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
嚴格說起來他不是孤兒,卻是個被遺棄的孩子。一九三九年他出生時,父親當兵去了。他父親是鐵血將軍喬治.巴頓麾下一名低階軍官,整個二次大戰期間人都不在,直到他七歲那年,父子倆才終於相見。他四歲時,母親帶著他到芝加哥(說用拖的可能比較貼切),在一家製造二十毫米砲彈的軍火工廠工作。她從小在明尼蘇達州北部一座小農場長大,穿的是手工縫製的麵粉袋洋裝,幸運的話,每星期可以賺到二十五分錢。現在她有固定的時薪,零用錢好像怎麼也花不完,但卻一點也抵擋不住大都市生活的誘惑。她整天忙著酗酒狂歡,再也沒時間也沒心情好好撫養兒子。關於她新展開的生活型態的傳聞,不知怎地傳回了明尼蘇達州北部,傳到男孩的一小撮親戚耳裡。他外婆在替一群築路的老人煮飯,因為幾乎所有年輕人都被徵召上戰場去了。他們築的路通往加拿大,一般認為假如戰爭拖得太久,或是美國遭受攻擊,就會需要一條連接美國與加拿大內陸偏遠林區的道路。當時,誰也沒有把握美國不會再度受到侵略。日軍偷襲夏威夷珍珠港的太平洋艦隊,六個月後又侵略阿拉斯加的阿留申群島,這兩起事件都還讓人記憶猶新、餘悸猶存。
外婆先是對母親頗有微詞,接著開始擔心,最後簡直嚇壞了,因為聽說她不僅自己出去瘋玩,還帶孩子一起上酒吧,讓他穿著迷你軍服爬上桌子唱歌:「母馬吃燕麥,就是吃燕麥,小小羊兒吃藤蔓。小娃兒也要吃藤蔓,對不對?」只不過用他五歲的娃娃音唱出來就成了:「母馬吱燕麥,就四吱燕麥,蝦蝦羊哦吱登蔓,蝦娃哦也要吱登蔓,對不對?」他唱的這首傻氣歌曲為她吸引到更多人的注意。
他覺得超級好玩,因為那些想認識他母親──一個不管走到哪裡都能吸引目光的金髮碧眼女子──的男人,會賞他一大堆可口可樂、巧克力棒、炸雞和漢堡,由於戰爭時期食物的配給嚴格,這些東西都很難取得。於是年僅五歲的他,漸漸在軍事工廠附近的各家啤酒吧出了名。
時間當然是恆常不變的,但他從經驗感受到,在不同的人生階段,時間的步調也不一樣。年紀大了,會覺得歲月飛逝,但年紀小的時候,很小的時候,每週每日卻像是用爬的,甚至像是停止不動。他在芝加哥酒吧「工作」、替母親吸引男人注意的那段時期,只持續一個月左右,感覺卻好像就這樣生活了一輩子。後來,當外婆的心情從驚嚇轉為深深的憤慨,她隨即出面阻止,將他從她心目中浪費生命的墮落生活中拯救出來。
外婆解決這個問題的方式深深影響了他未來人生的發展。從很早開始,她的思考方式便教導他要以非常務實又簡單的方法處理問題:「這邊」行不通,就到「那邊」去。
那年夏天在芝加哥,是外婆第一次向他做了示範。她覺得他的生活在「這邊」行不通,而她在明尼蘇達州北部的農場「那邊」,有多到數不清的親戚可以幫忙,更何況也可以把他帶到自己身邊來,她在加拿大南部荒地替築路工人煮飯,住在簡陋的活動灶棚,睡的是行軍床。
簡單。問題解決了。只要讓他脫離大都市聲色場所的魔爪,再從數不盡的家族農場中找一座可以收容他的,把他送過去,最後再接他來一起同住在灶棚的拖車上就行了。她寫了一封簡短俐落的信,命令他母親送他坐上芝加哥的火車。
他母親聽命行事,把他丟到火車站,讓他先搭六百五十公里的車到明尼亞波利斯,接著轉搭另一班較慢的北部森林列車,繼續北行六百五十公里。抵達明尼蘇達州美加邊境上的國際瀑布城後,會有一個見都沒見過的人來接他,走完最後一段艱辛路程,將他帶到外婆相中的第一座農場。
他,一個五歲孩童。一個人孤孤單單、無依無靠。
他搭這趟火車時,戰爭方興未艾,無論全世界或美國各地,都有眾多人潮來來去去。大批軍民拚死拚活地在城市與城市之間、在東西岸之間移動,有人要去打仗,有人打完仗回來,有人正在打仗。空中交通工具──飛行高度與距離有限、設計簡單的雙引擎螺旋槳飛機──對一般平民百姓而言可以說是不存在,而且汽油、輪胎和機油都是受到嚴格管制的戰爭物資,幾乎不可能買到,因此不管距離遠近,開車上路也同樣不可能。
不過鐵軌倒是四通八達,也就是說凡是想要在任何實際距離間移動的人都會搭火車。因此,無論哪一天、哪一站或哪個時間,每班火車無時無刻不是擠滿了人。短程、長程、慢車、快車──都無所謂。只要夠幸運能找到位子(軍人有優先入座權),大家就會搭火車。
母親拎著他的小紙板行李箱,帶他到芝加哥火車站。她在他褪色的燈芯絨外套胸口別了一張紙條,上面潦草寫著他的名字與下車地點,又往他口袋裡塞了一張五元鈔票,敷衍了事地抱他一下,便將他交給列車長。那是個上了年紀、看起來和藹可親的人,戴著富蘭克林發明的雙焦眼鏡,拿著一把剪票用的銀色打洞器,他向母親保證會「好好照看」小男孩。但母親才一轉身,他立刻將男孩塞在兩名準備回家養傷的士兵中間的座位,然後人就消失不見了,整趟旅程再也沒見過他的人影。
士兵當然讓男孩心生敬畏,而且他有好多問題想問:他們有沒有殺死任何一個德軍或日軍?他們認不認識他爸爸?他們的步槍呢?只可惜,大概是吃了止痛藥的關係,他們從芝加哥到明尼亞波利斯的一路上都在昏睡。他只能偷偷看著從繃帶滲出的血漬,來滿足自己對他們的好奇。
這班車雖然號稱快車,卻幾乎是龜速前進。從芝加哥到明尼亞波利斯本該十或十一個小時可以抵達,但因沿途停站無數,將車程拉長到整整超過一天一夜。
沒多久男孩就覺得無聊,然後開始坐不住,於是他把行李箱推進座位底下,靜悄悄從兩個熟睡的男人中間挪移出去,動身前往各節車廂探起險來。他馬上就察覺到這列火車其實就像一間行動醫院,幾乎每個座位都坐著傷患,其中許多人的傷勢比列車長安排坐在他兩旁的人都還要嚴重。他看到有人半身打著石膏;看到有人肩膀手臂打了石膏,使得手臂往側面突出;看到無數包紮滲血的傷口;看到因為燒傷而發紅、發亮的可怕傷口;看到有人缺手缺腿。
他在那列火車上看見的戰爭樣貌和呈現在一般大眾眼前的不一樣。當時離電視普及的時代還很遠,但每個街角都可以看到報攤的報紙報導士兵打仗、被槍砲擊中而喪命的新聞。偶爾可能也會刊登某個敵軍士兵屍體的照片,不過那些照片總是「乾乾淨淨」,照片上頭的屍體完好如初又整潔,看起來就像在睡覺。報紙上絕不會出現皮開肉綻的傷口、肚破腸流或被炸得四分五裂的屍體,又或是爬滿蒼蠅和蛆的燒焦肉體。
然而在這裡,在列車上,他看到的是殘酷的現實,是打仗所要付出的真正代價。他還太小,不太能理解眼前的景象。儘管如此,他畢竟知道美國是個很大的國家,到處都有鐵軌,還有其他數不盡的火車,因此他心想,如果每列火車都有這麼多受傷、肢體殘缺的人,怎麼可能還有人能上戰場打仗?
在他走過那些車廂以前,多少以為就算有哪個美軍士兵不幸被槍砲擊中,頂多也只是一點皮肉傷,稍微包紮一下,很快就會痊癒。他根本沒想到會有人受這麼重的傷。
他搖搖晃晃地從一個車廂走到另一個車廂,看見為數驚人的傷患,聞到血和傷口令人發膩的味道、藥用酒精令人作嘔的氣味和尿騷味的惡臭,頭不禁暈了起來。
他小心翼翼跳過車廂間匡啷作響的縫隙,通過了三四節車廂後,終於來到餐車車廂。他聞到食物油炸至酥脆的濃烈味道,但是這股味道卻仍無法完全掩蓋過傷者的氣味。
他猛然想起父親。母親的梳妝臺上有一張父親的黑白照片,雙頰的部分用手指塗上粉紅色,使他顯得更栩栩如生一些,而她在娛樂其他男人的時候會把照片蓋起來。男孩心裡納悶:父親是否也像這些男人一樣坐在某班列車上?是否獨自一人?更糟的是,會不會他們都還沒機會碰面他就走了?想到這裡讓他好想吐。
他縮著身子,在靠近車廂末端的角落裡乾嘔,忽然有個穿著漿挺白色外套的高大男子出現在身後,從他上方探出身子,模樣有如活動雨遮。男子用雷鳴似的低沉嗓音問道:「小兄弟,你怎麼吐成這樣啊?」
「因為我爸爸,」他邊吐邊喘著氣說:「他去打仗了,我想……他可能也在哪裡坐著像這樣的火車……可能也像這些阿兵哥一樣受了傷……我說不定永遠都看不到他了。」
這個名叫山姆的服務生伸出長而強壯的臂膀摟住男孩,嘴裡發出細小的聲音,好像來自遠方的歌聲,輕輕柔柔地,直到男孩的情緒平靜下來。
「別擔心,小兄弟。」山姆低聲說:「你就別太擔心了。你爸爸不會有事的,不會的。」
男孩瞄了抱著他的服務生一眼。「你怎麼知道?」
「我看見了。」他回答道:「我從你身上看見了。你在發光,你散發著好的光,從外到內,從內到外,全身滿滿都是,亮到晚上都可以用來看書了。你爸爸不會有事的。不過這裡頭有一些孩子……」他的聲音逐漸轉弱。「這裡有一些孩子被迫提早長大,他們需要幫助。你想不想跟我一起來幫助他們?」
男孩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山姆的聲音是那麼撫慰人心,眼神是那麼親切和藹,他不由得點點頭。「我想幫忙。」
「那好,你來提這個裝滿三明治的桶子,我提裝著好喝果汁的這一桶。你跟著我,把食物分給肚子餓的人,我的果汁就分給只是口渴的人。」他說完便往餐車前頭走去,男孩尾隨在後,兩手抓著沉重的銀色桶子,短胖的腿努力地快步跟上。
當他們走到餐車前方,進入一般客車車廂後,他挨個兒走到傷患旁,只要是醒著的人,就發送食物給他們,而山姆則遞上他桶內的好喝果汁。傷兵們幾乎都不想吃東西,但大多數人似乎都想跟山姆討他桶子裡的褐色飲料來喝一口。那瓶子就跟他在芝加哥看見母親陪客人喝的那種飲料瓶一樣。
有很多人對他們露出微笑,但也有些人面無表情。這些人好像什麼也沒看見,尤其當他們啜飲瓶內飲料時,眼神始終看著其他地方,遙遠的地方,視線穿透他們,徹徹底底地穿透,就好像山姆和男孩根本不存在,就好像他們自己也不存在,甚至火車也不存在,一切都不存在,無論是過去或是未來。
多年後,當男孩自己也從軍了,他會想起這些人與他們凝視的目光。直到那時他才會理解腦海中那種撕扯、迸裂、燒灼的畫面,那只有上過戰場的人才可能理解的畫面,以及所謂「千碼凝視」的空洞眼神。
當然了,五歲時的他並不知道這些。他只看得出他們好像神情恍惚。他和山姆將銀桶內的食物和飲料發送完畢,又回到餐車將桶子重新裝滿──那些人喝褐色飲料的速度比吃三明治快多了。這段時間裡,傷兵們沒有發出一點聲響,火車上的所有乘客宛如幽靈一般。
來回到了第三趟,也或許是第四或第五趟時,男孩已經體力透支,身子開始歪斜搖晃,不像是在走路。也不知道事情是在什麼時候,又是怎麼發生的,總之山姆把他連人帶桶一起抱回到餐車尾端的座椅。他睡得完全不省人事,直到幾個小時後,感覺有人輕推他的肩膀才醒過來,一睜眼就看見山姆低頭衝著他微笑。他蜷縮著躺在椅子上,身上裹著一條淡綠色的柔軟毛毯,醒來前正在作一個讓他覺得充實、舒適的好夢。雖然不記得夢的內容,他卻不想醒來,不想失去那種感覺。
「我們到了,小兄弟。」山姆再次推推他的肩膀,說道:「到明尼亞波利斯了。列車長得帶你下車,把你送到另一班車上。醒醒啊,睜開你的眼睛看看我。」
男孩實在太睏,又累到骨子裡,怎麼也醒不過來。他閉著眼睛,感覺到有人將他抱起,交給另一個人──另一個上了年紀、很像前一個列車長的人。他抱著男孩下車,走入列車間流動的人潮,在月臺上將男孩放下(儘管男孩還沒完全清醒),然後緊緊牽著男孩的手穿過無數男男女女。男孩跟在他身邊,被他一隻手拖著,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好久好久,最後又來到另一列火車前,再次被交給另一個男人。這次這個列車長穿著深色制服,戴了一頂類似軍人戴的小黑帽,他也一樣抱起男孩,放到兩個車廂之間的平臺,然後在自己爬上階梯後,拉著男孩走向寬闊的車廂尾。
他也把男孩塞到座位上,並且替他蓋上粗粗的毛毯。這次車廂裡只有男孩一人,這班車上沒有傷兵,幸運的是也沒有半點酒味和尿味。
「你就待在這裡。」列車長說:「列車開了以後,我會給你拿一點吃的和喝的來。」說完人就走了。
頓時間,男孩整個人清醒了過來,他東張西望,發現這一列火車和前一班不同,車廂雖然乾淨卻老舊許多,也比較破爛,座椅的皮面龜裂,走道的橡膠地板也多處破損。稍後他還會發現車上沒有餐車,也沒有服務生,不過列車長很快便拿來三明治和一小瓶牛奶,他就坐在客車車廂的座位上吃了起來。
填飽肚子後他又有了新發現,那就是位在車廂末端的廁所,雖然還是乾淨得亮晶晶,卻根本不是為小男生所設計。此時他已完全清醒,他離家將近整整一天,現在吃飽喝足了,需要去上個廁所。男孩以前有過許多尷尬到無地自容的經驗(通常發生在母親叫他上臺唱歌的酒吧裡),因此他發憤圖強,後來終於學會正確使用大人的尿桶,讓他感到驕傲無比。於是,當列車長向他指出洗手間的位置,他便信心滿滿走進全金屬廁間,反手將門拉上。
不料車上的便器與酒館裡或他居住的公寓裡的廁所都截然不同。這一個便器有很複雜的橫槓、拉桿和閃亮的鐵製旋塞,而且座墊離地面太高,他只好扶著附有鐵蓋的捲筒衛生紙架爬上去。
他驚慌又狼狽地在座墊上站了一會兒,但是自尊心不容許他退出門外,去找列車長求助。何況他的肚子已經十萬火急地往外凸,一刻也耽擱不得了。
因此他脫下褲子,像個挑戰攻頂的聖母峰登山客,緊抓住捲筒衛生紙鐵架,蹲了下來。想當然爾,這馬桶座是專為大人尺寸的屁股設計的,而他只有五歲,個頭又比同年齡的孩子小。他開始辦起正事,不料手一滑,整個人就像石頭一樣掉進馬桶,屁股朝下卡在裡頭,肩膀抵住馬桶座背,兩隻膝蓋就在臉頰兩側。以這種姿勢卡住後,他再也摸不到唯一能當成把手的衛生紙架,無法把自己往上拉出來。
忽然一陣敲門聲傳來,讓他驚覺自己不只是被困在馬桶裡,而且還是在一輛有許多人需要共用一間廁所的火車上。
外面的人起先還禮貌地輕輕敲門,此時已經不耐地轉動起門把。男孩慌張起來,更加奮力掙扎,卻反而讓自己愈陷愈深。
他為了脫困,安靜而狂亂地努力片刻之後,廁所門打開了(謝天謝地,他沒鎖門)。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名身穿毛料軍服的軍人,左臂的袖子上有幾條橫槓,右臂的袖子則截掉了,肩膀到胳臂處打了石膏,使得他的手臂直挺挺地側伸出去。
「我卡住了。」男孩說道,以免軍人看不出來。
「至少現在沒有人向你開槍。」
「你就是那樣嗎?有人趁你卡在洞裡的時候開槍打你嗎?」
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你需要幫忙嗎?」
男孩點點頭,將雙手舉高。
受傷的軍人往前傾,微微扭身以免被姿勢怪異的石膏手擋住,然後用完好的那隻手抓住男孩雙手,使勁將他一把拉出馬桶。接著他禮數周到地轉過身去,男孩便用厚厚一疊衛生紙將自己清理乾淨、穿好褲子,並暗自希望自己身上不會有尿騷味。
「你呢,你需要幫忙嗎?」男孩忽然想到士兵的手臂在這個狹小空間裡,可能會像他個頭太矮小一樣碰到問題,便開口問道。他同時暗想著,所謂大人是不是就得像這樣幫助另一個人脫離困境?
對方搖搖頭。「我已經很熟練了。」他揮揮手讓男孩出去,男孩便回到自己的座位。過了許久士兵都沒出來,男孩不由得擔心也許他終究還是需要幫助。不過他終於還是出來了,對男孩輕輕點了個頭,然後往車尾方向走去,在一名女子身邊坐下,打石膏的手臂往走道上突伸。他們開始低聲交談,男孩聽不見談話內容,卻見軍人一臉嚴肅,女子則指指他的手臂,隨後望向窗外,似乎在生他的氣。男孩目睹如此私密的一幕,不禁難為情地轉頭看著窗外。
已是日暮時分,天就快暗了,他往後靠坐,沒有整個人躺下來。要不是火車走走停停,他很可能會睡著。鐵軌兩側有數不盡的小農場向外延伸,而每當經過一小群看似農場中心聚落的建築物(其實應該說是簡陋破屋),火車就會停。每站停靠的時間都不長,可是總會有一些人下車(通常是軍人,不管有沒有受傷),也會有人上車,往往是年長婦女提著農場上撞得凹凸不平的鍍鋅桶,桶裡裝滿食物,分送給車上的人。其中一個婦人給了男孩兩顆水煮蛋和一份大大的三明治,切得厚厚的自製麵包塗上厚厚一層味道像奶油的鹹豬油,再配上巨大肉塊,都足夠讓一個體型瘦小的人吃上兩餐了。她還給他半公升裝的熱牛奶,濃郁又香甜,裡面想必加了蜂蜜或糖。他吃了一部分三明治,喝了一點牛奶,便將牛奶罐的蓋子蓋上,並用前方座位上的報紙包起剩餘的三明治,然後他將吃剩的東西塞在隔壁座位的角落裡,用食物撐住牛奶罐以免打翻,接著往後一靠,闔上眼睛,一轉眼就睡著了。
儘管火車走走停停、進程緩慢,但在列車的輕輕搖動下,他進入了深沉無夢的睡眠。最後醒來時,他人已經躺下,縮在位子上,而且再次有人在他熟睡時替他蓋上厚毛毯。
在他熟睡之際,先前在廁所遇見的傷兵和那位女士已經在某一站下車,車廂裡幾乎只剩他一名乘客。他又吃了些三明治、喝了牛奶,然後剝了一顆水煮蛋,把蛋殼放進座位扶手上的菸灰缸。在把蛋囫圇吞下後,他重新轉頭面向窗子,頭靠著玻璃。
雖然男孩又飽又睏,卻睡不安穩,還夢見父親坐在火車上,臉頰和照片中一樣塗得粉紅粉紅的(這是他唯一見過他的模樣),而周圍的其他士兵卻全都看起來蒼白虛弱。隨著列車北行,暮色緩緩降臨,逐漸轉暗的光線籠罩成一片灰濛濛,這是遙遠的北方地區常見的景象。此時景致驟變,平緩起伏的小山、整治照顧得一絲不苟的田地,以及田地間彷彿精心剪裁的帶狀闊葉林慢慢消失,開闊的農地逐漸被濃密森林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