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鋼筋混凝土建築大行其道的今天,如翚斯飛的中國傳統建築似乎已成為一個熟悉卻又遙遠的「鄉愁」意象,與我們的日常生活漸行漸遠。
無論我們如何驚嘆於《阿房宮賦》所描述的宮城的壯麗,或感動於《醉翁亭記》所渲染的環境的清幽,當我們試圖仔細勾勒出這些建築的具體樣子時,都會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對其一無所知──不同於一些西方國家自古便將建築理論視作人文常識,中國自古崇尚儒學,對匠藝關注不足,造成了我們傳統建築知識體系的缺失。即便我們有心翻閱哪怕距今較近的清工部《工程做法》,也會陷入對大量生僻字的困擾或只識其字卻不知其意的尷尬,更遑論《營造法式》之類距今千年的建築類古籍。
似乎學習傳統建築是有門檻的──歷史拉遠了我們與這些精美建築之間的距離,時間的流逝也讓我們之間的心理距離變得遙遠,而眼花繚亂的斗拱與其各個構件紛繁複雜的名字,更讓我們在初次接近它們時便產生退避情緒,並進一步給我們帶來困擾:「對於非建築從業者,了解傳統建築在當下這個時代到底有什麼意義?」
建築作為藝術門類之首,對文化的影響潛移默化而又無比深遠,無論東西方都是如此。我們平日講學習知識的時候,會用諸如「搭結構」、「構建框架」、「打好基礎」、「入門」、「進階」等詞語;在描述人的能力的時候,會用「棟梁之才」、「高屋建瓴」之類的詞語;在分析事情的時候,則會用「關鍵」等詞語──實際上這些詞語都是從建築學中發展而來的。理解傳統建築的脈絡,可以讓我們更深入地理解傳統文化和認識歷史。
如果我們明白了瞭解傳統建築的目的,便能將學習傳統建築的切入點從那些看起來非常具體而繁雜的古建築知識切換到古人怎麼蓋、怎麼用以及怎麼理解這些建築要素上,從而試圖理解其中的文化,學習傳統建築的門檻便會相應降低,這一過程也會變得輕鬆愉悅。
比如,我們常將進入某某單位、學校或家族的標準很嚴格叫作「門檻很高」,「門檻」這個詞同樣來自傳統建築,可它究竟是怎麼演變成一個形容進入標準嚴格的詞呢?
在傳統建築中,門檻主要具有如下幾種功能:首先是固定門枕石,同時將門板抬起一定高度,從而固定門扇,並在一定程度上防止其形變;其次是防止冷風回流將塵土帶入室內,保持室內外的區分;再者則是視其高低而區分房屋重要程度或功能等級,配合上方門簪的數量,共同在文化層面表達秩序。然而從文獻中並未找到相關門檻的硬性的等級規定,那麼這個等級制度到底從何而來呢?文化現象太複雜,但總有起因。建築方面的文化,多數出於建築建造的過程本身。
從小處著眼,不妨先看板凳。假設現在有三種板凳:種板凳僅有一個座面和四條腿。第二種板凳具有一個座面和兩兩聯繫成組的腿。第三種板凳則由一個座面和四條連成一體的腿組成。
如果這三種板凳材料都便宜(意味著用料多少對造價影響不大),座面形狀也相同(不計加工成方或圓的差異),那麼在同樣結實的情況下,昂貴的會是哪一種?
答案是:種板凳。
這是因為,種板凳的四條腿各自與座面呈點狀交接,對榫卯工藝及角度要求;第二種板凳的四條腿分兩組與座面交接,兩兩相互牽制,對榫卯及角度的容錯率有所提高;第三種板凳則將四條腿全部連接,其容錯率,對榫卯工藝要求,只要足夠緊,甚至不要求角度有多精準。
注意,比之於小木作中手工藝的精細度,建築結構構件大木作中榫卯的精細度實際上可能遠遠不如這些板凳。這就要求早期建築對結構交接節點的容錯率越高越好,而地栿就承擔連接柱根以提高整體容錯率這一使命。
倘若我們將目光轉向一些重要的早期多層木結構建築,就可以看到各層除框架、斜撐以外,頂層及暗層還有柱腳枋聯繫,而一層接地處則為環繞的木地栿——如同現代磚混框架結構中需要地圈梁一般,地栿也有拉結穩固柱腳的作用。早期比較講究的建築一般都會採用這種做法。
既然單純為了連接柱子、增加結構整體性,為什麼一定要設置在地面?這裡牽扯到一個結構問題、一個空間問題和一個工藝問題。結構問題是,通常需要兩個圈梁位於兩端才能令整體更為穩固,而且柱身開卯眼對木柱破壞較大。空間問題 是,如果柱高不夠,只能施於柱頭和柱腳。而當柱高、柱徑都足夠時,面對的便是工藝問題,即這只是一個聯繫材而非結構材,故儘管其卯眼可以開在柱身,但由於側腳做法──柱頭需要向中心傾斜以保證整體穩固──的必要性,橫向的枋若想交圈,對長度尺寸計算要求較高,而至端部希望兩枋在柱身內相咬時也需要做更精細的榫卯處理,此方式徒增煩擾而無優勢,故而選擇為簡單的在柱頭施枋而在柱腳施地栿的做法。
那麼,門檻高低又為何會在文化中與等級產生千絲萬縷的聯繫呢?古時候蓋房子,實際的設計過程是在蓋之前根據等級進行的計算過程。這裡不僅指面闊多寬、進深多大、舉架多高、用什麼屋頂,更重要的是選多大的材料。這個基本數值一旦確定,鬥多大、拱多長、柱多粗、梁多高就都能推算出來,而地栿也在這一計算體系之內。所以,社會地位越高,相應的屋宇等級就越高,能用的料越大,能蓋的房子也越大,其門檻也就越高。
社會地位高,意味著其屋宇普通人難以進入。門檻高,同樣意味著其空間難以進入。文化關係就這麼確立下來了。後來,土牆逐步讓位於磚牆,磚負責穩固各柱子,地栿的意義逐漸削弱,出場率不那麼高了,但是「門檻兒高」這一說法卻流傳下來,成為形容社會地位高的通用說法。為了方便進人或搬東西而在門檻端部設榫卯做成可拆卸門檻,則是後來的事。
對於寺廟等重要建築來講,大型物品進出並非常態,為此特意將門檻做成帶企口的樣式實際並不合情理,所以其可拆卸的原因初未必是為了方便物品進入,而很可能是一個修繕措施。正如檐部易糟朽所以增加飛椽,柱根易糟朽所以使用柱質,山面檁端易糟朽所以增加博風板以便替換,門檻因為是一圈木地栿中一小段暴露在外的部分,易被水淋、磨損,所以將其做成可拆卸的形式,實際上可能是為了方便更換。在許多地區,給寺廟捐門檻是一種「功德」,這件事除了包含讓人踩踏的隱喻意義之外,也應當是一種給窮人出資修廟的機會——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出得起錢給佛重塑金身,將廟本身維護好也是一件重要的事。
於是我們在明白了「門檻高低」一詞文化淵源的同時,也更能理解魯迅先生在《祝福》中所寫的那段關於祥林嫂想去寺廟捐門檻的說法。在重要建築的門檻外包上金屬皮防止磨損,則是關於門檻磨損的同一個問題的另一個解答。
傳統建築的相關知識與學習這些知識的過程其實很有趣,我讀書時常在猜測各種現象成因的過程中感到樂趣,而後便努力尋找各種線索以證明那些猜測的合理性——儘管樂此不疲地與老師和同學討論的過程,多少能夠將一些臆斷消滅——但終歸仍只是個人化的理解與猜想,不敢將其妄稱為嚴謹的史學研究;可這個過程,對自己理解各項設計的必要性與精彩程度卻很有幫助──琢磨如何用原始的技術條件蓋出有趣的房子,其實本身也是一種高效的設計訓練。
畢業後,從事古建築的相關工作,在見聞中所包含的道理與美感,更是令我深深著迷;偶爾也會去某些建築學院──名為幫朋友代課,實為想把那些美好的設計或自己覺得有趣的想法分享出來,期望更多將來會去做建築設計的年輕人注意到那些中國傳統建築的精彩與力量。我希望他們關注中國傳統建築時,完全是因其中所蘊含的那些能夠超越時代的建造的智慧與設計的質量,而非僅僅因為看不見摸不著的形容詞──「傳統」。
因怕動筆能力退化,我平日在網絡上斷斷續續寫一些關於建築的小文章,竟慢慢攢下了些讀者,還被出版社找到,實屬意外之幸。回想起上學時,自己也曾期盼有一本關於學習中國傳統建築到底有何樂趣、其對設計到底有何實質幫助的課外書,思忖再三,決定將這些個人覺得有趣及對自己多少有些幫助的內容整理成書,算是對自己早年的期盼和近年的思考有一個交待。
希望能將這些帶給筆者快樂的小知識或小猜測通過本書展示給大家,尤其是建築學相關學科的各位讀者。
更希望能將那些看似離我們遙遠的中國傳統建築與當下的建築設計盡可能多地聯繫起來,拉近它們與我們的距離,讓這些傳統建築中的智慧重新得到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