不曾走過這樣子的吊橋。
從木板縫隙能夠看見遠在下方的急流。濁褐色的水勢發出地鳴般的聲響,從上游滔滔不絕湧來,彷彿一條巨龍正在急速移動。「你急著要去哪裡啊!」我對著河川大喊的聲音也被風和水聲淹沒。
夏季制服的裙子因為吹過河谷的風咻咻翻飛著,完全無法控制。我像美國電影《七年之癢》中的瑪麗蓮.夢露一樣拚命按著裙子,但這麼一來我就沒有手抓扶手也無法前進──因為這樣的惡性循環,我從剛才開始已經在吊橋中央站了二十分鐘,就快往生了。
「小雀,不要緊張,慢慢走過來吧。」
早已過了橋的枯島先生對著我揮手說。我雖然很感謝他的聲援,卻覺得這景象彷彿有人正從冥河那一頭呼喚我。而在他旁邊──
「加油啊小雀!只剩下一小段了!快跟著我一起,吸、吸、吐!」
「雲雀!展現妳的毅力!」
我最愛的朋友兼同學,柚方和桃花也站在枯島先生身旁。柚方優雅按著草帽避免被風吹走;她站在這種深山急流旁也全然猶如一幅畫。桃花今天也是甜美的連身裙打扮。
我完全弄不清楚怎麼回事,就按照柚方說的反覆吸吸吐,一邊邁步前進。風勢變得更強勁,吊橋晃動得猶如馬戲團的高空鞦韆。我很快就後悔為什麼要來這裡了。
「為什麼……我為什麼會……遇上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