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翰一家的藏身之所,維也納
一九四三年二月
約拉・梅爾病了,非常憂慮。她喉嚨裡有一個腫塊,讓她想吐,感覺很不舒服。自從一九○六年她從烏克蘭的奧德賽逃出那場大屠殺後,她已經好久沒有現在的緊張感覺了。至今她還清晰地記得,那時她的爺爺拉著她逃跑,那年她十四歲。她非常幸運,逃出來後就在克翰家找到一份當傭人的工作。她的主人在維也納擁有一個工廠。約瑟是克翰家最大的孩子,當媒人終於給他找到一個優秀的猶太妻子後,約拉就跟過來,繼續照顧他們的孩子們。他們的大兒子艾倫,小時候有些嬌生慣養,一直在優越的環境裡成長,而小兒子尤岱,則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現在,尤岱蜷著身子躺在床上,身子下壓著一個球。這張床是他和哥哥輪流睡覺用的。地上還有兩條毯子。直到昨天,他還在與哥哥共用這張床,而此時,尤岱躺在那裡,看起來很小也很憂鬱,他的爸爸媽媽都不在這兒,讓這個本來很擠的地方忽然顯得很寬敞。
可憐的孩子。自從他出生,這塊只有十二平方英尺的地方就成了他全部的世界。他出生的那天下午,克翰一家,包括約拉,都在醫院裡。他們再也沒能回到在老家的豪宅。那是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九日,後來人們把這一天叫作「水晶之夜」,也叫作碎玻璃之夜。尤岱的祖父母首先被殺害。整個靈思瑞都被燒了,連同旁邊的禮拜堂,而救火員都喝醉了,只對著大火狂笑。克翰一家所能拿出來的所有東西就是一些衣物,還有一個神秘的包裹,那個包裹在尤岱出生的儀式上,他的父親用過。約拉不知道那是什麼,因為整個儀式中,克翰先生讓每個人都離開屋子,包括妻子奧蒂,當時她剛生完尤岱,幾乎站不起來。
身無分文,約瑟無法離開這個國家。但是像很多其他人一樣,他相信這個災難只是暫時的,很快就會過去,於是他請一些天主教的朋友幫忙找避難所。他也沒有忘記約拉,後來發生的事讓約瑟永遠不會忘記她。在被納粹佔領的奧地利,很多友誼因為現實的恐怖不復存在,但是有一個朋友不是這樣:一位年邁的法官拉斯冒著生命危險,決定幫助克翰一家。在他自己家裡的一間房子,他修了一個藏匿所,親手用磚頭砌了一堵隔牆,並在底下留下一個口,讓克翰一家可以出入。然後拉斯用一個書架擋在這個洞口前面。
在一九三八年十二月的一天,克翰一家鑽進了這個像活墳墓一樣的住處。他們相信納粹佔領奧地利不會超過幾個星期。這個藏身之處太小,不能讓他們同時躺下睡覺,唯一值得安慰的東西是一盞煤油燈和一個水桶。每天早晨法官的女傭回家後兩小時,法官拉斯把食物送進來,每天一次。在過了午夜大約半小時後,老法官會慢慢推開書架,因為上了年紀,推開書架幾乎要花上半個小時,還要不時停下來休息,才能打開足夠的空隙讓克翰一家出來透透氣。
其實和克翰一家一樣,老法官拉斯也是一個囚徒。他知道他女僕的丈夫是一個納粹黨員,所以當他在建這個洞穴的時候,他讓他的女僕到薩茲堡休假了幾天。當她回來的時候,他告訴她他們換了煤氣管道。他不敢換女僕,因為那樣會讓別人起疑,而且他必須每天小心購買食物的多少。後來按人頭購買,他就更要加倍小心來給這額外多出來的五個人提供食物。約拉很同情他,因為他幾乎賣了他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去黑市換取肉和土豆,他把這些食物藏在閣樓上。到了晚上,約拉和克翰夫婦從藏身之處出來,光著腳,就像奇怪而竊竊私語的鬼魂,接著,老人就把食物從閣樓拿出來給他們。
克翰夫婦不敢在外邊待的時間太長,每次就幾個小時。此時約拉總是幫孩子們洗洗讓他們可以活動一下,而克翰夫婦就和老法官輕輕地說話。在白天他們幾乎不敢弄出一點兒輕微的聲響,大部分時間不是在睡覺就是處在半清醒狀態。這對約拉來講簡直是折磨。後來他們就聽說了在達豪的集中營發生的事。從此每天的每一件簡單的事都變得複雜起來。最起碼的生活需要——比如飲水,甚至給小尤岱換尿布——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都成了很沉悶的過程。在這種情況下,奧蒂一直還在和大家不斷溝通,這讓約拉感到簡直是件神奇的事。奧蒂發明了一套複雜的手勢,這樣她可以和丈夫進行長時間的交流,他們不說一句話,卻可以對那些苦難的事交換意見。
三年就這麼靜靜地過去了。尤岱的詞彙量只有四、五個。幸運的是,他的性情比較安靜,幾乎不怎麼哭。他更喜歡讓約拉而不是他的母親抱著他,但這並沒有讓奧蒂感到難過。奧蒂似乎更關心艾倫,他是這次幽禁最大的受害者。因為他一直沒規矩慣了,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大屠殺開始時,他還是一個被慣壞了的五歲男孩。在這裡被關了大約一千多天後,他的眼睛出了問題,他幾乎被折磨得發瘋。每當必須回到洞裡的時候,他總是最後一個,靠在洞口拒絕回去。每當這時,尤岱就走過來拉住哥哥的手,鼓勵艾倫再次犧牲忍耐,回到那個漫長的黑暗之中。
但在六個晚上之前,艾倫終於無法忍受了。等到其他人都回到洞裡,他偷偷溜到了屋子外面。老法官試圖抓住他,可是老人的手指只碰到了孩子的衣服,他已經跑了出去。約瑟想跟上他,但是當他來到街上,已經找不到艾倫。
三天後,他們在《新克朗倫彙報》6得到消息。一個頭腦有問題的少年,顯然沒有家庭,已經被埃姆・斯珀格朗地兒童醫院收留。老法官把這個消息告訴克翰夫婦的時候,他嚇壞了,嗓子幾乎被堵住。艾倫將會遇到的事情,讓奧蒂失控以至於沒法聽丈夫的解釋。約拉看到奧蒂衝出大門,她差點暈過去,奧蒂手裡拿著那件東西,就是幾年前尤岱出生時候在醫院的東西,現在那是
他們家唯一值錢的物件。約瑟也跟去了,陪著奧蒂,儘管奧蒂反對,他堅持要陪著她去找兒子。
臨走之前,約瑟交給約拉一個信封。
「是給尤岱的,」他說,「等到了成人禮8之前他才可以看。」
他們走後,約拉度過了兩個可怕的夜晚。她焦急地等待著消息,但老法官似乎比平時更沉默。一天前,房子裡忽然傳來一些奇怪的聲音,而現在,書架忽然在大白天被移開了,這是三年來的頭一次,老法官的頭出現在洞口。
「快點!我們沒有時間了!」
約拉使勁眨眨眼睛。從黑暗中分辨出外邊的陽光非常刺眼。尤岱從沒見過太陽,他哆嗦著爬到洞口又退回去。
「約拉,對不起,昨天我得知奧蒂和約瑟被捕了。我什麼也沒說,因為我不想讓你再難過。但是你現在不能待在這兒了。他們會審訊克翰夫婦,不管他們再怎麼堅強,納粹最後也一定會找到尤岱的。」
「約瑟不會說任何事,他非常堅強!」
老法官搖搖頭。
「他們會答應保證艾倫的生命,來換取這個小的作為條件,或者還有什麼誘惑。他們總能使人開口的。」約拉哭了。
「沒時間了,約拉。那天他們倆沒回來,我就去見一個在保加利亞使館工作的朋友。我有兩個出境簽證,名字是碧蓮・鮑爾,她是教師,和米克・直蔻,一個保加利亞外交官的兒子。我想出來的故事是:你和這個孩子來這裡和孩子的父母過聖誕,現在要回去上課。」老法官給約拉看了看手中兩張長方形的票,「這是去舊扎戈拉9的火車票。但是你們不去那裡。」
「我不明白。」約拉說。
「舊扎戈拉是你文件上要去的目的地。但是你得在切爾納沃德下車。火車會在那裡逗留一會兒。你可以下車,孩子可以活動一下腿。然後你需要面帶微笑地離開火車。你沒有行李,手裡也沒有東西,一有機會你就帶孩子溜走。康斯坦薩就在那裡往東三十英里。你要不走路要不找到什麼人可以帶你們乘車去那裡。」
「康斯坦薩。」約拉重複著,在困惑中仍努力記住每一個字詞。
「那裡以前屬於羅馬尼亞,以前。現在是保加利亞的。誰知道明天又會是誰的。重要的是那是一個港口,納粹的控制不是很嚴格。從那裡你可以乘船去伊斯坦布爾。從伊斯坦布爾你就可以隨便去哪裡了。」
「可是我們沒有錢買票啊!」
「我這裡有些馬克給你們做旅費。信封裡這點錢足夠讓你們倆去一個安全的地方。」
約拉看看四周。房間裡幾乎沒有什麼傢俱。突然她明白了前天屋子裡那些奇怪的聲音是什麼了。老人幾乎把所有的東西都賣了,好湊夠錢讓他們倆逃走。
「這可讓我們怎麼感謝你呢,拉斯法官!」「不用。你們的旅途會非常危險,我也不知道這個出境簽證是不是能保護你們。上帝原諒我,我希望我不是把你們推向死亡啊!」
兩個小時後,約拉費力地把尤岱拖出來,來到樓梯口。剛要出去,突然她聽到一輛卡車停在了門口。每個在納粹統治下生活的人都知道這聲音意味著什麼。整個過程就像一種旋律:先是刺耳的煞車聲,跟著是有人大聲吆喝,然後是間奏曲般沉悶的靴子踩在雪地的聲音,這聲音越來越清晰,已經踏到木地板上。此時,你除了禱告這種聲音可以離你而去,沒有任何辦法。而這種不祥的聲音卻在一步步接近來到門口。稍停片刻,就會傳來尖叫和混亂的哭聲,夾雜著機關槍的獨奏。當這「音樂」結束的時候,燈就又亮了,鄰居們又回到桌子前,母親們臉上帶著笑容安撫家裡其他人,好讓他們相信其實隔壁什麼也沒有發生。
約拉對此瞭若指掌。她一聽到車聲,就迅速躲到樓梯底下。士兵闖進了老法官的家,其中一個士兵神情緊張地拿著手電筒來回照著大門。手電筒光劃破屋子的黑暗,幾乎照到約拉的鞋子。尤岱緊緊抓著她,像一個受驚嚇的小動物。約拉使勁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叫出聲來。士兵離他們
太近了,她都可以聞到他們皮大衣的味道,還有冰冷的槍上的金屬味道和機油味。樓梯天井那裡傳來一陣很大的聲響。士兵停止了搜查都衝向樓梯那裡,一個士兵在那裡慘叫。約拉抱起尤岱出了大門奔到街上,再盡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慢慢地走著。
巴爾薩澤居民區,斯德芬斯堡六號,克里格拉赫市,澳地利
二○○五年,十二月十五日,星期四,上午十一點四十二分
神父仔細地在門前的踏墊上擦擦鞋子,然後才敲門。過去四個月裡,他一直在跟蹤這個屋子裡的人,兩個星期前,他終於找到了此人的藏身之所。神父已確認了翰伍茲的身份,現在,和這個人面對面的時刻就在眼前。
神父耐心地在門口等了幾分鐘。現在已接近中午,按照常規,格勞一般這個時候要在沙發上睡個午覺。在大門外狹窄的街頭,幾乎看不到什麼行人。住在斯德芬斯堡的鄰居們此時都在上班,沒有人知道在這個掛著藍色窗簾的小屋內,隱藏著一個滅絕人性的殺人狂,而此時,他正安靜地在自己電視機前的沙發上小睡。
終於,神父聽到鑰匙在門鎖裡轉動的聲音,他知道門即將打開。一個老人的臉隨後出現,他看著神父,以為又是什麼保險公司的推銷員。
「你是?」
「早安,醫生。」
老人上下打量著門口的人。這個人很高很瘦,頂禿,大約五十歲。在他黑外套裡露出神父的衣領。他僵硬地站在門口,好像一個士兵,他正用他綠色的眼睛仔細觀察著老人。
「我想你弄錯了,神父。我從前是一個水管工,現在退休了。我已經給教區捐過款了,所以,如果你不介意……」
「你難道不是格勞醫生,一個著名的德國神經外科醫生嗎?」
老人屏住了呼吸,有一秒鐘左右。除此之外,他沒有任何失常表現。但是,僅憑此一秒鐘的變化,也足以告訴神父:證據確鑿!
「我的名字是翰伍茲,神父。」
「這不是真的,我們倆都知道。現在,你如果讓我進去,我會告訴你我要帶給你的東西。」
神父舉起左手,他手裡有一個皮箱。
門開向一邊,老人搖晃著,迅速走向廚房。他每走一步,老舊的地板就發出咯吱咯吱的抗議。神父跟在後面,他對屋裡的陳設絲毫沒有興趣。他曾在窗戶外花了三個工作日偷窺屋裡的一切陳設,包括每一件廉價傢俱的擺設和位置。所以,現在他需要做的是把視線集中在這個老納粹的後背。儘管醫生走路有些吃力,神父曾看見他輕鬆地扛起一袋子煤,像一個年輕了幾十歲的小夥子一樣。格勞仍然是一個危險人物。廚房很小,很暗,散發著一股腐臭味。有一個煤氣爐,一張桌子,上頭放著一個快乾了的洋蔥。還有一個圓桌子,旁邊是兩把椅子,款式都不一樣。格勞示意讓神父坐下,然後翻開一個櫥櫃,拿出兩個玻璃杯,倒滿水,放到桌子上,自己這才坐下。兩個人誰也沒動杯子,他們坐在那裡互相審視著對方,足足有一分多鐘。
老人身上穿著紅色的法蘭絨浴袍,棉質襯衣,舊褲子。二十年前他就已經開始掉髮,如今還剩下一點兒的頭髮都是白的了。他戴的大金框眼鏡早已過時,他的嘴角放鬆的樣子,讓他看起來很有風度。
但這所有的一切都沒能騙過神父。
十二月的太陽光很弱,在這光線中可以看到灰塵在空氣裡飄浮。有一粒灰塵飄到神父的衣袖上。他輕輕地把灰塵彈掉,眼睛始終沒離開過老人。
這些細節也沒有逃過老納粹的眼睛,但他仍有時間恢復他原來的鎮定。
「喝點兒水吧神父?」
「我不渴,格勞醫生。」
「那麼,你要堅持叫我這個名字了?我的名字是翰伍茲。波爾舍・翰伍茲。」
神父不買他的帳:「我必須承認,你很厲害。當你拿到護照離開阿根廷時,沒有人會想得到你幾個月後還會回到維也納。當然,那是我最後尋找你的地方,離斯珀格朗地醫院只有四十五英里。維森塔爾1在阿根廷找了你數年,卻沒有意識到你就藏匿在他辦公室外不遠的地方。這真是諷刺啊,你說呢?」
「我覺得你這是無稽之談。你是美國人,對吧?雖然你德語說得不錯,但是你的口音暴露了你的真實身分。」
神父把手裡的皮箱放在桌子上,打開已經破損的資料夾。第一份檔案是一張照片,上面是年輕的格勞,是戰爭期間在斯珀格朗地醫院照的。第二份檔案是這張照片的幾個不同版本,卻是醫生不同年紀的模樣。這多虧了現代電腦的技術。
「科技真是了不起,是不是,醫生?」
「這證明不了什麼。這照片誰都可以做。我也看電視。」他雖然這樣說,但是語調已經有些變了。
「你說得不錯,這是證明不了什麼,但是這個能。」
神父拿出一張黃紙,上面釘著一張黑白照片,照片最上方是一行墨色的字:證詞,旁邊蓋著梵蒂岡的圖章。
「波爾舍・翰伍茲,棕色頭髮,褐色眼睛,體格強壯。身份特徵:『左臂有刺青號碼256441,是在奧地利毛特豪森集中營時納粹所刺。』這是你從不觸摸的地方,格勞。你的號碼是假的。那個給你刺青的人在那個地方給你瞎編的,這是最小的化妝,但直到現在還挺見效。」
老人用手摸著自己法蘭絨的浴袍。他的臉色因氣憤和害怕變得蒼白。
「你到底是誰?你這個混蛋!」
「我叫安東尼・福勒。我想和你做筆交易。」
「你給我滾出去,馬上!」
「我想我沒說清楚,你是斯珀格朗地兒童醫院的第二把交椅,長達六年。那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幾乎所有病人都是猶太人,而且他們都是得了精神上的病。『不值得活下去的一群生命』,你是這麼叫他們的吧?」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沒有人懷疑你在那所醫院幹什麼。那些實驗,當孩子們還活著的時候就給他們開刀,七百一十四個孩子!格勞醫生,你親手殺害了七百名孩子!」
「我告訴你……」
「你把他們的大腦放在瓶子裡!」
福勒一拳打在桌子上,他這拳太重了,以致桌子上的玻璃杯跳起來。水濺出來,流到下面瓷磚上。屋子裡鴉雀無聲,只有水流下來的聲音。福勒深深吸了幾口氣,努力使自己平靜。
醫生不敢看那雙綠色的眼睛,那眼睛此時像要把他撕成兩半。
「你是猶太人嗎?」
「我不是,格勞。你知道我不是。如果我是,你就該在特拉法2的絞架上了!我聯繫到了在一九四六年幫你逃跑的那群人。」
醫生打了個哆嗦。
「你是神聖同盟的人! 」他嘀咕道。
福勒沒有回答。
「你們神聖同盟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都這麼多年過去了?」
「你擁有的一件東西。」
納粹犯看看自己的四周:「你也看見了,我不是一個富人,我沒什麼錢。」
「如果我是來要錢的,那還不如把你賣給斯圖加特的司法部長。他們仍然出十三萬歐元懸賞你。我要的是蠟燭。」
納粹犯看著福勒,一臉茫然,假裝沒有聽懂:「什麼蠟燭?」
「現在你開始裝傻了。格勞醫生。我說的是六十二年前你從克翰家偷取的蠟燭。一個很重的蠟燭,沒有蠟燭芯,外面用金細絲包裹。現在我就要這個。」
「你到別處胡扯去吧,我沒有這玩意兒。」
福勒歎口氣,向後靠在椅子上,指著桌子上翻倒的玻璃杯。
「你還有什麼『烈』的飲料沒有?」
「你身後有。」格勞說,向櫥櫃努努下巴。
神父轉身找到半瓶子的酒,他倒空玻璃杯,把這黃色的明亮液體倒進杯子大約兩指頭深,然後兩個人一飲而盡。
福勒抓起瓶子又倒了兩杯,這次他小口抿了一下,然後說:「這是琴酒。好久沒喝到這種酒了。」
「我想你並沒有想它。」
「是的,但是它很便宜,對嗎?」
格勞聳聳肩膀。
「像你這種人,格勞,聰明絕頂,卻是一無用處。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喝這個東西。你在這個臭烘烘、骯髒的洞裡慢慢毒死自己。我想只有我明白你為何這樣做……」
「你什麼也不明白。」
「好極了。你還記得帝國的伎倆,軍官軍規第三條:『如果被敵人抓住,否認任何事情,對自己無害的問題,只可給出簡短的回答。』格勞啊,你是習慣了。」
老人臉色變得難看,他把剩下的酒都倒在自己杯子裡。福勒仔細觀察他對手的肢體語言,就像看著一個怪物漸漸崩潰。福勒自己像一個畫家,在畫布上畫幾筆就退後幾步看看自己的作品,然後決定下面如何著色。
神父覺得需要用事實進攻。
「給我蠟燭。作為交換,你會得到這些檔案,還有免除你死刑的文件。那麼你就可以在你的餘生一直藏匿到死。」
「就是這些?」老人有些不相信。
「就這些。」
老人搖搖頭,站起來,僵硬地笑著。他打開一個小櫃子,拿出一個大瓶子,裡面裝著米。
「我從來不吃米,我過敏。」
他把米倒在桌子上。有一個包裹埋在米裡面。
福勒湊過來伸手去拿,但是格勞骨瘦如柴的爪子抓住了他的手腕。神父看著他。
「你的話算數,對吧?」老人焦慮地說。
「那不是你最需要的嗎?」
「是,對我而言是的。」
「那就算數!」
醫生放開福勒的手腕,他自己的手哆嗦著。神父小心地撥開米,從黑色的包裹中拿出一個東西。那東西用麻線緊緊纏裹著。福勒極其小心地拆開麻線,打開一層層包裹的布。澳大利亞早冬的陽光很弱,照在這個散發著黴味的廚房裡,此時一道金黃色的光射出來,與周圍似乎極不協調。
蠟燭上髒兮兮的灰色蠟斑掉到桌子上。這個蠟燭的表面曾經被一層黃金包住,設計非常精細。而現在那層黃金幾乎已經沒有了,只有金線絲的痕跡留在蠟粉上。
「當鋪拿去了那上面的東西,神父。」
福勒沒有回答。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打火機。然後他把蠟燭向上放在桌子上,讓打火機的火焰靠近上部。儘管沒有燭芯,火焰的熱度還是讓蠟燭上部融化,蠟燭滴下來流出灰色的液體,發出一種令人噁心的味道。格勞看著福勒,露出鄙視的神情,似乎他很享受過了這麼多年,他終於可以用自己的真實身份和人說話。
「我覺得這很有趣。猶太人在自己開的當鋪裡買猶太金子,這麼多年了,他們支持我們的大帝國得以發展。你現在看到了吧,你的搜索簡直是徒勞無功。」
「外表是具有欺騙性的,格勞。這個蠟燭上的金子並不是我要找的寶貝。那只是欺騙那些傻瓜的掩飾。」
像一個警告似的,火焰突然跳躍了一下。下方的布上流了一大攤蠟。在蠟燭的上方,出現了一個綠色的邊,一個金屬的東西露了出來。
「好,它在這兒!」神父說,「現在我可以走了。」
福勒用布再次把蠟燭包好,小心不讓蠟燭燙到自己。
納粹犯驚訝地看著他,已經笑不出聲。
「等等,那是什麼?裡面是什麼東西?」
「和你無關。」
老人向前一步,打開了放刀具的抽屜,拔出一把廚房用的刀來。他搖搖晃晃地圍著桌子想撲向神父。福勒看著他,一動不動,在納粹犯的眼睛裡,似乎燃著瘋狂的火苗,那眼神曾經花掉很多個夜晚來注視這個蠟燭。
「我必須知道。」
「不,格勞,我們有協議。這個蠟燭換取你的那些檔案。只有那些是你能得到的。」老人舉起刀,但是福勒臉上的堅毅讓老人放下了手。福勒點點頭,把文件扔到桌子上。福勒一手抱住蠟燭,一手拿起皮箱,慢慢倒著退向廚房門。老人撿起那些檔案。
「沒有副本,對嗎?」
「只有一份,門外有兩個猶太人有,他們等了很久了。」
格勞的眼球幾乎掉出來,他舉起刀衝向神父。
「你騙我!你說給我一個機會!」
福勒看著他,無動於衷。
「上帝會原諒我。你還認為你有那麼多好運嗎?」
說完,福勒走出大門。
挖掘地,約旦,歐姆達瓦沙漠
二○○六年七月十四日,星期五,淩晨一點十八分
斯都・艾靈緊張地捏著他的圓珠筆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著教授。因為教授出了錯,有一段開採地區的資料沒有輸入計算。可是他已經夠忙了,幫助那些人穿脫他們重重的工作服,聽他們的抱怨,給儀器換電池,並確保不會有人在同一個開採區重複挖掘的工作。
當然,現在沒人幫他穿上自己的那套工作服。在午夜工作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有營地的煤氣燈放出亮光,斯克教授除了自己有燈,他不給任何人。在他發現資料異常的時候,就是在晚飯後,教授讓斯都重新分析來自22K開採區的資料。
斯都問教授——即使沒抱什麼希望——他能不能第二天再做。然而如果從其他開採區來的資料沒有聯繫在一起的話,分析程式就無法正常運行。
該死的大衛!他不是世界上最權威的考古地形學專家嗎?一個稱職的軟體設計師。是不是?他真是吹牛!他該留在希臘。見鬼!我自作多情去告訴教授,現在我得修改磁力儀的資料然後還得交給大衛!兩年了,整整兩年,我只是教授的研究參謀,修正他那些孩子犯的錯誤,給他買藥品,給他倒垃圾,那些垃圾都是具感染性的血液組織。兩年了,而他卻如此待我!
值得慶幸的是,斯都完成了磁力儀一系列複雜的修改程式,現在他揹著磁力儀一步一步開始工作。他拿起燈把它放在斜坡半腰的地方,開採區22K在峽谷食指關節的地方,是一個斜坡,有很多沙子。這裡的土質和別處不一樣。峽谷山腳是像海綿一樣粉色的表層,或者像烤過的岩石。這塊地不是這樣。沙子顏色很深,坡度很陡。斯都走在上面,沙子就陷下去,好像有個動物在他靴子下面似的。斯都不得不緊緊拉著磁力儀上的繩子,這樣才能讓機器保持平衡。
當他低下頭來把燈放在地上的時候,他的右手擦到了一塊鐵片,好像從什麼東西上突出來的鐵質東西。他的手立刻流出血來。
「噢!見鬼!」斯都把手指放在嘴裡吸吮,然後開始揹著儀器在地段上緩慢地工作,機器發出枯燥的聲音。
他根本不是美國人,也不是猶太人,真可惡!他是一個希臘移民。他在給教授工作以前是一個希臘東正教的教徒。可他和我們一起三個月後轉成猶太教。真是迅速的改宗換派啊!我太累了,為什麼我要做這個?我希望我們找到約櫃,那麼歷史系就會來爭著要我,我就可以有一個終身教職。這個老傢伙不會活太久了,不過他賺足了榮譽。三、四年後大家就會說起他的團隊,說起我。我希望他那個爛肺不久就會炸掉,那麼凱因會讓誰當這次探險隊的頭兒呢?可能是大衛・帕帕斯,如果他每次都出錯,那教授根本就不會再理他,想想看要是他看見凱因先生會如何?
不,他們需要一個更強的,一個更有個人魅力的人。凱因會喜歡什麼類型的呢?聽說他病得很厲害。不過要真是那樣,他幹嘛還親自來到這兒?
斯都在快到峽谷牆一半的坡邊停下來,面對著峽谷。他似乎聽見腳步聲,但這是不可能的。他回頭看看露營地,一切都靜悄悄的。
當然,除了我大家都在睡覺。哦,還有那幾個士兵。但他們都擠在一起說不定打呼了。他們能保護我們什麼啊?最好是……
斯都又停下來。他又聽見了聲音,這次他知道不是自己的想像。他伸長脖子想聽得更真切些,當那種討厭的哨音又消失了。斯都調整機器的開關又迅速按下,那樣他就可以關掉哨音而不關掉機器。雖然這樣會在斯克教授的電腦上顯示出一個警告,但他不想管。要是這個關掉哨音的功能昨天就有人知道,想必大多數人都會立刻這麼做的。
也許是士兵在換班。算了,我這麼大的人還怕黑不成?
他關掉機器,開始向山下走去。現在他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要是能立刻回床上去睡覺該多好!斯克教授不滿意那就是他的問題。他會明天一早就開工,可以不吃早飯。
就這樣了,明天早上我會比教授早起,那時天也會亮些。
斯都笑了笑,雖然對早上被鬧鐘叫起有些怨氣,總比晚上幹活要好。現在他要去睡覺了,這才是他需要的。如果快點兒,他還能睡三個小時。
突然有什麼東西拉住他的工作服。斯都向後倒去,他把手伸到半空想保持平衡。但是就在他覺得自己要跌倒的時候,他感到有人抓住了他。
斯都沒有感到刀口的鋒利,刀鋒已經捅到他的脊背底部。抓住他的那隻手用了力,斯都突然想起他的童年時代,那是他和父親一起坐小漁船去釣暗斑刺蓋太陽魚,他的父親會在手裡抓住一條魚,然後迅速一甩就刺出魚的內臟。那動作和聲音濕濕的,尖尖的,是斯都的最後一個記憶了。
那隻手放了斯都,斯都倒在地上,像一卷毯子。斯都最後發出一聲乾裂的聲音,簡短的呻吟,然後一切歸於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