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一
世上喜愛怪談的人很多,舉凡恐怖、陰森、駭人,令人不寒而慄、毛骨悚然,難以理解、不可思議的故事,都是這類人情有獨鍾的對象,甚至有人因為過度熱愛而開始蒐集怪談志異。其中最為有名的就是中國清朝初年蒲松齡所寫的《聊齋志異》,以及日本江戶時代根岸鎮衛彙整而成的《耳囊》。
蒲松齡是山東的文人,自幼便才氣過人,但是參加科舉考試卻屢試不中,據說他便是因為抑鬱不得志,才寫下了《聊齋志異》。此書通行本全十六卷,共計四百四十五篇,市面上並有許多版本存在。
根岸鎮衛因為收購御家人株(註1)而成了根岸家的養子,是在接掌根岸家的同時嶄露頭角的幕臣,曾擔任勘定奉行(註2)及南町奉行等職務。他在佐渡奉行時期至過世前寫下的,就是全十卷、共計千篇的《耳囊》。
舉這兩書為例,是因為它們有個不同之處:蒲松齡是收集民間流傳的傳說及故事,而根岸則是記述同僚、朋友親身體驗或聽聞的奇妙故事。閱讀兩書,往往覺得後者給人的恐怖感比前者更貼近生活,應該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這不是國度、時代或文化上的差異,而是所收錄之故事在貼近日常上的差異。
或許某日某時,同樣的事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這樣的不安,如影隨形在可稱為坊間奇談大全的《耳囊》之中。本書收錄的不只怪談志異,還有與當時的平民習俗息息相關的街談巷說;而這一點想必也發揮了製造不安的效果。這究竟是不是根岸鎮衛刻意製造的效果,不得而知;不過,能夠營造出如此令人拍案叫絕的氛圍,也不辱沒他這個怪談奇談熱愛者之名了。
雖然遠不及先人,我也是打從擔任編輯的二十幾年前就開始蒐羅怪談志異。只不過轉行當作家以後,聽聞這類故事的機會大幅減少,所以說來遺憾,這幾年幾乎沒有收穫。事實上,我本來就是文獻派,鮮少訪談他人;就算有,由於目的明確,大多只談正題就結束了,實在沒機會打聽怪談奇談。
不過,編輯時期可就不同了;不光是訪談人數壓倒性地多,領域也是各色各樣,而且又是在企劃階段進行訪談,話題東拉西扯可說是常態。我都是在離題的時候把握機會,請對方分享一些恐怖或奇妙的故事。換句話說,若談話時沒有離題的餘地,是很難打聽這類故事的。目的明確的訪談──除非訪談本身就是為了收集怪談志異──不適合,便是出於這種理由。
當年的我向各種領域的人士打聽怪談奇談,彙整在筆記本裡;購買電腦以後,有時我也會輸入電腦存檔,但基本上都是寫在筆記本上。說歸說,當時我並沒有奢望出版「真實體驗怪談書」,只是因為喜歡聆聽與記錄恐怖故事,才自然而然地這麼做。
如今成了作家,這本筆記本變得非常有用,我常以往年蒐羅的怪談奇談為基礎,寫些短篇離奇小說。當然,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糾紛,我用假名或英文單字表示人名或地名,並將口語改成小說文體;但是故事本身卻是一字不改,力求將我當時聽見的內容原汁原味地傳達給讀者。
不過,即使如此,仍然有些故事不能公開;最大的原因是當事人仍然在世,或是容易猜出舞台背景是哪個地區之類的。後者的情況通常都是怪談志異與當地的風土民情息息相關,只做少許的更動難以掩飾,而且往往蘊含著歧視等其他問題。
還有一種理由是一旦把故事說出來或寫成文字,就會讓聽者或讀者也遇上靈異現象。或許有人會質疑:「這才應該是最大的理由吧?」不過對我而言不然。這類故事我反而更加積極地公開。
這是因為每個人在追求怪談奇談的時候,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追求這類故事,特地去聆聽或閱覽,等於是自找靈異,當然該自負責任。因此,我也不會客氣;如果我客氣,反而對這類人失禮。
不過,有些故事我怎麼也無法公開,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前述的理由固然是理由之一,但絕非唯一的理由。勉強說來,應該是時候未到吧!我覺得還不到公開的時候,這個故事還有後續。當然,我沒有任何根據;別的不說,要求怪談奇談有結尾,根本是種不解風情的行為。故事進行到一半不了了之,感覺起來反而更為恐怖,我自己也比較喜歡這種類型的故事。
本書是起源於我還在日本關西擔任編輯的時候,為了某個企畫而數次拜訪的O大學附屬T小學教師利倉成留告訴我的故事。他和我年齡相仿,閱讀喜好也相近,或許是因為志同道合之故,我們很快地成了好朋友,在工作之餘常常閒聊,要不了多久時間,便談到了怪談話題。
利倉成留於昭和末年──當然,這是事後回顧才知道的──學生時代的某個夏天,在M地的出租別墅打工,當時他經歷了一件可怕的事。他和打工同事一起被捲入了一個駭人的風波。
我替利倉的體驗談下了一個標題,叫做「窺視宅院之怪」。為了讓靈異故事的種類、現象、真相、舞台背景及特徵一目了然,我都會替記錄的故事下標題;其中有些標題下得很沒新意,或許這也是個老套又俗氣的標題,但是我樂在其中。
不過,我還記得很清楚,當時面對聽到精彩故事而歡天喜地的我,利倉夾雜著敬語和關西腔,說了番意味深長的話語。
「後來我想想,那間別墅本來就怪怪的。」
「怎麼說?」
「那間別墅附近只有一個被視為聖地但是沒什麼名氣的瀑布,其他什麼也沒有。的確,就某個角度看來,是個很適合當別墅的地方;不過,該怎麼說呢……打一開始,我就覺得那裡冷冷清清的。」
「你的意思是,那個地方的氣氛比起靜謐,更接近寂寥嗎?」
「對,沒錯。那裡的確很安靜,卻是一種令人感傷的安靜,太陽一下山就變得陰森森的。當時打工的同事都覺得奇怪,怎麼會在這種地方蓋出租別墅?」
「當時是泡沫經濟期之前吧?」
「對。如果是在那個混亂的年代,沒有先見之明的不動產公司趕潮流蓋的,我還能夠理解;可是,並不是這樣……」
「別墅和出事的村子有段距離,兩者之間有什麼關聯嗎?」
「關於這一點和我們體驗的靈異現象,如果去調查一下那棟房子及村子的過去,或許可以查出什麼。」
利倉回答,隨即又搖了搖頭。
「可是……我們遇上靈異現象時,根本沒心情想這些。等到心情好不容易平復下來的時候,我忙著寫畢業論文,沒時間特地去調查……不,最大的理由是我只想儘早忘記那些經歷。老實說,我根本不想再管了。」
「也難怪你這麼想。」
「所以,你是我頭一個提起這件事的第三者。」
我點頭附和,道了聲謝,除此之外沒說什麼。不過,在這個階段,我已經有股強烈的感覺:那棟房子和村落鐵定有什麼因緣。說歸說,我並沒有自行調查的念頭。無論是當時或現在,我對於怪談奇談抱持的態度都是一樣的。
啊,真恐怖……只要能有這種感想,我就滿足了。我對於故事不要求任何解釋,「其實冥冥之中存在著這樣的因果關係」之類的說明更是多餘。對我而言,靈異現象最好自始至終都是莫名其妙。
正因為我抱著這種觀念,所以聽完利倉成留的體驗談之後,我也是記錄在筆記本裡就心滿意足了,完全沒想過要事後調查靈異現象的背景並加以補充。一做完筆記,這個故事就和其他蒐羅的怪談志異一樣,被我忘得一乾二淨。
直到我成為作家以後,這個故事才從記憶深處甦醒。那是在十幾年後,我受邀撰寫「異形藏書」系列《鬼屋》的時候;我想起從前曾聽聞並記錄過一個非常符合這個主題的體驗談,便翻出了老舊的筆記本,找到了「窺視宅院之怪」。我重新閱讀一遍,果然十分吻合「鬼屋」這個主題。
然而,不知何故,我居然遲疑了。雖然需要某種程度的潤飾,只要參考這個故事,寫作起來就輕鬆多了。說來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這篇訪談的內容充實到說不定連邀稿頁數都不夠寫的地步,正可說是天造地設的題材。然而,我卻打消了念頭。
現在還不是時候……
不知何故,我的直覺如此告訴我。理由連我自己也不明白,但我就是擺脫不了這種感覺:現在還不是發表的時候。
為免誤解,我得預先聲明,我絕不是對「異形藏書」系列這個發表媒體有意見。要發表我微不足道的怪談志異蒐羅成果,再也沒有比「異形藏書」系列更合適的了,甚至可說是不作他想。
最後,我從自己的少數怪談體驗中選了個符合主題的「俯瞰之家」,加以介紹。我還記得當時我找了個略嫌牽強的理由說服自己:比起別人的體驗談,讀者對於作者本人的親身經歷應該更有興趣。
恕我離一下題。其實在這件事之前,我曾經調查過附靈信仰;應該是八年前吧!
當時的我正在摸索與過去的作品──始於《忌館 恐怖小說家的棲息之館》的〈作家三部曲〉及其關聯作品──完全不同的新小說。撰寫〈作家三部曲〉時,我原本是以融合恐怖與推理為目標,外界對於拙作的評價也是兼容兩者,但是我自己對於這部作品的融合程度並不滿意。我想寫的不是一方為主、一方為輔的作品,而是融合得更加均勻、甚至可以用混沌來形容的作品。
我有個核心點子,是學生時期想出來的。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正是最適合用來嘗試恐怖推理融合作品的點子;既然如此,下一步就是找到一個能把這個點子發揮得淋漓盡致的主題,而我選擇的就是附靈信仰。此時,我的直覺再度告訴我,這個主題與點子之間的連結,正是融合恐怖與推理的第一步。
如此這般,我寫下了「刀城言耶」系列的第一長篇《如魘魅附身之物》。在本書中,我憑空創造了一個被附靈信仰支配的異樣村落──神神櫛村。我認為唯有這麼做,才能融合恐怖與推理。要問為什麼──不,離題了。
總之,那陣子,我幾乎是把全副心神都投注在附靈信仰的取材之上;而在這個時候,我在某個文學獎派對上認識了記者南雲桂喜。南雲是個涉獵廣泛的記者,從恐怖、推理書評到靈異景點的探訪報導,只要是廣義的離奇題材他都在行,我也聽過他的名字。不過,除了部分書評以外,我幾乎沒閱讀過他的文章,也完全不認識他。在派對上替這樣的我引薦南雲的,是推理小說評論家千街晶之。
「我想你們一定合得來。」
說來驚人,真讓千街給料中了;不過,仔細想想,編輯時期的我和南雲有些相像,當然合得來了。
我當編輯的時候,常常順著自己的怪談嗜好擬定系列企畫,或是在自己編輯的雜誌裡撰寫署名報導,以一個上班族而言,可說是相當任性妄為。而千街晶之似乎打從我尚未出道成為作家的當時,就開始注意我的工作成果了,真是個可怕的男人啊!連這樣的千街都認為我和南雲合得來,自然是無庸置疑了。
南雲桂喜是個非常討人喜歡的男人。不光是拙作,連我編輯時期企劃的書籍他也都看過,我們有聊不完的話題。由於派對上聊得意猶未盡,我們又轉移陣地,前往會場飯店的酒吧,繼續把酒言歡。
在酒吧,我反過來探詢南雲的工作內容。這固然是出於單純的興趣,但是不可否認的是,我的腦海中的確掛念著附靈信仰。或許他有收藏什麼有趣的文獻,或握有什麼寶貴的資訊──當時的我確實抱有這種期待。
「附靈啊?」
南雲細細品嘗水酒,略微思索。
「聽你的說法,你似乎正在仔細調查扎根於民俗學的附靈信仰?」
「因為我預定撰寫一本附靈家系的小說。我想,光靠粗淺的知識應該寫不出來。」
「……是啊!」
南雲附和,但他依然若有所思。
「你聽過四十澤想一嗎?」
因此,當他突然如此詢問的時候,我並不怎麼驚訝。
「不屬於任何大學,一輩子都是市井民俗研究者的人,對吧?」
「你果然聽過。他的著作現在已經很難入手了,我還以為──」
「其實我也是在這次開始調查以後才閱讀四十澤老師的著作,沒什麼好說嘴的。」
「你太謙虛了。懂得去找他的書來看,代表你眼光獨到。」
南雲不忘先吹捧我一番,接著才慢慢地帶入正題。
「四十澤對於民俗學上的靈異現象格外感興趣,尤其熱衷於蒐羅日本各地流傳的特有靈異事例。他住在關西,難免偏重於西日本的事例,但他的民俗探訪成果真的非常驚人。無論是再小的靈異現象,他都鉅細靡遺地調查,不光是探究由來和性質,連有無別名及散播都查得一清二楚。這是四十澤想一的一貫態度。」
「是啊!這年頭有很多學者都是不出研究室,只參考別人的田野調查成果來寫書。」
「就是說啊!而且還以高高在上的姿態寫著『今後這方面有待多加調查』,我都忍不住想吐槽:那你自己怎麼不去調查?」
「說得沒錯。」
我們都面露苦笑,然而,南雲隨即又正色說道:
「不過,在四十澤想一的著作之中,有個只提到名字的靈異現象。」
「咦?」
「梳裂山地有個叫『窺木子(NOZOKINE)』的妖怪傳說。」
「怎麼寫?」
「基本上是寫成平假名,如果要寫成漢字,就是窺視的『窺』,樹木的『木』和孩子的『子』。」
南雲似乎在等待我的腦海裡浮現「窺木子」三字,隔了一會兒以後,才繼續說道:
「不是有種說法,認為山林裡有山神棲身的樹木嗎?」
「就是形狀顯然和其他樹木不同的樹吧?」
「這種樹絕對不能砍伐。梳裂山地也一樣,當地人稱為『除木根(NOZOKINE)』,用來和其他樹木區分。」
南雲再度說明漢字寫法之後,又繼續說道:
「不過,還是會有人不小心砍錯,或是有山老鼠故意砍伐。據說窺木子會去找這些砍樹的人。」
「除木根,意思是『必須除外的樹木之根』;而出現的妖怪是『窺視的樹木之子』窺木子,正好與它同音?」
「對。不過,這種妖怪並不會作祟,只是現身而已,什麼事也不做。」
「什麼意思?」
「砍伐除木根的人會有種被人窺視的感覺,但是環顧周圍,並沒有人注視自己;這種被人窺視的感覺完全不會消失,後來甚至二十四小時都感受到它的視線。久而久之,幾乎所有山老鼠都會變得神經衰弱。」
「原來是採取心理攻勢啊!」
聽了窺木子的特異性質,我不禁發出感嘆聲。
「對手是妖怪,當然無法適應。仔細想想,鬼怪這類存在光是現身就已經效果十足;就這層意義上而言,窺木子的做法或許是正確的。」
南雲下了個令人興味盎然的註解。
「四十澤一如往例,在他的著作中詳盡地描述窺木子;他把對其他地方的靈異現象採取的態度也用在窺木子之上,如果有不明之處,就會照實說他不清楚。」
「嗯。」
「可是,在談論窺木子那一章的結尾,卻有一段奇妙的文字。」
「什麼文字?」
南雲閉上嘴巴,賣了個關子;待他細細品嘗水酒之後,才繼續說道:
「我可以默背出來。文章是這麼寫的:『另有一種事物應該是從窺木子衍生出來的,叫做NOZOKIME。』」
二
「NOZOKIME……」
這個奇妙的發音讓我渾身不舒服。
「怎麼寫?」
我立刻詢問,因為我認為只要知道漢字的寫法,或許就能稍微減輕這種不舒服的感覺。
然而,南雲桂喜搖了搖頭。
「是用平假名寫的,不知道漢字寫成什麼。」
「記述窺木子的章節就是以這句話作結的?」
「對,突然就結束了。以四十澤想一的作風,應該會說明NOZOKIME是什麼才對;就算他沒查到,也會註明一下吧!」
「然而,老師只提到NOZOKIME這個名字,接著就腰斬似地結束了那一章……」
「你不覺得奇怪嗎?」
「當然覺得。話說回來,就只有這段文字提到?」
「在他的所有著作之中,真的只有這段文字提到。我想,應該是他寫稿的時候一時筆快寫下的;校稿時沒更正,或許是出於『至少以活字形式留下來』的心態吧!」
「這麼說來,南雲先生曾經調查過NOZOKIME,而且查出了它是什麼?」
既然他提起這件事,想必是查到了什麼結果吧──我相當篤定。
「我的確調查過,但是沒查出任何眉目。」
然而,他一口便否定了。
「這好像是梳裂山地邊的某個村落的傳說,但是那個村落早已廢棄了;我也去過附近的地區,可是一無所獲。不過,感覺倒也不是完全沒人知道;上了年紀的老人家似乎知道什麼。」
「但是他們卻三緘其口?」
「我是來路不明的外地人,應該也是他們不肯說的因素之一;不過,除了這個因素以外,我還感覺到一股不敢談論的氛圍。」
「這下子我越來越好奇NOZOKIME是什麼了。」
雖然和我正在調查的附靈信仰有點出入,但這也是個極富魅力的題材。我誠實地說出我的感想,聞言,南雲突然探出身子。
「你打算親自調查?」
「我現在沒空調查,什麼時候有空也說不準;我只是覺得,以後如果有時間,拿來當作小說的題材也不錯……啊,到時候我一定會先徵求南雲先生的同意的。」
「不,這倒是無妨──」
此時,他突然露出賊笑,令我心下一驚;那種感覺就像是有另一張臉突然從他那討人喜愛的印象背後蹦出來一樣。不過,他接著說出的話語把我這種感覺吹到了九霄雲外。
「如果有一本四十澤想一親筆記錄且尚未公開過的NOZOKIME相關筆記,你有沒有興趣?」
我詢問是怎麼回事,而南雲表示百聞不如一見。他似乎想把那本筆記賣給我,而且要價不菲,現場霎時增添了一股詭譎的氣氛。
不過,我對於筆記極感興趣也是事實,因此我們姑且約好下次再見,屆時南雲會讓我觀看那本筆記。他明確地告訴我,我可以等看過筆記以後再決定買不買。
我抱著不快的心情與南雲桂喜道別,回到家中;當時雖然已經是深夜,但我還是打了通電話給祖父江耕介。他是我住在日本關西時結交的好友,和南雲一樣是記者,涉獵的領域也非常相似;這樣的他,或許握有南雲桂喜的相關資訊。
如此盤算的我立刻撥了通電話給他。
「大作家親自來電,我的面子真大啊!」
他劈頭就是這句玩笑話,讓我的心情好轉了些。
「你還沒睡吧?」
「嗯,沒關係。怎麼啦?有急事嗎?」
我把南雲桂喜和我之間的一席話全都告訴耕介,並詢問他是否了解南雲的為人。
「唔……」
耕介發出了為難的沉吟聲。
「他寫的每篇稿子都很棒。就算是寫給國高中生看的那種愚蠢的都市傳說報導,他也會找齊必要文獻,親自前往傳聞現場感受氣氛,並採訪相關人士之後,才著手寫稿。他的稿子裡都有他獨特的觀點,而這種觀點有時會化為犀利的見解呈現出來,所以我一直很佩服他的本事。」
「你對他還真是讚不絕口啊!」
老實說,我有點驚訝;沒想到耕介對於南雲的評價如此之高。不過,他那意有所指的口吻令我納悶。我據實以告,耕介再度沉吟,說道:
「他的工作能力很強,無庸置疑;不過,關於他的為人,有些不太好聽的風聲。」
「他這個人挺好相處的啊……」
「但是對於他買賣筆記本的事,你也覺得不對勁吧?」
「……是啊!當時我心裡暗想:『這個人表面上討人喜歡,實際上搞不好是個必須小心提防的人。』」
「南雲桂喜被鬼迷了心竅……這件事在部分編輯之間是很有名的。」
「你是指字面上的意思?」
「當然不是說他真的被鬼纏身,而是形容他對靈異的執著……」
「你的意思是──他太過熱愛怪談奇談?」
「沒錯。聽說他有時候會做出一些違背常理的事。當然,正因為有這股熱忱,他的工作成果才會如此傑出……不過,凡事過猶不及,不能失去分寸。」
「而他常常拿捏不住分寸?」
「還有,他好像也有金錢上的糾紛,不過這方面我就不太清楚了。」
「看來這個人問題很大。」
「聽說有個一絲不苟的編輯和他絕交了。」
「幸好我先打電話問你。謝謝。」
我開口道謝,耕介以擔心的口吻說道:
「那本筆記是從哪裡來的,你最好先弄清楚。」
接著,我們又聊了一些不相干的話題,我再次道謝之後,才掛斷電話。
到了約定的那一晚,我前往上次那家飯店的酒吧赴約。白天我們都有工作,只能晚上見面。換作一般情況,通常會順便共進晚餐;但是我們似乎都認為這次不適合這麼做,因此不約而同地決定在同一間酒吧見面。
南雲桂喜已經先到了,正在喝酒。我和他打招呼,點完飲料之後,他便想繼續上次的話題,而我立刻喊暫停。
「在此之前,如果方便,我想先請教一下你是如何得到那本筆記的。」
「沒問題。」
我原本以為南雲會打馬虎眼,沒想到他一口同意了。
「事情的開端,是起於我為了NOZOKIME而親自拜訪四十澤想一。」
「你直接去向四十澤老師打聽它的來歷?」
「當然。」
南雲答得理所當然,我不禁為他的積極感到驚訝。
「不過,一開始我吃了閉門羹。」
他繼續說道,彷彿四十澤的反應是天經地義。
「為什麼?」
「應該是因為我劈頭就說出來訪目的吧!」
「你一開始就表明自己是來請教NOZOKIME的事?」
「對。當時的四十澤七十出頭,身子骨還很硬朗,要把一個不知打哪兒來的無禮小子趕回去,應該是不費吹灰之力吧!」
既然明白這一點,怎麼不用委婉一點的方式訪問呢?我感到傻眼。不過,這應該就是南雲的作風吧!
「當然,我並未輕言放棄。之後我依然鍥而不捨,持續拜訪四十澤。」
「可是都吃了閉門羹?」
南雲點了點頭,露出了微笑。
「我的確是一直吃閉門羹,不過我也不是省油的燈。每次拜訪,我都會端出民俗學話題,吸引他的興趣。大約過了一年以後,他終於肯和我在門口聊上幾句了。」
「……你花了一年?」
「我這個人很有毅力的。」
「莫非──」
我脫口說出了突然浮現的疑問。
「初次拜訪時的無禮態度,是你的策略?」
「因為我聽說四十澤想一在田野調查以外的時候,是個非常難搞的人。」
所以南雲故意留下惡劣的第一印象,再慢慢地加以洗刷。雖然費時,但這個方法更能確實地卸下對方的心防。
「不過,我還是花了近兩年才成功踏入他的家門。我有我的生活,還得工作,不能光顧著四十澤想一一個人。思及這一點和四十澤的性格,你所謂的『策略』算是很快奏效的了。」
「原來如此,佩服、佩服。」
我嘴上恭維南雲,心裡對後續發展好奇得不得了。
「就算進了家門,NOZOKIME的話題仍舊是禁忌吧?」
「沒錯。我一逮到機會就提起,但四十澤卻是愛理不理。不過,這也在我的預料之中。其實我千方百計進四十澤家,是另有目的的。」
「該不會……」
「就是找出他記錄的NOZOKIME相關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