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還沒有名字。
若問我是在哪裡出生的,我可一點頭緒也沒有,只隱約記得曾在一個濕濕暗暗的地方喵喵叫個不停。我第一眼見到人類,就是在那個地方。後來我才曉得,原來他是寄住在別人家裡的學生。聽說這名寄宿生時常把我們捉去燉了吃掉。所幸那時候我還不懂事,並不害怕。
我在這名寄宿生的掌中舒舒服服地蹲了一會兒,沒多久居然一陣天旋地轉,頭昏眼花,分不清是寄宿生在動還是自己在動,轉得我都快吐了。等我清醒過來,已經看不到那名寄宿生,而早前待在一塊的兄弟姊妹連一隻都不見蹤影,甚至最重要的媽媽也不知去向了。我慢吞吞地試著往外爬時,才發現全身疼得厲害。原來我被寄宿生從稻草堆上,一把扔進竹林裡了。
我肚子餓扁了,想哭也哭不出聲音。再這樣下去不行,得找到有食物的地方。我最先遇上的是個煮飯女傭,她可比剛才那名寄宿生來得粗暴得多,一瞧見我,不由分說拎起脖子就拋出門外了。我趁女傭不注意,再次溜進灶房。結果不到眨眼工夫,我又被扔了出去。就這樣,扔出去一次我就爬回來一次,好像整整重複了四、五趟。我討厭死這個女傭了!前陣子我偷了她一尾秋刀魚當作報仇,終於消解了心底的積恨。
就在她最後一次抓著我正要扔出去時,這家的主人過來探看並問什麼事這麼吵?女傭拎著我稟報主人:這隻小野貓趕了多少次都趕不走,老是跑回灶房裡,麻煩得很!主人捻著鼻子下面的黑毛,瞅著我的臉打量了半晌才說:那就收留牠吧!說完就回內室去了。
我很少見到主人。聽說他在學校教書,一回到家就鑽進書房,鮮少露面。家人都以為他認真做學問,他本人也擺出一副埋首研究的模樣;然而,事實根本不是家人想像的那樣。我發現他經常在大白天裡睡覺,有時候口水都滴落到掀開的書頁上了。主人的胃不太好,但飯量卻出奇的大,吃撐了再服用高氏健胃藥,吞完藥以後就看書,讀個兩三頁便打起盹來,口水又滴到書上了。這就是他每天晚上慣常的作息。他像一只執拗的牡蠣,牢牢吸附在書房裡,決計不肯對外界張開硬殼,卻又裝出一副唯我達觀的面孔,實在有點可笑。
我雖是隻貓,卻也經常動腦子想事情。我覺得教師這一行實在逍遙得很。來世若能生而為人,我非當教師不可!成天呼呼大睡的工作,就是交給一隻貓也做得來。雖說如此,每當朋友來訪,主人似乎總要抱怨世上再沒有比教員更辛苦的行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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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雖是貓,一般東西倒是都吃,幾乎不太挑食。小孩吃東西時掉落的麵包屑也吃,糕點餡也嘗。醬菜難吃得很,但為了明白是什麼滋味,我還是吃過兩片醃蘿蔔。既然是一隻寄居在教師家的貓,就不該任性嬌縱,挑三揀四地嚷嚷著這些都不愛吃。
我這種性格恐怕是環境養成的吧。我現在想吃年糕湯,絕對不是因為貪食美味,而是覺得自己得趁任何東西都還能吃得下去的時候吃一些,再加上想到主人吃剩的年糕湯或許還放在灶房裡……,不如繞去灶房瞧一瞧。
黏在碗底的那塊年糕的顏色還是和今天早上一樣。看起來似乎挺好吃的,但又有些噁心。我抬起前腳把黏在上面的菜葉剝下來,發現年糕的外皮沾在爪子上黏乎乎的。我勾著碗緣,把全身的重量探向碗底,張大嘴巴咬住年糕一角約莫一寸長。按理說,我都已經使出這麼大的力氣了,一般東西都可以咬斷,結果卻令我大出意外!原本以為應該咬斷年糕了而準備鬆開牙齒時,牙齒竟然抽不回來。心想再張口咬一次吧,無奈嘴巴也不得動彈。
當我驚覺年糕根本是個妖怪時,已經來不及了。我猶如一腳陷入沼澤裡的人,急著拔出腿反倒陷得更深,嘴巴愈用力咬卻愈發沉重,牙齒根本無法挪動。那玩意嚼勁十足,卻也因為太有嚼勁而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美學家迷亭先生曾經批評過我家主人是個優柔寡斷的人,這個形容還真貼切。這塊年糕就像我家主人一樣拖泥帶水,即使我咬了又咬,仍然像十除以三的答案,怎麼除也除不盡。
我急得要命,把尾巴甩了好幾圈,可惜沒有任何效果;再把耳朵豎起又垂下,仍舊沒用。我想一想才察覺,耳朵和尾巴都和年糕毫不相干,我根本白白甩尾巴、白白豎耳朵,又白白垂耳朵了,索性作罷。過了好半晌才想到,我只能靠前腳把年糕拿掉。我先抬起右腳,在嘴巴周圍來回搓磨,可是光這樣搓磨並不能把年糕截斷;我接著伸出左腳,以嘴巴為中心快速畫圈,但是這樣念咒作法還是擺脫不了年糕妖怪。我心想,做事最重要的是毅力,於是左右開弓輪流出擊,然而年糕依然在牙齒下面懸盪。哎,麻煩死了,乾脆兩隻腳一起來吧!說也奇怪,我居然破天荒只靠兩條後腿站了起來,簡直不像一隻貓了。
就在我與年糕妖怪殊死決戰之際,忽然聽見有人從內室走了過來。萬一被人撞見了這種節骨眼那還了得,於是我更加焦急地滿灶房亂跑。腳步聲愈來愈近。唉,小孩還是發現了我,她們立刻高聲大叫:「哎呀,貓兒吃了年糕湯在跳舞!」女傭聽到小孩叫喊,從後門衝了進來,見狀立刻嚷嚷著:「唉呀真是的!」接著是身穿染有家徽縐綢和服的太太啐了句:「這貓真討厭!」就連走出書房來探看的主人也罵了聲:「這混帳東西!」一群人簡直像說好了似的,齊聲哈哈大笑。
我既惱怒又難受,偏偏又沒辦法停下來,只得一邊胡蹦亂跳,一邊憂愁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好半晌,眾人笑聲漸斂,豈料那個五歲的小女孩又添了一句:「媽媽,貓兒也跳太久了吧。」此話一出,好不容易止住的笑聲頓如狂瀾之勢,再度掀起一陣大笑。
人類缺乏同情心的種種行徑我好歹聽過也看過不少,卻從來不曾像這一刻那麼憤恨難消。到最後,我重新恢復四腳著地的樣態,兩眼翻白,驚恐萬分,醜態盡露。主人畢竟不忍心見死不救,於是吩咐女傭:「好了,幫牠拿掉年糕。」女傭望向太太,那眼神的意思是讓牠再多跳一會兒不是頂好嗎?太太雖然想欣賞貓兒跳舞的模樣,倒也不願意為此害死一隻貓,於是沒有回應。主人再次轉頭命令女傭:「不幫牠拿掉就要死了,快些拿下來!」她臉上的表情彷彿在夢裡享用山珍海味到一半卻被吵醒了似的,不耐煩地抓住年糕,使勁一拽,根本不顧我疼不疼,就這麼惡狠狠地用力拽拉,牢牢嵌在年糕裡的牙齒疼得我死去活來。
這麼丟臉的時候還待在家裡和女傭打照面,我覺得怪不好意思,不如去找巷子裡二弦琴師傅家的三花子散散心,於是我從灶房的後門走了出去。三花子可是這一帶遠近馳名的美貓,我雖是貓而不是人,對於世間的男女情愛卻也略知一二。每當我挨了女傭一頓好罵而情緒低落時,一定會去找這位異性好友聊聊天,說著說著心情就好轉了,方才的煩憂難受全都拋到腦後,彷彿重獲新生,女性的力量實在不容小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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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群清閒之士看似一派悠然閒適,倘若輕輕敲一敲他們的內心,必然會發出悲涼的聲音。獨仙先生貌似已經悟道入化,其實兩腳還牢牢踩在大地之上,並未翩然成仙。迷亭先生也許自在逍遙,但他的世界並不是畫中那幅美麗之境。寒月終究不再磨玻璃珠,從家鄉帶著妻子來到這裡,生活久了也會覺得無聊吧。至於三平,很難辨別他是個依山之人還是傍水之人,反正他這一生曾經請人喝過香檳酒也就心滿意足了。鈴木藤十郎先生以後照樣在世間摸爬滾打,摸爬滾打就免不了沾染塵世汙泥;即便如此,他總比不擅摸爬滾打的主人來得神氣。
我投生為貓來到人間,一轉眼已有兩年多了。主人早晚會因胃疾而喪命,金田老爺已經死在貪得無厭之中。世間萬物終將難逃一死,活著也沒有多大用處,或許早點死了才是明智之舉。按照幾位先生的看法,人類的命運最終將走向自殺一途,太可怕了!我的心情有些鬱悶,不如喝點三平帶來的啤酒提振精神吧。
我繞去灶房。油燈不知道什麼時候滅了。托盤上擺著三只玻璃杯,其中兩只有半剩的啤酒。我下定決心喝喝看,鼓起勇氣伸進舌頭吧嗒吧嗒舔了舔,頓時嚇了一大跳。我的舌尖彷彿被針扎了似的,刺刺麻麻的。真不懂人類為什麼喜歡喝這種臭臭的東西。這玩意貓族實在喝不下去。再怎麼想,貓和啤酒都湊不到一塊去。當真喝不得。
我忍耐又忍耐,終於把一只杯子裡的啤酒喝完了,一種奇怪的症狀緊接著出現了。最先是舌頭麻麻刺刺的,嘴裡發苦,像是被人壓著我的臉似的。喝著喝著,愈來愈舒服了。當我把第一只杯子喝光的時候,已經不怎麼難受了。我心想不礙事,輕輕鬆鬆地繼續喝完第二只杯子裡的啤酒,順便把灑在托盤上的酒滴也舔進肚子裡。托盤彷彿擦拭過一般,變得乾乾淨淨。
漸漸地,我的身體發熱,眼神發直,耳朵發燙。我想唱歌,想跳〈貓兒貓兒〉舞。我想咒罵主人和迷亭先生和獨仙先生「統統去吃屎吧!」我想狠狠地抓撓金田老爺一頓,想把金田夫人的鼻子咬下一塊。我想做好多好多事。
所謂的陶然自樂,應該就是形容我現在的感覺吧。我隨著興致到處走走,既像散步又不大像,就這樣有一步沒一步地移動著失去力氣的腿。我想睜開眼睛,可是眼皮重得要命。我才抬起軟綿綿的前腳往前一踏,就噗通一聲,我心頭大驚──完了!就這樣一陣天旋地轉。
等我回過神來,自己正浮在水面上。我好難受,伸出爪子拚命地抓,可是怎麼抓都只抓到水,而且一用力抓,整個身子就沉進水裡。水面離缸緣約莫四寸多,我就是伸長了腳也搆不到,就算使勁蹬也跳不出去。要是什麼都不做,就只能等著沉到缸底。
就在這種痛苦中,我有了一個想法。我之所以受著這樣的折磨,無非是因為我非常清楚自己根本爬不上去,卻企求爬出水缸。明知道爬不出去卻非爬出去不可,這叫不切實際。就是因為不切實際、妄想願望能夠成真,我才會這麼痛苦。太荒唐了!像這樣自討苦吃又自尋折磨,根本是愚蠢的行為。
我心想:算了吧,順其自然,我不想再撓缸壁了。於是,我放鬆前腳的力氣,放鬆後腿的力氣,放鬆頭和尾巴的力氣,不再抵抗了。
日月隕落,天地崩裂,我已進入奇妙的安詳境地。我就要死了。死了以後可以得到這份安詳。這份安詳必須死了以後才能得到。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感恩老天爺,多謝老天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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