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讀懂芥川龍之介：天才廚師專愛短篇料理

名人推薦：梨木香步（日本知名作家）、阿刀田高（日本知名作家）、陳銘磻（知名作家）

摘文1

文∕陳銘磻

芥川龍之介是小說寫手的天才還是鬼才？——追求藝術至上的堅毅態度



二十一世紀的人們，誰都無緣得見敢於以文學作品挑戰人性、面對社會，真實的芥川龍之介。

實在難以理解這位小說家係為天才還是鬼才？大多數人僅只了解他在日本近代文學史留下不少名垂竹帛的傑作。尤有甚者，被英國《每日電訊報》網站票選「史上十大亞洲小說」第三名的《羅生門》；這部改編自古典民間文學《今昔物語》中〈羅城門登上層見死人盜人語第十八〉部分情節的短篇小說，揭櫫弱肉強食的社會，人為一己生存，不管他人死活，充滿醜陋人性。

明治二十五年（一八九二）出生東京市京橋區入船町，原名新原龍之介，號「澄江堂主人」，筆名「我鬼」的芥川龍之介，未滿一歲時，患有精神疾病的母親福子，猝然癲狂發病，家庭頓失和諧，父親與姊姊乏力照料，遂將他送往母親的娘家撫養；後來又過繼給母兄芥川道章當嗣子，改姓芥川。

芥川家世代任職江戶城茶會吏，為一仕紳，家風嚴謹、博學多識，舉凡文學、演藝、美術等均被列為士族子弟日常必修科目，家族上下熟諳茶道、插花、舞蹈、音樂等遊藝。

時任東京府土木科長的養父，擅長南畫、俳句，使芥川從小承受美學教育與人文薰陶，另加天資聰穎，耳濡目染諧趣多姿的江戶庶民文學與戲劇，對他日後從事文學創作，多所助益。

芥川十一歲時母親棄世，第二年，父親隨即迎娶母親的妹妹當繼母。直到二十歲，他仍力圖隱匿身世，忌談生母，他憂慮遺傳到母親瘋癲的因子，惟恐身心受創；偏偏這種源自己身的壓抑，讓他感染多種疾病，一生為胃腸病、神經衰弱、失眠症所苦。

一九一六年，芥川從東大畢業，成績名列同屆二十人之中的第二名，通過教授英文資格；不久，隻身前往橫須賀海軍機關學校，擔任臨時教官，住在鎌倉，每月工資六十日元，勉強維持生計。其間，在《新思潮》雜誌披露短篇小說〈鼻子〉。

〈鼻子〉發表後，備受夏目漱石讚賞，他寫信給芥川說道：「不做作，戲謔的樂趣自然橫溢，材料新穎，深得文章要領，感到敬佩。這樣的作品發表個二、三十篇，一定能在文壇獨領風騷。不過，只有〈鼻子〉一篇，恐怕大多數人不會看到，即使看了也不會特別留意！希望你不要在意，繼續努力。」

小說受到「國民大作家」讚譽，實為三生榮幸。對芥川來說，夏目漱石的存在確實無可比擬。

猶記第一次拜訪夏目時，芥川只有二十三歲，他形容見到夏目的第一印象：「好像被催眠了一般，如果這個說（某個作品）不好，不管是怎樣的傑作我都會相信這是一部不好的作品。應該說像是有一種人格磁場一樣，不停的放射。」

不久，芥川決意踏上文學創作之路，他出席由夏目漱石每週四在早稻田南町「漱石山房」宅邸舉行的「木曜會」（讀書寫作研討會），這才與教授有更深一層接觸；進而 成為夏目少數入門的文學弟子。

然而，長期處在發癲邊緣的芥川，人間三十五載倏忽生涯，經常感受自己的作品對黑暗人性無能為力，加諸缺乏擁抱新時代的熱情，因而產生幻滅意識。不少人疑惑，說過：「人生不如一行波特萊爾」的芥川，為何會在年紀尚輕時自殺？過去認為健康情況惡化、神經衰弱、創作困境、現實生活困窘……可能都是直接原因。對於自殺動機，芥川在遺書說：「我對於將來有著某種漠然的不安。」還有，給孩子們的遺言，特別強調：「你們恐難免會神經質，如父親那樣，你們要特別當心這事。」都讓世人感到不解。

讓芥川為之傾倒的波特萊爾，是十九世紀法國文壇最受爭議的詩人，評論界稱他「惡魔詩人」，一生困頓，僅靠父親遺產度過短暫幾年闊綽生活，後來更遭逢連串厄運折磨，直到死後才獲致桂冠才子的哀榮。

波特萊爾嘔心瀝血的詩作《惡之華》不為當代人理解、詩集遭法院查禁、被法院罰鍰，使他背負頹廢詩人的罵名。莫非芥川深悟人生一切，真的比不上波特萊爾一行詩？

他在〈阿呆的一生〉寫道：「電線仍然發出尖銳的火花。他環顧人生，並沒有什麼特別想要的東西，但只有這個紫色的火花――只有這淒厲的空中火花，即使必須拿生命交換，他也會想去抓住。」這就是芥川，見到了雨中的漏電，所發出的喟歎聲。還說：「盛開的櫻花在他眼裡，就如一排破布般憂鬱，而他在那些櫻花身上，不知不覺看到自己的影子。」

芥川自戕前，神經衰弱的折磨，使創作跌落低潮，他前往伊豆修善寺新井旅館接受溫泉治療。一九二七年四月，又轉往神奈川縣藤澤市鵠沼，妻子的娘家靜養，失眠症猶未好轉，越來越嚴重。

使芥川神經衰弱加劇的另一原因，適逢當代日本經濟蕭條，生父與養父的事業面臨崩解，生活重擔轉嫁到他身上，導致神經衰弱症日趨嚴重，必須服用安眠藥，否則無法入眠，令他十分痛苦。

自殺傾向越來越明顯的芥川，是年七月二十三日，完成〈續西方人〉後的翌日，天猶未明的清晨，內心感到「恍惚的不安」，焦慮中，在寓所卧房服下致命量的安眠藥自戕。自盡時，枕邊擺放一本聖經、幾封遺書和一堆遺稿。

短暫十二年的創作生涯，芥川總計寫下一百四十八篇小說，五十五篇小品文，六十六篇隨筆，以及大量評論、札記、遊記、詩歌等。創作雖以短篇、中篇小說為主，由於隨意駕馭、操縱自如，題材主意與構思探索，貫穿孤獨人世和寂寞人生，深具藝術感染力。戲劇化離開人世，使他精湛的小說愈加受到世人青睞，包括：老年、羅生門、竹藪中、鼻子、芋粥、蜘蛛絲、地獄變、南京的基督、軌道列車、河童、齒輪、橘子、阿呆的一生、西方的人等。

閱讀芥川小說，要如何深究才能讀懂這個既稱「鬼才」又叫「天才」的作家？意欲了解他的生命態度、處世心情，唯有從作品認識起，那是他對人生獨一的意識、對文學唯一的信念。

認為生命價值，在於剎那感動的芥川，細讀他的小說，猶能憾動人心，有時怊悵自失，更覺意味深長。其追求藝術至上的堅毅態度，表現在作品中，都帶給當代文壇與讀者無比震撼與衝擊。尤其走進小說背景地，幡然回首，更能驚見他對死亡美學與陰鬱人性的描繪魅力所在。

芥川的文字典雅華麗，下筆純熟，精深洗練，思緒意趣盎然，確然別具一格。就創作技巧言，風格纖細陰沉，形式完美，大致圍繞在敗壞的人心與生命為議題。就內容說，深刻探討人性，兼具森鷗外高調明晰與夏目漱石低廻諷刺的特色。評論家把芥川的小說成就與夏目漱石、森鷗外同列日本文壇三大文豪，且與西方三位短篇小說翹楚，莫泊桑、契訶夫和愛倫坡並列齊名。

作家菊池寬評論芥川的作品，說：「像他那樣高深的教養，優秀的趣味，以及兼備和、漢、洋的學問的作家，今後恐怕絕無了。」擅長心理刻劃，冷靜而理智探究人性的芥川小說，著重現實主義，陰翳且華麗，魅惑般牽動人心，無與匹敵。

摘文2

文／阿刀田高

短篇小說的典範 ——讀日本文學就從芥川龍之介開始吧



＊

如果你已經有喜歡的作家，我不會多說什麼，請你盡情地網羅、閱讀那個作家的作品吧。

但如果你才正打算好好品味日本文學名著，我會建議你先讀芥川龍之介。第一，芥川的作品都很短。一開始就挑戰長篇大作只會自討苦吃。第二，芥川的作品都很有趣。

如果你喜歡歷史，建議你讀〈羅生門〉〈地獄變〉〈竹林中〉。要不然就是〈運〉，這篇也有種說不上來的趣味。如果你喜歡童話風格，建議你讀〈杜子春〉〈魔術〉〈蜘蛛之絲〉。除了這些，還建議讀〈橘子〉〈斗車〉〈沼地〉，這幾篇簡直可以當成作文的範本。

如果你想體會讀完後「呵呵，原來還有這種價值觀與感受」的機智快感，建議你讀〈香菸與惡魔〉〈腦袋掉落的故事〉〈戲作三昧〉〈鼠小僧次郎吉〉〈尾生之信〉。

如果你喜歡帶點香艷色彩，建議你讀〈阿富的貞操〉〈葱〉〈好色〉〈世之助的故事〉。不僅香艷，而且幽默感十足。〈絲女覺書〉除了候文的魅力外，也帶有一點性暗示。〈秋〉更是若有似無地勾勒出了傳統男女關係，令人大呼過癮。

如果你想動點腦筋，首先該讀〈侏儒的呢喃〉〈河童〉〈某傻子的一生〉。如果你對基督教感興趣，就讀〈西方之人〉。〈澄江堂雜記〉雖然是名副其實的「雜記」，字裡行間卻也蘊含不少獨到見解。順帶一提，「澄江堂」是芥川的號。

「號是什麼？」

也許有人會這麼問，在此先解釋一下，號是學者或作家除了本名之外的另一個名字，多用在書畫的落款上。在〈澄江堂雜記〉裡，有這麼一段描述：「曾有人問我為何以澄江堂為號，其實沒有特別的理由。只是不知從何時開始，很隨興地用起了澄江堂這樣的號。佐佐木茂索曾問我『你是不是愛上了名叫澄江的藝妓』，我必須澄清絕無此事。我有時相當後悔用了本名以外的這些沒必要的稱呼。」

我看到這一段時，不禁莞爾一笑。

但你可能笑不出來，這就牽扯到每個人的喜好問題了。

＊＊

小說的組成要素包含文章、思想及架構。文章當然必須是好文章，這點無庸置疑，但到底什麼是好文章，這就有待商榷了。華美的文章、明快的文章、有內涵的文章、氣勢如虹的文章、香艷火辣的文章、不知為何就是發人省思的文

章……有時看似拙劣的文章，卻也帶有特別的魅力，所以這真是個棘手的問題。

說穿了，只要是符合作家風格，且能明確表現作品內涵的文章，就稱得上是好文章。尤其是寫小說，能不能寫出（就某種意義上）超越一般水準的文章，是個重要的關鍵。

芥川龍之介當然是個寫文章的高手。他的用字遣詞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或許有些過時，但絕對值得你花時間適應、熟悉。何況芥川的文章有著豐富而大量的語彙，可以肯定他的表現手法一定是多樣化且精確到位。不僅如此，讀熟芥川的文章，也有助於閱讀更早期的名作，例如谷崎潤一郎、夏目漱石或森鷗外。就這層意義上，芥川是踏出日本文學鑑賞第一步的最佳選擇。

＊＊＊

我剛剛提過，組成小說的要素還包含思想。不過思想這字眼有些沉重，或許可以改成想法或看法，會更加貼切些。總而言之，我指的絕對不是「馬克思思想」之類的思想。小說必須透過作品向讀者傳達某種訊息，每個人在閱讀小說時，都會拋出這樣的問題：

「這篇小說想要表達什麼？」

而我這裡所指的思想，就是這個問句中的「什麼」。不過以這樣的方式來解釋，或許有些小題大作。有些小說擁有宏大的思想，但大部分只是一些零星觀點、感想、意見或是作者想要傳達的片面訊息。最讓人感到棘手的是，有些小說甚至不包含這個「什麼」。例如推理小說女王阿嘉莎•克莉絲蒂（Dame 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她的小說的主軸是令人拍案叫絕的詭計，卻似乎不包含想要傳達給讀者的思想。

總歸一句話，小說的思想五花八門。有些讀起來艱澀難懂，但芥川龍之介的作品卻是簡單明快。

例如讀了〈地獄變〉後，一定會產生這樣的想法：

「原來對某些人來說，藝術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這就是藝術至上主義吧。」

而這就是作者想傳達的訊息。

讀了〈竹林中〉後，則會產生這樣的感受：

「即使是相同的事情，一旦站在不同立場，看法也會完全不同呢。」

這就培養了面對資訊時應具備的客觀心態。

讀了〈鼠小僧次郎吉〉後，則會如此感慨：

「任何人都有想要向他人炫耀的時候。」

於是讀者學會了洞察人性的能力。

有些號稱傑作的小說，其實很難看懂作者想要表達的含意，在還沒熟悉之前，往往會摸不著頭緒。但讀芥川的作品，極少發生這樣的狀況。芥川作品所傳達的訊息不僅簡單易懂，而且細心體貼，讓人容易親近。

最後談談架構。我所謂的架構，指的是讓讀者對作品內容感到有趣的組合方式。小說並非一般的閒扯淡，不能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作者必須採用各式各樣的手法，例如思考該以什麼樣的順序來鋪陳，什麼地方該省略，什麼地方該詳細描述，什麼地方該採用不同風格的寫法，什麼地方該加入不同元素，什麼地方該來個大翻盤等等。藉由這些技巧，讓故事變得更加引人入勝，或是更加感人肺腑。相信大家一定能夠理解，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但組合架構的技巧也是五花八門，有些極盡複雜之能事，有些則簡單樸實到彷彿不存在任何技巧（其實這才是最高明的技巧）。

以這個觀點來看，芥川的技巧不僅淺顯易懂，而且效果顯著。雖然沒有什麼高超絕技，卻是恰到好處且總是能確實發揮功效。

「原來如此，真有意思。」

讀了芥川的作品，你一定會產生這樣的感想。

例如〈橘子〉這篇作品，前半段的焦躁及不耐煩，與後半段的溫馨感人，形成了絕佳的對比架構。

又如剛剛提過的〈竹林中〉，通篇全是獨白，實在是無比高明的手法。

〈魔術〉的大翻盤配上巧妙的用字遣詞，令人不得不信服。

〈斗車〉〈尾生之信〉在結尾部分巧妙抒發自身情感，讓作品變得更有深度，也是令人回味無窮的架構。

〈秋〉則是輕描淡寫地譜出人生悲歡苦樂與秋天的氛圍，架構流暢自然而毫無窒礙。

芥川龍之介在這一方面（我指的是最適合短篇小說，且在短篇小說上最能發揮得淋漓盡致的技巧），是相當高明的。他在這方面無疑是最頂尖的高手，即使綜觀古今東西方，也很難找到像他這麼厲害的作家。

或許我們可以說，芥川龍之介是個在小說的鑽研上花費相當多苦心的作家，而且他能夠恰到好處地將鑽研的成果展現在他自己的作品中。比他更熱衷學習的人所在多有，但即使學了一肚子學問，倘若無法成功融入作品之中，還是無法傳達給讀者。就這一點而言，芥川龍之介在「何謂小說？」這個命題上不僅具備極深造詣，而且擁有犀利的直覺，成為我們眼中的典範。我們可以說他是個正統、中規中矩的作家。芥川所學習的範圍涵蓋引領世界小說風氣的法國及英國，因此能創造出與傳統日本文學及「私小說」完全不同的世界觀。

想必正因為如此，芥川的小說相當早期就在外國翻譯出版，並獲得歐美的高度評價。比起泉鏡花或志賀直哉，想必芥川更讓歐美人感到容易理解。因為芥川作品的骨髓與他們熟悉的歐美小說有異曲同工之妙。

＊＊＊＊

芥川龍之介的作品雖然適合初窺堂奧的讀者，但還是有其美中不足之處。剛剛我對芥川讚不絕口，接下來我們來看看一些負面的評價。

「那是給初學者讀的文學，不夠有深度。」

我相信一定有人會這麼說。

「總覺得意境不夠深遠。」

沒辦法，典範畢竟只是典範。

就連其高明的寫作技巧，也有人這麼批評：

「有點太做作了，只能吸引初涉文學的門外漢。」

這意思或許是高手都喜歡低調的招式。

這些牽扯到了小說的深度及寬廣度的問題，說得更白話一點，其實也是作家特色及讀者偏好的問題。在我看來，世人對芥川作品畢竟褒多於貶，雖然在精通文學的內行人心中評價稍低，但在將近百年的歲月裡依然深受社會大眾喜愛。

「證明芥川果然是第一流的作家。」

這就是我的結論。

還是老話一句，芥川的作品適合剛接觸日本文學的讀者。特別是正在尋覓半世紀以前文學名作的讀者，我會建議你從這個作家開始讀起。

以我為例，我就是從這裡踏入了文學的世界。最近這幾年，我有了與年輕時不一樣的感受。寫了這麼多年小說之後，我再次迷上了短篇小說，也再次對芥川的作品愛不釋手。芥川作品就像釣客眼中的鯽魚一樣，從這裡開始，也從這裡結束。

摘文1

文∕陳銘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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