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噌拉麵
對我而言,雖然不至於對味噌拉麵嗤之以鼻,卻有種看不上眼的感覺。不置可否地,我總覺得味噌拉麵和醬油、鹽味、豚骨等其他口味比起來,就是差了點。
當然我這麼寫,一定會引起眾多味噌拉麵愛好者的撻伐:「你哪懂味噌拉麵?」、「你有吃過真正美味的味噌拉麵嗎?」但很抱歉,我沒什麼好反駁。沒錯,我就是不太懂味噌拉麵。
那樣的我第一次意識到味噌拉麵是在拍《官僚之夏》時,攝影棚搭建食堂,拍攝用餐的場景。坐在隔壁桌的化妝師總是點味噌拉麵,一問之下才知道,對她來說,味噌拉麵是「想給自己打氣的時候吃的,有點高貴的拉麵」。
的確,味噌拉麵的價位比鹽味或醬油拉麵貴五十日圓(我連味噌拉麵的價格都懶得注意呢)。就這樣,我察覺到自己對味噌拉麵的偏見。我好像對味噌拉麵的偏見根深蒂固:「加了味噌,湯頭的味道都變得差不多。」甚至還質疑:「加了這麼濃烈的調味料,是不是想魚目混珠,把其他東西的味道蓋過去?」
為了挽回失溫的愛,滿嘴甜言蜜語,或是在不新鮮的魚,加入西京味噌。那種與簡單、珍視保留食材原有風味的價值觀大相徑庭,恐怕就是我對「味噌拉麵」的見解。
看扁味噌拉麵也許與孕育我的故鄉九州有關。代表九州的招牌拉麵是豚骨拉麵。一想到豚骨拉麵,就是和味噌口味完全對立的拉麵。換句話說,如果說「湯頭」與「調味料」是區分拉麵湯汁的兩大元素,那麼,豚骨屬於「湯頭」、味噌則歸類為「調味料」,兩者都可謂是代表性的食材。從地理來看,九州和味噌拉麵的名產地─北海道,中間夾著本州,遙遙對立。或許我與味噌拉麵之間,隔著無法填補的鴻溝吧。
稍微岔題一下,改談音樂。前幾天我去看了「屎爛幫」(RIP SLYME)的武道館演唱會。我對音樂,尤其是對嘻哈音樂一竅不通(比起嘻哈音樂,味噌拉麵還好懂一點)。由於和「屎爛幫」同公司,我有好幾次受邀去看演唱會。門外漢如我口出此言,或許會招來非議,但我想這次表演舞臺的一大特色是「紮實的層次感」吧。舞臺上有「屎爛幫」五名成員,加上十人的伴奏樂團,熱鬧非凡。
樂團「屎爛幫」中有一名成員是DJ,因此,就算不加入現場伴奏樂團,他們五人也能自行表演。說得極端一些,由DJ放音樂,四人歌唱的話,他們的音樂就成立了。不過,這次卻加入了十種音色。不光是音樂,就各種意義而言,我想這就是「紮實的表演舞臺」。對我來說,那種「紮實」既豐富又奢侈,很棒。就像是能包容異物的深口袋,不但裝得下萬物,且有不會移位的強韌。抑或,把各種元素「加進去」的豐富性。
如果硬要說的話,以前我對自己的工作好像抱持著「減法」的心態:要讓這一幕成立,最起碼的要素是什麼?在這種減法的思維中,帶有純粹、執著─簡單的食材擁有其原來的風味。當然那樣想也不錯,不過像味噌拉麵,「把所有好吃的元素都加進去」的加法思考,或許有種大人獨有的魅力吧。
我在食堂吃拉麵時,不禁覺得:「其實拉麵不管是什麼口味,都很好吃。」嗯,談到拉麵,就是這回事吧。
我的視力不好
我從小視力就不好,小學二年級就開始戴眼鏡。那時候每到視力檢查時,照慣例總會勾起不好的回憶。我一回答:「看不見」,大家便大驚小怪。當時班上只有一兩個人近視,因此我算是少數的異類。
為了避免同學的過度反應,我養成了奇怪的習慣。每逢視力檢查之前,我死記視力檢查表的內容。起初先決定這次的視力是多少,再把達到那個基準的內容,背得滾瓜爛熟。如此一來,檢查視力就不再緊張到心噗通噗通地跳,被嘲笑受到的衝擊也變少了。順帶一提,運用這個爛招,讓我視力變得更糟。我甚至看不到棒子所指的位置,好糗。
我不太清楚我目前視力多少,裸視大概是零點多或零點零幾吧。一拿下眼鏡,彷彿在水中張開眼睛般,眼前視線一片模糊。物體輪廓很不清楚,顏色像暈開一樣,明與暗漸漸交融在一起,我眼前的世界即是如此。
近視將近三十年,對自己很差的視力,也早已習以為常了。撇除小時候視力檢查不愉快的經驗,以及「摘下眼鏡,鼻樑兩側戴眼鏡的痕跡,在拍古裝戲會讓化妝師傷腦筋」之外,我覺得近視沒有特別的不便之處。雖然這麼說有點逞強,不過「能讓自己的視野模糊不清」,也稱得上是一項很棒的特技吧。
拍戲時,如果演對手戲角色的那一方人多勢眾,偶爾我會失了神。這時候,只要稍微挪一下隱形眼鏡的位置,礙眼的遠景變得模糊、不見了,我就能專心與對手角色對戲了。「望著別處,卻裝作看著對方一樣,說臺詞」,擁有不清楚的視線比較容易辦到這點呢。雖然這事不好大肆宣揚,不過和有點不對盤的人一起演戲,運用這個技巧很有效。而如果被說這是逃避現實,我也沒話說。哪怕用了什麼狡詐的手段也好,「站在那裡」就是演員的職責。儘管這句話很像藉口。
我回到東京兩個多月了,但心彷彿還有一部分留在根室的外景地,總是在發呆。或許是因為一直拍同一齣戲的緣故,也可能是在那裡經歷了311大地震的原因使然。
在根室,我一再反覆閱讀從東京帶去的司馬遼太郎《油菜花的海岸》、杜斯妥也夫斯基《惡靈》和長嶋有《我靜不下心》。我平常大多讀評論或散文等非小說的書,這次卻只看小說,一切純屬偶然。不過,對新聞或報紙感到有點疲乏時,小說的情節真的是一種救贖。
待在根室的一個半月中,我不光是身在二O一一年的日本,甚至也在江戶時代的蝦夷地或十九世紀的俄國某間高中的圖書館。若被說是逃避現實,我百口莫辯。
本來詩或歌的魅力即在於「文字的朦朧之美」。無論被歌頌的「你」是任何人都無妨。這裡都有可能變成任何地方。意象朦朧,文字有點失了焦。那些文字意指的範圍很廣,偶爾會在心底深處產生迴響。
這種情況,和小說或電影、電視劇創造的「故事世界」道理一樣。當然,我並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自己而當演員。然而,三月十一日過後,我漸漸覺得,如果我的工作能成為任何人的力量,該有多好。雖然我無法表達得很好,不過我依舊認為「站在這裡」是非常重要的,即使用了什麼樣的手段也無所謂。
二月開拍的連續劇,即將到了尾聲。我飄浮不定的心,到時候也會回歸平靜吧。
罪與惡
我在連續劇中飾演一位個性扭曲、出言不遜、好諷刺、陰晴不定、奢侈成性、人格有缺陷,性格一無是處的律師。
這是我第一次飾演律師。這次,為了學習,我到地方法院觀摩了好幾次,去旁聽判決結果,也是我人生頭一遭經歷。
基本上,任何人都能隨心所欲去旁聽法庭的判決。在大大小小的法庭,都會進行「詢問證人的證詞」、「答辯」、「判決」等種種程序,只要到櫃臺確認當天的預定開庭行程,去自己感興趣的法庭即可。
在某一法庭,因竊盜罪而被起訴的六十歲歐吉桑,正在述說自己的工作。他說得振振有詞,一副自得意滿的模樣。娓娓道來小偷的作案手法、注意事項、規矩或訣竅,是一場很有趣的被告人質問。開庭結束,我甚至對歐吉桑肅然起敬,就像敬佩一流的職人一樣。
還有一次,因持有興奮劑而遭逮捕的四十歲男性,在回溯自己中毒的生活。內容令人印象深刻,在聽他描述過程中,感覺像是在傾聽無法戒除香菸或酒的友人的煩惱一樣。雖然痛苦的程度天差地別,不過我也有戒菸的經驗,對依賴某種東西的孱弱心靈或自我厭惡的感覺,心有戚戚焉。
離婚訴訟,則感覺有點糟。我所看到的是詢問當事人,移情別戀的太太、丈夫與外遇對象,每個人主張自己的立場。這三人的自尊、欲望或算計,錯綜複雜,實在不容易裁決。儘管事態混亂(因此一狀告上了法院),但絕非特別的情事。因為戀愛,因此有人為情所困,這種事多如牛毛。
一旦置身法庭中,漸漸覺得,罪或惡意近在咫尺。我發現,「好」與「壞」的界線,其實是非常曖昧不明的。
反過來說,正因如此,我們多希望有人能在兩方各持線的一端吧。犯罪或惡在線的「彼側」,並確認自己身處線的「此側」,以求一個心安。
我只旁聽了寥寥幾次的判決。一天數小時,站在不負責任的立場,遠觀而已。儘管如此,每當開庭結束,我總是累翻了。雖然是奇怪的比喻,旁聽判決有點像是,在許久沒去的醫院中待了長時間,感到疲倦。接觸到病與死的味道,胃的附近變得翻騰、沉重的那種疲憊感。
在判決中,欲望或恨意、惰性或嫉妒等,人的「惡意」是受矚目的焦點。在日常中,惡意是偶爾卻被當成「沒這回事」的危險物。明顯的惡意,讓接觸到的人感到不安、精疲力竭,有時則陷入黑暗之中。
法官或律師,天天面對著這強而有力的活力體,彷彿直接直視、觀察太陽一樣,工作極其危險。這是我逕自的想像,從事司法相關的人,是否在不知不覺中,學會「對抗惡意的防禦法」。例如,醫生對患者投入太多的感情,恐怕非常危險。不能過於冷淡,但如果每當開刀時,就要與患者感同身受的話,根本無法動手術。在醫學院的那六年,大概是為了尋找「自己與患者之間最適當的距離」的時間吧。
同樣地,律師也是透過法律的學習,學到了「與惡意之間保持正確的距離」。不會靠得太近、不會距離過遠、不肯定、也不否定,維持著適度的距離。
我所飾演的律師,那古靈精怪的言行舉止、在日常生活中像是在「作戲」、不與惡意「正面」衝突,這些或許都是他獨有的招數吧。
或許,演員也可謂是處理嫉妒或憎惡等惡意的職業。尤其我最近常飾演「好人」的角色。藉由這次飾演律師一角,我其實受益匪淺。
連續劇《王牌大律師》,周二晚間九點播出。(日本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