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壤幽隔
黃初七年春,曹丕幸許昌宮。天子車駕遙遙來到城下,先導的儀仗正要進門,忽然城門坍塌,石塊紛紛砸落,儀仗侍從一片驚呼,慘叫著逃竄。曹丕大驚,從皇輿上下來,望著遍地的狼藉,還有被砸傷的人痛苦呻吟。
施淳驚慌,「這、這一定是此處城門年久失修,陛下從東門入吧……」曹丕有強烈的不祥預感,蹙眉:「不進去了!回洛陽!」
春山疊翠,春水如銀,粼粼閃光。聖駕緩緩而行。曹丕坐在車上,神情鬱鬱不樂,偶爾咳嗽兩聲。郭照坐在他身邊,寬慰他:「一座城門而已,也不必耿耿於懷,陛下先回洛陽也好,養好了身子,待避過暑熱,妾再陪陛下來許昌如何?」曹丕咳嗽著輕輕搖頭,「我想今日那座城門,要應驗到朕身上了吧……」郭照流淚:「不、不會的!」
曹丕望著窗外,田野間一個老農在耕地,背影十分像司馬懿。曹丕一陣激動:「停車!停車!」護衛不明所以停下車駕,郭照問道:「陛下,怎麼了?」曹丕激動地下車,踉蹌向田野中走了幾步,駭得護衛宦官們紛紛追上去。那老農回過身來,卻不是司馬懿,老農驚駭地向一身華服的天子跪下,曹丕黯然神傷。一陣猛烈的咳嗽,他捂住嘴,再拿開時,手上殷然有血跡。
黃初七年夏五月,曹丕的病勢日漸沉重,這位史上最有文采的皇帝,此時也不過三十九歲。曹丕虛弱躺在床上,郭照握著他的手,淚流滿面。宮外傳來女巫含糊不清的歌唱禱祝聲。曹丕微微睜開眼睛:「哭什麼?」郭照驚喜地擦去眼淚:「陛下醒了就好了,太醫,太醫!陛下醒了,快拿藥來!」十幾個太醫一擁而入,診脈的診脈,喂藥的喂藥。曹丕喝了一口藥,厭惡地轉過臉去:「讓他們都下去,沒得煩人。」郭照柔聲哄勸:「陛下喝了藥養養就好了,您是聖明之君,怎麼也學蔡桓公諱疾忌醫起來了?」
曹丕微笑,「朕的病,朕自己明白,今日死不了,趁著朕還清醒,妳有什麼心願,快對朕說。」郭照流淚:「陛下,能在你身邊,妾很幸福,妾是皇后啊,天下還能有哪個女人,比我更幸福呢?」
曹丕笑道:「原來二十多年了……朕初見妳,是去參加月旦評的路上,妳的手帕真香啊……朕初見司馬懿也是那一天,還有楊修,那麼年輕,意氣風發,現在,只有妳還在朕身邊了……備車,朕要遊後園。」郭照不解:「陛下,等您好些了再去吧?」曹丕搖頭:「妳不是想,能和朕,夜遊後園嗎?備車,備車……!」
敞篷的馬車緩緩駛進後園,夏夜朗月清風,靜謐宜人。曹丕身子虛弱,郭照小心翼翼為他裹著一件披風。曹丕淡笑,「朕是怎麼寫的來著?自日既匿,繼以朗月,同乘並載,以遊後園。輿輪徐動,賓從無聲,清風夜起……後邊是什麼,朕記不清了……」
郭照流淚背誦:「……悲笳微吟,樂往哀來,淒然傷懷!余顧而言,茲樂難常,足下之徒,成以為然。今果分別,各在一方……」郭照背誦的時候,曹丕眼前一花,似乎看見年輕的司馬懿坐在角落裡,便和昔日在馬廄一樣,穿著粗布衣裳,含笑望著他。
曹丕笑道:「想不到,有一日,朕連自己的文章都記不得了。這是給吳質的信吧?……朕這些朋友,唯獨沒有給司馬懿寫過信,朕想給他寫封信,免得後世的人,都不知道了……」郭照吩咐:「筆墨伺候!」宦官忙捧上紙筆,曹丕緩緩伸手提筆,但他的手顫抖不止,墨蹟在紙上暈開一大團。曹丕懊惱地用力一劃,筆落在曹丕身上。
郭照忙換過一張紙,拿起筆,「陛下要寫什麼,妾代陛下寫。」曹丕搖頭,「不寫了……朕的心智已衰,寫不出那樣的文章了……寫了,貽笑後人……文治武功,我到底還是輸了爹爹一籌。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我登基七年,就寫不出詩了……我少年時的願望,也只是隨父親平定天下。即位後才知道,皇宮比戰場,更加消磨人的心力。可惜朕的一生文武抱負,卻困在了帝王家。」
郭照哭著道:「不,不!陛下平定內亂,富國強兵,這些都是先帝想做而做不到的事啊!」曹丕一笑,「妳說的對,有大魏國在,這就是我和司馬懿的見證啊,還寫什麼信……」郭照懇求:「陛下,讓司馬懿回來吧!」曹丕搖頭:「這個人情,留給新天子,讓他把感激,和忠誠,都留給新天子吧……」郭照流淚,「陛下知道司馬懿是忠於您的,您不需要用這樣的法子,陛下,見一面吧,見一面您才放心啊……」曹丕沉默不語。
郭照轉頭,「施總管!下詔!下詔!八百里加急,接司馬懿回來!」曹丕喘息著抬手,「用密詔!讓汲布帶校事,去接……小心,有人,暗算他……」施淳忍著淚道:「是!」施淳急匆匆出去。
郭照道:「溫縣距離這裡只有兩日路程,他很快就回來了!」曹丕望著郭照,「妳還記得,朕去馬廄找他嗎?妳也在,朕給你們舞劍,唱得那首詩,妳還能唱嗎?」郭照點頭。曹丕說:「給朕,再舞一次劍吧,就用那把劍……」郭照忍淚吩咐宦官:「去把我的劍取來!」
郭照執劍而立,皇后的宮裝絲毫未阻礙她挺拔的身姿,她仿佛一瞬間回到少女時代。劍光流動,是如舞蹈一樣曼妙的動作,郭照唱著:「陽春無不長成。草木群類隨大風起,零落若何翩翩,中心獨立一何煢。四時捨我驅馳,今我隱約欲何為?生居天壤間,忽如飛鳥棲枯枝。我今隱約欲何為?……上有滄浪之天,今我難得久來視。下有蠕蠕之地,今我難得久來履。何不恣意遨遊,從君所喜?帶我寶劍,今爾何為自低昂?……今日樂,不可忘,樂未央。為樂常苦遲,歲月逝,忽若飛。何為自苦,使我心悲。」
曹丕看著,仿佛又看到了少年時的情景:自己仍在舞劍,司馬懿和郭照坐在地上,為他擊掌讚嘆,地上擺著酒肉。郭照還在唱著,舞著,曹丕漸漸陷入了昏迷……
曹丕夢見自己墜入水中,載沉載浮,昔日水性很好的他,此時卻渾身痠痛,只能任由波濤打得自己一陣陣沉溺。陽光在他頭頂如同淩亂的劍光,讓他睜不開眼,他拚命向水面伸手,看到那淩亂的光芒中,是司馬懿向他伸出手來。曹丕艱難地呼喚:「仲達,救我,救我……」然而水湧入他的口鼻,讓他難以呼吸……曹丕已經到了彌留時刻,他痛苦呻吟著:「仲達……」郭照悲痛道:「陛下,司馬懿就快來了,就快來了!」
司馬懿正在釣魚,一隻小烏龜爬到了他腳邊,他看著小龜怔了怔,惆悵笑道:「神龜雖壽,猶有竟時,何況我已過不惑之年,沒膽量和你比壽命嘍……」他拿起小龜,放入水中,小龜滑水遊走了。他的手觸到水面,忽然想起他和曹丕一起游過潁水的情景。他們水中一起抵禦波濤,奮勇前進;他們爬上岸一起朗聲大笑,青山為證。
身後的馬蹄聲讓他回頭,汲布為首的校事向他疾馳而來,司馬懿手中的釣竿落地了。汲布奔過來下馬:「司馬公快上馬!陛下病危!」
宮中,曹叡抱著枕頭,瑟瑟發抖。辟邪抱著他輕聲說:「殿下別怕,別怕,您是皇長子,是皇后的兒子,等陛下駕崩了,您就是皇帝了!」曹叡顫抖,「他會殺了我嗎?他把我娘都殺了,他會不會再殺了我……」門外傳來宦官的聲音,「陛下召見平原王曹叡——!」曹叡的瞳孔中,竟是深深的恐懼。
曹丕到了迴光返照的一刻。他聲音微弱,「不等了……他們,都來了嗎……宣……」門口宦官朗聲道:「宣平原王曹叡,鎮西將軍曹真,鎮南將軍曹休,尚書令陳群覲見——!」曹叡、曹真、曹休、陳群依次入內,每個人都懷著驚懼,不管是敬仰他還是恨他,這個天子都要離去了,每個人都在疑惑:「大魏該怎麼辦?」曹叡、曹真、曹休、陳群跪下,「臣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曹丕輕輕一笑,「萬歲……哪有不死之人,不亡之國,不掘之墓……」曹真急忙道:「陛下請保重。」
「有些話,必須說了,阿翁……」施淳展開聖旨,宣道:「立平原王曹叡為皇太子!」
曹叡驚愕地呆住了。曹真、曹休、陳群立刻反應過來,「臣叩見太子殿下。」施淳將聖旨給了曹叡,曹叡一時激動,膝行上前握住曹丕的手,「臣謝陛下,爹爹,爹爹……」曹丕用虛弱的聲音說著:「爹,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娘……爹要去了,你要好好地治理國家,愛護百姓,孝順皇后……」曹叡痛哭,「爹爹,兒子記住了……」
曹丕的目光望向曹真、曹休,「咱們是兄弟,不管曾經,發生過什麼,但朕知道,你們心裡,有魏國,朕指派你們四人,為輔臣,好好輔佐太子……」曹真忍不住詫異:「四人?」施淳展開第二封聖旨,「以曹真、曹休、陳群、司馬懿,為輔弼之臣——!」陳群神色一喜,曹休和曹真卻是大驚。曹真大聲道:「司馬懿?!陛下不可!」施淳冷冷道:「將軍要抗旨?」曹真帶著恨意低頭:「臣不敢!」
曹丕輕輕拉了拉曹叡,曹叡忙湊耳到曹丕唇邊,「看到了吧……他們現在,就開始爭了,讓他們爭,讓他們為了自保,而對你忠誠。這四個人,你得會用,會壓,辛苦你了……」曹叡叩首流淚:「兒子懂了,兒子記住了!」
曹丕輕輕伸手,握住郭照的手,一陣艱難地喘息:「憂來……思君……不敢忘……」郭照伏在曹丕身上痛哭。曹丕轉臉望著殿門口,司馬懿仍然沒有來,然而他眼中一花,似乎看到年輕的司馬懿含笑向他走來。曹丕就對著幻影,輕輕點頭,交付自己的心願:「替我,看看,山河,一統,天下,太平……」風浮床幃,一代天子,慢慢閉上了眼睛。郭照淒厲痛呼:「陛下——!子桓——!子桓你別丟下我,子桓,子桓……」曹真等人也淚流滿面,伏地痛哭。淒清的鐘聲響起。
鐘聲延綿。司馬懿和汲布快馬加鞭,風塵僕僕的回來,他們聽到鐘聲目瞪口呆,城門口的將士們流著淚跪下。司馬懿明白,他還是來遲了,強烈的悲痛讓他坐不住,從馬上緩緩摔下來,他乾脆張開手腳躺在地上。因為兩日馬不停蹄趕路的緣故,司馬懿兩腿之間都被磨出了鮮血,然而他不言不動,任淚水順著眼角緩緩滑落。浩淼的蒼穹,深藍的天幕上綴著幾點繁星,一顆流星倏然劃過。
一顆流星倏然劃過,然而此處已經是蜀國的天空。馬謖震驚:「丞相快看,彗星過紫微!」諸葛亮搖著羽扇走到床邊:「星象不祥啊,彗星犯紫微,主大國之喪,五星聚於西方,此興兵之兆也。」馬謖驚喜,「大國之喪?據報曹丕已經沉屙一月了吧?也許,魏國已喪其君了……」諸葛亮輕輕點頭,「曹丕一死,從此天下戰事將起,十年之內恐無寧日。」馬謖眼睛一亮:「此乃丞相收服中原之時啊!」諸葛亮輕輕點頭,「我有此志,四年了……」馬謖笑道:「魏國連太子都沒有,曹丕一死,必舉國大亂!」諸葛亮搖搖頭,「曹叡雖未封太子,但一定會繼承君位。」
馬謖笑道:「那又怎樣?一個二十三歲的少年,不諳國事的罪人之子,性情乖離養著男寵的紈絝子弟,他做了國君,正是天佑我國!」諸葛亮搖頭,「不可大意,曹丕一定會留下輔臣的。」
天子的巨大棺槨停在殿中。司馬懿叩頭流血,痛哭著,「陛下,陛下!臣來遲了!你為什麼不等我啊……」一身重孝的曹叡去扶司馬懿,「先生……先生保重,陛下有旨,讓先生輔佐朕做一世明主。」司馬懿仍在叩首哭泣,「臣是有罪之身啊……」曹叡道:「父皇說,他是託孤。」曹真曹休都露出憤恨不平之色。司馬懿抬起頭,面上血淚交流,曹叡伸手擦去司馬懿臉上的血,輕輕塗抹在唇上。這分明是在提醒司馬懿和甄宓的約定,司馬懿心中震動,「陛下,一定會成為一統天下的明君!」曹叡吩咐:「給先生拿孝服來!」宦官捧上白色的官服,曹叡一抖,蓋在了司馬懿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