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我的艾莉絲嗎?」
傳說在冥府的另一頭,有著能夠讓靈魂安歇的場所,亦即「樂園」。
銀髮緋瞳的純潔少女,與手持豎琴的青年在森林中相遇。純潔的結界遭破壞,樂園的門扉開啟──
真摯情感編織出的謀略,招來無垢的詛咒。男子戴上面具,女人們悲嘆,少女展露笑容。囚禁在肉體牢籠中的靈魂,描繪的軌跡將綿延至何處?
樂園就在前方嗎?樂園真正的面貌又是何模樣?
率領無盡遊行隊伍的面具男,其眼中映出的瘋狂且愛恨交織的世界,於焉呈現。
©Sound Horizon 2015
©Ao Jyumonji, Hidari 2015
本書特色
★超人氣「幻想樂團」Sound Horizon十週年紀念企畫──Sound Horizon首部官方小說登台!
「閱讀小說裡〈Ark〉這一章時,讓我覺得腦袋都快要變得不正常了(這是誇獎)。」__Sound Horizon Leader Revo
★小說由知名輕小說作者十文字青擔綱、插畫家為左,完美將樂曲化為文字與圖像,讓樂迷享受《Elysion》的另一種解讀。
★再三開啟的大門、不斷重複的悲劇……生者與亡者尋求的樂園,究竟是何模樣?
作者簡介:
原作
Sound Horizon
由創作者Revo所領導的音樂團體,被稱為「幻想樂團」,作品的主要風格是以故事性濃厚的歌詞加上組曲的表現形式所構成的「故事音樂」。主打「Story CD」而推出的概念專輯,以高度獨創性的樂章獲得了超高人氣。於2014年迎接正式出道10週年。
作者
十文字青
作家,北海道出身,於2003年以《純潔的Blue Spring》榮獲第7屆角川學園小說大賞的特別獎。
作品除了代表輕小說界的黑暗奇幻長篇系列《薔薇的瑪利亞》之外,亦有將遊戲世界刻劃得極為真實的話題作《灰與幻想的格林姆迦爾》。其作品中共通的殘酷耽美風世界觀,成功擄獲眾多讀者的心。能夠將罕見的寫作才華發揮得淋漓盡致,是眾所矚目的作者之一。
插畫
左
代表作眾多,如《說謊的男孩與壞掉的女孩》、《鎖鎖美小姐@不好好努力》的插圖等。除了在小說插畫的領域有活躍的表現,亦擔綱動畫《碎之星》、《夏色奇跡》的角色原案,以及PS3遊戲《愛夏的鍊金工房~黃昏大地之鍊金術士~》的角色設計。不僅在日本,甚至受到全球的注目,是未來指日可待的插畫家。筆名的由來源自本人為左撇子。
譯者簡介:
許婷婷
為五斗米爆肝的小譯者,夢想是過著半農半X的生活,譯有《騙王》、《謀王》、《黃金之王 白銀之王》等作品。
章節試閱
她以宛如枯枝般的手指撫過林木堅硬的樹皮。
吹進林子裡的風,讓足以遮蔽陽光的濃綠葉片窸窣作響。
年邁女子瞇起僅存的一隻眼睛,用指甲刮過樹皮。
像這樣留下的傷痕,有朝一日,會和剝落的樹皮一同消失。
突然,一陣不祥的鳴叫聲響起。
一隻烏鴉拍動著漆黑的翅膀飛來,停駐在老婦人的肩上。
「奧德蘿絲、奧德蘿絲。」
「幹嘛呀?霧尼……」
「奧德蘿絲。」
「哈……」
年邁女子嗤笑一聲。
被她喚作霧尼的這隻烏鴉,儘管表現得彷彿自己聽得懂人類語言,但到頭來,畢竟只是在模仿人類說話罷了。
「奧德蘿絲,『人稱深紅魔女』的奧德蘿絲。」
「住口……不要用那個別名叫我。」
「『人稱深紅魔女』的奧德蘿絲。」
「都要你住口了……」
然而,將這個別名告訴霧尼的,想必就是老婦人本人吧,因為霧尼不可能知道她過去的名諱。
深紅魔女。
儘管已經衰老,她一頭過腰的長髮仍宛如年輕時那樣,泛著鮮豔的暗紅色和不可思議的光澤感。
被挖去的一隻眼睛象徵著懲罰,但她早已遺忘自己犯下的過錯。
漫長而恆久的歲月流逝。
她的肌膚不再光滑有彈性,變得滿是皺紋。
「『記憶(霧尼)』。」
奧德蘿絲開口呼喚肩上那隻烏鴉。
「不要再用那個遙遠過往的……我早在很久以前就捨棄的可恨別名叫我。」
「奧德蘿絲,妳怎麼啦,奧德蘿絲?」
「總之,別這樣叫我。」
「啊啊哈哈哈、啊啊哈哈哈。」
教會霧尼這種笑聲的,也是奧德蘿絲本人嗎?這的確和她的嗓音十分相似,不過,她曾在霧尼面前發出這種笑聲嗎?
「是年紀大了嗎……」
奧德蘿絲以枯枝般的手指從自己的胸口撫向腹部。她身穿著黑色晚宴服……不對,應該說是「曾經是黑色的」晚宴服吧。經過漫長年月,原本漆黑的晚宴服逐漸化為黑褐色。原本豐滿的一對乳房,現在變得萎縮下垂;明明削瘦到甚至能摸出肋骨的形狀,下腹部卻是一層層宛如風乾臘肉條般的贅肉,感覺就算放一把火,也無法將其燃燒殆盡。
奧德蘿絲過去是一名魔女,現在依舊是。一般人絕無法活到她這把年紀。堅守自身純潔、持續特別的訓練,再加上服用親手調製的祕藥,讓她得以維持魔女的能力。
然而,這名魔女已經年老力衰。
「霧尼。」
「幹嘛呀,奧德蘿絲?幹嘛呀?」
「你再叫我一次『人稱深紅魔女的奧德蘿絲』試試看。我會把你抓起來,扭斷你的翅膀,把你烤來吃。」
霧尼以一雙黑黝黝的眼眸凝視著奧德蘿絲。
牠眨眨眼,然後歪過頭。
「……跟畜生說這些也沒用啊。」
「畜生。奧德蘿絲。畜生。這是在說妳嗎?」
「當然是在說你啊,霧尼。真是個傻瓜。好啦……」
奧德蘿絲讓烏鴉停在自己肩上,踏出步伐。她站得很直,刻意挺直背脊。每天在這片邊境地帶的古老森林徘徊,也是她對於衰老的一種反抗。不過,無論再怎麼掙扎,時光仍會無情地流逝,她的壽命也隨之逐漸削減。奧德蘿絲正一點一點地邁向死亡。
邁向結束。
哦,但此時輕輕掠過魔女耳畔的「那個聲音」,卻是讓人完全感受不到終點的起源之聲!
奧德蘿絲停下腳步,尋找著聲音的源頭。
霧尼便跟普通烏鴉一樣,發出「嘎~~」的叫聲。然後,那個聲音宛如在呼應牠的鳴叫聲似地變得響亮。奧德蘿絲走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霧尼不停發出「嘎~嘎~~嘎~」的叫聲,那個聲音也持續回應。
「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最後,奧德蘿絲茫然駐足在一棵大樹前。
這棵樹的樹根宛如交纏的蟒蛇般隆起,時而在地面上縱橫交錯,時而潛入土中。
地表上蜿蜒的樹根形成多處空洞,一個嬰兒被棄置其中。
只被一塊灰色包巾包覆住的嬰兒,用力握著小小的拳頭,緊閉雙眼放聲大哭。
「究竟是誰做出這種事情……」
「奧德蘿絲。啊啊哈哈哈。『不就是妳嗎』, 奧德蘿絲?」
「……你說是我?」
魔女不禁屏息。
不就是妳嗎──這或許是奧德蘿絲曾幾何時對霧尼說過的話吧,霧尼純粹是在複述她曾說過的話。理應是如此罷了,並沒有任何意義。
當然,拋棄這個嬰兒的人不是奧德蘿絲。雖然她曾在這片森林裡看過其他人出沒,但嬰兒倒是許久未曾目睹。
為了維持自身魔力,魔女無法產子,奧德蘿絲也沒有養子或養女。
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有用這雙手抱起嬰兒的一天。
「……我?讓我抱起這個嬰兒?」
沒錯。
魔女彎下腰,試圖對嬰兒伸出自己的雙臂。
「快停下來,奧德蘿絲。住手。奧德蘿絲。」
霧尼拍打著翅膀飛離魔女的肩頭。儘管無須在意一隻烏鴉說的話,但現在,自己是否應該遵從牠的忠告才對?魔女迷惘了起來。
(抱起這個嬰兒之後,妳又能怎麼辦?奧德蘿絲?)
她如此自問,卻得不出答案。難道自己打算救這孩子一命?這個嬰孩還是個需要吸奶的乳兒,她要去哪裡找奶水?憑她的魔力,想讓仍在哺育幼子的野獸服從她,可說是輕而易舉。然而,野獸的奶水真能將人類的嬰兒養大嗎?懂得分辨數千種花草樹木、熟悉繁星運行的規律、能夠從雲朵外觀和草木的狀態來判斷天候,甚至能以詛咒扭曲他人命運的魔女,竟然連這種事情都不明瞭。
不明瞭。
魔女明白無知正是恐懼之源,而她對這名嬰孩一無所知。
正因如此,她感到恐懼。
為了一名無力的人類嬰兒,身為魔女的奧德蘿絲卻懼怕得渾身顫抖!
想要照顧、養育這個令人害怕的嬰兒,終究是天方夜譚吧?
儘管如此,自己為何對嬰孩伸出雙手?
將使盡渾身力氣大哭的嬰兒抱起來之後,又該怎麼做?
「……反正妳也無法活得太長久……」
如果放任不管,這個嬰孩就會死。
既然這樣,乾脆現在就抱起她、緊緊勒住她的喉嚨,讓她馬上解脫如何?
「啊啊……」
魔女以乾枯的雙手掩面。她的掌心被沾濕,無法被吸收的淚水從指縫溢出。
(我竟然落淚了!奧德蘿絲竟然……)
她只是在腦中描繪自己將雙手覆上嬰孩纖細的頸子,然後緩緩加強力道的光景而已。不消多久,窒息的嬰兒將不再發出哭聲,微不足道的小生命就此從世上消失。光是想像這個過程,魔女便感到胸口有種被撕裂的痛楚。
再也按捺不住的她將嬰孩擁進懷裡。
「喔喔……怎麼……怎麼會如此瘦小呢……好輕……妳好輕啊……」
嬰兒依舊不停哭泣。雖已將她抱起來,魔女卻仍是不知所措。自己懷抱嬰兒的方式是對或錯?真要說起來,就連正確的抱嬰兒方式是否存在,魔女都毫無概念。
「乖乖……乖乖……喔喔,拜託妳別再哭啦……哎,不要緊囉……已經不要緊了,不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是真的,魔女說的話絕不會有錯。所以……」
魔女時而輕輕搖晃懷裡的嬰兒,時而將自己的臉貼近她然後再拉遠,時而對她說話,時而發出「嘖、嘖、嘖」的聲音安撫。片刻後,嬰兒總算慢慢平靜下來……不,應該說她是哭累了吧。
嬰兒的雙眼緩緩瞇起。
雖然雙唇還蠕動著,但已不再發出聲音。
「妳想睡了嗎?這樣啊、這樣啊,那妳就睡吧。婆婆會趁妳睡著的時候,想辦法弄到能給妳喝的奶水。啊啊,要是我再年輕一點……」
說著,奧德蘿絲為自己熱淚盈眶的反應震懾不已。
(再年輕一點……然後呢?就能夠餵她喝奶嗎?我這樣的魔女……我這樣的老太婆?這倒也是。做為一名母親,我的確過於年邁,叫奶奶還差不多……)
魔女抱著嬰兒,小心翼翼地踏出腳步,開始在腦中編織故事:自己是這名嬰兒的祖母。因為一些理由,嬰兒的母親不得不拋棄她。所以,身為祖母的奧德蘿絲便代替母親撫養她。
未來的某天,魔女或許會如同其他愚昧的凡人,向懷裡的嬰兒訴說這個俯拾皆是的故事吧。
魔女發現嬰兒有著一雙鮮紅色的眼眸。不過,這又如何?
(妳就是我的孩子……)
※
雖然未實際造訪過,但走出這座「盡頭森林」,再穿越一片無趣的荒野,據說就會抵達「王國」。
少女不清楚所謂的「王國」是什麼樣的地方。聽說那裡住著很多很多人,似乎還有石頭砌成的房屋。就算詢問祖母,她也只願意透露這點程度的訊息。
(奶奶以前是不是就住在「王國」裡頭呀?我總覺得是這樣呢……)
她想像著從未見過的「王國」。就算只有一次也好,少女十分渴望去那裡看看,但她沒有將這樣的想法告訴祖母。
(奶奶大概是不願意回想過去吧,才會排斥告訴我關於「王國」的事情。是不是以前發生過什麼不開心的事呢……)
每天,少女都會在「盡頭森林」裡漫步,有時摘取藥草、有時賞玩花朵、有時尋找松鼠和鳥兒的蹤跡,同時思考著。
更年幼的時候,和祖母一起漫步在森林裡的她,總是緊緊牽著祖母的手不放。森林裡住著危險的野獸,也有不得踏入的場所。祖母時常叮嚀她絕不能鬆開手。
現在,少女已經相當熟悉這座森林,也能夠使用祖母傳授給她的魔法來驅趕野獸。倘若在森林裡看見其他人類的蹤影,絕不能靠近,要馬上躲起來──祖母訂下的這個規矩,牢牢烙印在少女的腦海中。森林不會傷害她,距離住處不算太遠、能讓少女在天黑前返家的這片區域,對她來說就像自家的庭園。最近,她多半獨自在這裡散步。
祖母通常會在矗立於森林一角的小木屋,或是從小木屋向下望便能看見的「悲嘆之河」河畔,等待少女歸來。
少女每天都會邀請祖母和她一同去森林散步,但基本上會遭到拒絕。
(奶奶的身體不好呢……)
少女停下腳步搖了搖頭,銀色長髮跟著輕輕搖曳。
這陣子,祖母的臉色看起來確實不太好,也沒什麼精神。不過,這一定只是受了風寒之類的吧。少女偶爾也會陷入發燒或是久咳不癒的狀態,祖母八成亦是這樣。只要好好休養一段時間,想必就能恢復健康。
雖然內心這麼想,但只要祖母的模樣浮現在腦中,少女就會感到坐立不安。她想趕快將藥草加水煮沸,讓祖母將手腳浸泡在裡頭,再由她仔細按摩。為此,她手中的小籃子裝滿了藥草。其實還缺少幾種,但要是繼續走遠,就無法趕在太陽下山前回家,她今天差不多該踏上歸途了。
少女準備轉身。
「……找到了!」
同時,一個尖銳的聲音傳來。
少女反射性地蹲下。本人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這麼做,不過,這樣的行動確實救了她一命。
某個物體從蹲低身子的少女頭上飛過,擊中前方的樹木。那個物體並非只是撞上樹幹,而是直直刺進樹木裡。
那是一根細細的棒子,上頭還有著類似鳥類羽毛的東西。那是什麼呢?總之,是很危險的東西。
相同的物體再次朝她飛來。
少女按捺住尖叫的衝動,以雙手雙腳爬著逃離。她想試著判斷剛才發出喊聲的人位於何處。
少女遭到攻擊了,人類的攻擊。她曾在遠處瞥見祖母以外的人類。人類也像野獸一樣有雌雄之分,他們的雄性叫做「男人」,雌性則是「女人」。剛才那個粗野的聲音來自男人。
男人並非獨自一人,似乎還有其他同伴。
少女屏息躲進大樹交錯的板狀根之間,聽著撥開草叢的腳步聲。
「她跑去哪裡了?」
「快找!」
「說是魔女,未免太年輕了一點……」
「誰管那麼多!她蒼白得像怪物一樣!就算是個孩子,也是魔女的同夥!」
三個人──不對,似乎有四個人。
他們口中的「魔女」,想必就是指祖母吧。那隻擅長模仿人類說話的烏鴉霧尼,曾這麼叫過祖母。
看來那些男人好像是在尋找祖母,而且還不只是「尋找」而已。從男人們突然攻擊少女的行為判斷,他們想必也打算對祖母做出很過分的事。
少女使勁按壓著這陣子開始隆起的胸口。心跳好快,心臟彷彿要迸裂開來似的。她擔憂那些男人會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為此忐忑不已。
「快滾出來!如果乖乖出來,我們就不會殺死妳!」
一個男人如此怒吼。他說的是真的嗎?實在無法相信。而且,男人說「不會殺死妳」──就算他遵守這個承諾,也只是讓少女逃過「被殺死」的命運,之後她會遭到何種處置,根本無從得知。
(……現在不能回去奶奶那裡。)
倘若少女在被這些男人追殺的狀態下回到祖母身邊,後果將不堪設想。他們的目標正是祖母。
(該怎麼辦才好……)
※
奧德蘿絲坐在河畔的岩石上,以一雙混濁的眼睛眺望著河川的彼岸。
回神過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這樣的情況明顯增加了。
站著的時候,膝蓋和腰總是會劇痛不已,所以奧德蘿絲盡可能坐著。但就算坐著,她也會不自覺地駝背。走路更是讓她痛不欲生。其實奧德蘿絲很想整天都躺在床上,但她不願讓那孩子擔心。
「……還太早了。」
如此低喃之後,魔女不禁嗤笑起來。還太早?是「什麼」還太早?魔女很清楚那是什麼。奧德蘿絲是魔女,「那個」到來的時間比平常人要來得晚許多,而且她會明確地察覺到。魔女聽得見「那個」的腳步聲。
「可是,現在還太早了……我不能丟下那孩子一個人……」
魔女泛白而混濁的雙眼,幾乎已經看不見在滔滔的灰色河流對岸蠢動的那些身影。
迎面而來的寒風,讓魔女明白現在已是太陽西下的時分。
「……好啦,那孩子差不多也該回來了……」
從森林回來之後,那孩子總是會先趕到魔女身旁。每當被這名「孫女」緊緊擁抱,都會讓魔女的內心被歡喜和悲嘆灼燒。我回來了,奶奶──孫女在耳畔這麼輕聲報告的嗓音,令人萬分憐愛,同時殘酷地折磨著魔女。
「奧德蘿絲。『人稱深紅魔女』的奧德蘿絲。奧德蘿絲。」
聽到霧尼的聲音,魔女抬頭仰望尚未成形的夜空。這隻烏鴉拍動著漆黑的翅膀降落,不過,停駐在自己肩上的霧尼,和「那隻霧尼」是同一隻烏鴉嗎?從體型或鳥喙的形狀來看,恐怕是同一隻沒錯。這隻烏鴉究竟擁有多長的壽命?
「……幹嘛呀,霧尼?說過多少次了,要你別用那個別名叫我……」
「奧德蘿絲。好像又有人類踏入這座森林呢。」
好像又有人類踏入這座森林呢──這是奧德蘿絲曾幾何時在霧尼面前說過的話。霧尼只是記住了這句話,然後將其複述出來而已嗎?
「……太晚了,怎麼還沒有回來呢……」
奧德蘿絲從岩石上起身,挺直蜷縮的背脊,感覺原本模糊的視野似乎也跟著清晰起來。
「活死人馬上就要開始渡河……那孩子過去從不曾到了這種時間還沒回家。」
「妳要出發了嗎,奧德蘿絲?」
「是啊,我要出發了。你不回巢裡無所謂嗎,霧尼?」
「啊啊哈哈哈。妳真是多管閒事。啊啊哈哈哈。」
「……是嗎,那就隨便你吧。唉唉,這隻學人精烏鴉,明明就不會說話……」
「動作快。奧德蘿絲。動作要快點喔。」
「真是地……」
奧德蘿絲刻意大步向前進。她踩踏、跨越沙礫和大小不一的石頭,穿過河畔之後,抵達一座小型懸崖的下方。前方是「盡頭森林」,一幢小木屋座落在懸崖上。她的孫女總是直接在崖面爬上爬下,但魔女就做不到了。往河川下游走一段距離,便會來到高度較矮、坡度較緩、斜坡上還砌著石頭階梯的地方。小木屋是魔女命令使役魔建造的,這座石梯則不然。似乎是前任「守門人」打造的東西。
奧德蘿絲踩著石梯進入森林。儘管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她仍繼續往前。
太陽馬上就要下山了。
奧德蘿絲使出銀扇草和矮萵的魔法,魔女僅存的那隻眼睛隨即發出光芒。這樣一來,她就能像貓一樣識清黑暗,輕鬆地走在昏暗的森林中。
似乎到處都有某種東西在地上爬行,那是剛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活死人們。這些活死人會聚集於「盡頭森林」中,然後橫渡「悲嘆之河」,河川的另一頭便是冥府。在那裡,活死人會轉化成真正的死者。那是眾神在遺棄這個世界前最後留下的規律,將生與死區隔開來的制度。
不可以刺激這些悲哀的活死人。
然而,奧德蘿絲必須趕路。她越是氣喘吁吁地加快腳步,越會吸引周遭的活死人。那又如何呢?倘若腳踝被揪住,魔女想必會一腳踹飛那些活死人的頭顱吧。他們是已死之身,所以不會感受到任何痛楚;就算被猛踢腦袋,或許也不會放手,只是繼續執拗地糾纏著魔女。不過,等真的遇到這種情況再說吧。畢竟,身為魔女的奧德蘿絲,可是連能夠狠毒地攻擊活死人的禁忌魔法都極為熟練。
倘若使用了禁忌魔法,想必得付出相對的沉重代價,魔女的肉體或許會從那個瞬間開始腐朽。
就算這樣也無妨。
魔女已經相當衰老。無力奔跑的她,竭盡所有力氣在夜晚的森林中前進。好幾次,她都險些整個人往前撲倒,幸虧有霧尼將雙爪嵌入她的肩頭,並拚命拍打著翅膀,魔女才得以重拾平衡。區區一隻烏鴉,竟然懂得這樣伸出援手。不過,魔女現在連為此驚訝的閒暇都沒有。
「……嗚哇啊!」
魔女聽見人類的慘叫聲。那是男人的聲音,就在不遠的地方。她隨即發現了那個男人。
男人似乎是被活死人抓住雙腳,跌坐在地上拚命掙扎。
「快……快住手!放開我!救……救命啊……誰來救救我……」
魔女朝男人走近。不可以直視那些活死人悽慘的模樣,他們厭惡被活人盯著。
男人也發現了魔女。
「妳……妳是……魔女!」
「你有看見一名年輕的少女吧?」
「……我……我不知道!我……什麼都……拜……拜託妳救救我!」
「她是有著一頭銀髮和白皙膚色的少女。」
「我們跟丟了!在分頭找她的時候,天就黑了,結果……求求妳不要殺我!」
「既然不知道那孩子……那個少女在什麼地方,你就沒有用處了。」
奧德蘿絲指向男人的額頭,詠唱起駭人的詛咒魔法。
下一刻,男人以雙手勒住自己的喉嚨,然後卯起來使力。只要男子因窒息而昏迷,這個魔法便會失效。為何沒有使出能馬上奪走男人性命的魔法呢?這並非是出自憐憫,純粹是衰老的魔女在一瞬間害怕消耗太多力量,才選擇了較為簡單的魔法。反正暈過去的男人,之後八成也會被活死人掐死吧,沒必要多花力氣在他身上。魔女只能用這種理由說服懦弱的自己。
魔女丟下男人和活死人,再次向前邁開步伐。走到已經看不見男人的地方時,她回頭望去,開始感到後悔。男人提到了分頭行動,她剛才至少該逼問男人有幾名同夥才對。她讓那孩子帶著世上獨一無二的「守門人」的護身符,那是前任「守門人」傳給現任「守門人」──亦即魔女的護身符,原本是魔女必須無時無刻帶在身上的東西。現在,只有那孩子不會遭到活死人攻擊。如果沒被那些男人抓走,她應該會在森林裡靜待夜晚過去吧。只要魔女把那些男人全都找出來、一一解決,那孩子大概就不會有危險,但這麼一來便得先確認對方的人數。
身為魔女,竟然會犯下如此粗心大意的過錯。她懷著深深的懊悔和自責繼續前進。
不知何時,霧尼離開了魔女的肩頭,牠尖銳的鳴叫聲不時劃破寂靜的黑暗。不知為何,活死人們從未向魔女靠近。
(妳在哪裡……)
魔女遊走在「盡頭森林」中。
(妳在哪裡呀……)
她感覺得到活死人們。
不知飛往何處的霧尼,持續鳴叫著。
僅止於此,魔女找不到男人的其他同夥。
東方的天空開始露出魚肚白。
魔女汗濕的身體早已冷卻下來。她彎著腰,卻無法屈膝,雙腿彷彿鐵棒般沒有知覺。
貓眼的魔法早已失去效力。
籠罩在朝霧裡的森林一片白茫茫。然而,就算不是這樣,魔女那隻混濁泛白的獨眼,也無法看清楚任何東西。
「喔喔……喔喔……」
魔女終於全身癱軟地跪坐在地。
「拉芙倫佐!拉芙倫佐啊!我是婆婆呀!婆婆就在這裡……如果妳還躲在森林裡,快點出來吧,拉芙倫佐!婆婆求妳了……」
如果能哭出來的話,魔女想必早已淚流滿面,然而,她體內已經連擠出一滴眼淚的水分都不剩。
魔女只是拚命呼喚那孩子的名字,喊到聲嘶力竭。
僅存的那隻眼睛,也終於失去光芒。
「……奶奶……」
這道呼喚聲傳入耳中的瞬間,魔女認為自己一定是在作夢。下一刻,她懷疑是自己聽錯了,抑或那只是霧尼模仿的人聲。
「奶奶!」
「啊啊……」
不對,這不是夢境,不是自己聽錯,更不是霧尼模仿人類說話的聲音,而是那個孩子。
這毋庸置疑是拉芙倫佐的聲音。
魔女環顧四周,但視野朦朧一片,讓她看不清周遭的景象。
奶奶、奶奶──拉芙倫佐一次又一次地呼喚,同時朝這裡跑過來。
然後,緊緊抱住魔女。
「奶奶!好可怕啊!我被一群男人追趕,因為太害怕了只好躲起來!那些人的目標好像是奶奶,所以,我想自己躲在森林裡會比較好!可是,沒想到奶奶會跑來找我呢!」
「……我很擔心妳喲,拉芙倫佐。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感受到拉芙倫佐充滿活力、彈性又柔軟無比的身體和溫度,奧德蘿絲的胸口再次被喜悅和悲嘆灼燒。拉芙倫佐的聲音撫慰著奧德蘿絲,同時也傷害著她。啊啊,心愛的……讓魔女明白何謂憐愛之情的少女。在邁入老年之前,魔女都未曾知曉,原來這就是名為愛的感情嗎?
然而,拉芙倫佐實在是過於美麗動人。銀色長髮、鮮紅雙眸,再加上如雪般的白皙肌膚,她成長為一名美得令人背脊為之凍結的少女。這名少女之後會變得越發美麗,她才十二歲而已,究竟還會美到什麼程度呢?過去,奧德蘿絲也曾以自身的美貌為榮,然而,就算在她最美豔的時期,姿色是否真能媲美現在的拉芙倫佐呢?拉芙倫佐實在太美了,這讓奧德蘿絲好生嫉妒。儘管認為這是醜陋又愚蠢的感情,魔女卻無法完全將其從腦中摒除,不自禁地羨慕著拉芙倫佐。
她的美麗、年輕、未來的可能性,都讓魔女嫉妒不已。但就算這樣,魔女也無法恨她。在魔女內心萌芽的親情,已經牢牢扎根,綻放出動人的花朵。
因此,魔女感到痛苦。她將會失去這個孩子!她必定會比這孩子先死!
不過,比起自己會失去拉芙倫佐,更讓魔女恐懼的,是拉芙倫佐即將失去她唯一的依靠──深愛的祖母。啊啊,拉芙倫佐,真是個可憐的孩子!總有一天,而且是在不遠的將來,妳就要變成孤獨一人!魔女必須拋下妳離開人世!
越是疼愛拉芙倫佐,奧德蘿絲越覺得痛苦。但是,現在她純粹感到喜悅、感到滿懷的情愛。
「對不起,奶奶!都是我害的,妳才會……」
「別說這種傻話,拉芙倫佐,這不是妳需要道歉的事情,看到妳平安無事就夠了。拉芙倫佐,我只要有妳在就好,其他東西都不需要。所以,這樣就好了,真的太好了……」
她以宛如枯枝般的手指撫過林木堅硬的樹皮。
吹進林子裡的風,讓足以遮蔽陽光的濃綠葉片窸窣作響。
年邁女子瞇起僅存的一隻眼睛,用指甲刮過樹皮。
像這樣留下的傷痕,有朝一日,會和剝落的樹皮一同消失。
突然,一陣不祥的鳴叫聲響起。
一隻烏鴉拍動著漆黑的翅膀飛來,停駐在老婦人的肩上。
「奧德蘿絲、奧德蘿絲。」
「幹嘛呀?霧尼……」
「奧德蘿絲。」
「哈……」
年邁女子嗤笑一聲。
被她喚作霧尼的這隻烏鴉,儘管表現得彷彿自己聽得懂人類語言,但到頭來,畢竟只是在模仿人類說話罷了。
「奧德蘿絲,『人稱深紅魔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