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圖書館員：貝兒與摩根大通

名人推薦：郭怡汝│不務正業的博物館吧 版主
趙又萱 Abby Ch.│作家、編輯
盧建彰│詩人導演
顏擇雅│作家、出版人
──感動推薦

第一章

一九〇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紐澤西州，普林斯頓市

　　舊北樓傳來報時的鐘聲，我知道自己快遲到了。我本想雙手提起寬鬆的裙襬急速奔跑，讓腳步飛揚於普林斯頓大學的廊道。但就在我抓起厚實的衣料時，耳邊迴盪起媽媽的話語聲：貝兒，隨時都要有淑女的樣子。我嘆了口氣，淑女是不會拔腿狂奔的。
　　我鬆開裙襬，放慢腳步穿梭於普林斯頓綠樹成蔭、仿造劍橋與牛津的哥德式景觀之中。我知道絕對不能做出任何引來額外關注的舉動。走過布萊爾拱門後，我邁開步伐加快腳步，但仍符合一位淑女的標準。
　　從紐約市的公寓搬到這座寂靜的大學城距今已經過了五年，但這樣的寂寥依舊令人不安。每逢週末，我都希望能回歸紐約的活力之中，但一趟六十美分的火車票超出了家庭預算。所以，我選擇把錢寄回去。
踏入建有城垛的塔樓時，我調整腳步，才不至於在抵達時氣喘吁吁。你可是在普林斯頓大學。在這個全是男性的機構裡，你必須格外注意。小心點，千萬不要做出太顯眼的舉動。即使身在將近六十英里之外，媽媽依舊悄悄潛入了我的思緒。
慢慢推開厚重的橡木門，盡量降低吱吱作響的噪音時，我盡可能讓小牛皮靴悄無聲息地踏過大理石門廳，接著側身進入和另外兩位圖書館員共用的辦公室內。裡頭空無一人，我鬆了口氣。被好脾氣的麥肯娜小姐撞見我遲到不打緊，但若是內雙眼皮、多管閒事的亞當斯小姐，那我永遠也說不準她會不會在未來某個時刻跟上級報告我的缺失。
脫下大衣和帽子，我仔細撫平亂翹的捲髮，將海軍藍色的裙子壓在身下後陷進自己的椅子內。才過幾分鐘，辦公室的門就轟然敞開，砰一聲撞上了木板牆，我倏地跳起。來者是我唯一一位摯友，也是圖書館員同事兼室友，葛楚．海德。身為值得尊敬的圖書館採購經理夏洛特．馬丁斯的姪女，她可以不計後果地打破圖書館神聖大廳的寧靜。這位眼眸透亮、熱情洋溢的二十三歲紅髮女郎，是唯一一位能令我敞開笑顏的人。
「抱歉害你嚇到跳起來，親愛的貝兒。我想，我現在應該欠你兩聲道歉，不只是預料之中的這句。首先呢，今天早上我們拋棄你，無疑害你遲到了，」她面帶一抹惡作劇的笑容，邊說邊瞅著牆上的時鐘，「再來呢，我剛剛嚇到你了。」
「別傻了，都是我不好。我應該把寫給媽媽的信先擱置一旁，和你跟夏洛特一起走來學校才對。我是說，馬丁斯小姐。」我糾正自己。
大多時候，夏洛特、葛楚和我都會一起從她們位在大學街上的大宅一起出發，我在那兒租了個房間，經常和她們以及住在大宅裡的其他家庭成員共進餐點。打從一開始，夏洛特和葛楚就大方又熱情地邀請我加入她們的家庭及社交圈，並在工作上提供我大量的指導。我無法想像，要是在普林斯頓的日子少了她們，那會是什麼模樣。
「貝兒，你怎麼老是糾結於夏洛特阿姨的稱呼啊？這裡除了我倆之外沒有別人。」葛楚語帶戲謔地責備我。
我沒有說出心裡的話。葛楚並不需要依據社會規範，好評估自己每一天每一刻的行為是否合乎標準。她不需要分析自己的話語、步伐、儀態，但我不得不這麽做。就算是和葛楚在一起，我也必須小心戒備地行事，特別是在這座審查森嚴的大學城，其運作方式彷彿位於種族隔離的南方，而非據稱更為進步的北邊。
亞當斯小姐那獨一無二的鞋跟聲響喀噠喀噠從辦公室外的門廳傳來，葛楚轉身離開時裙子發出沙沙聲。她對這位同事的觀感和我一樣，被困在動彈不得的談話前就會趕緊逃開。
完全踏出辦公室前，她回頭低聲問道：「你今晚還是有空參加哲學講座嗎？」
自從三年前伍德羅．威爾遜就任普林斯頓大學校長以來，便著手進行各種校內改革，增加了開放給教職員與社區成員參加的講座。當葛楚和我陶醉在校園的學術生活時，我同時也厭惡威爾遜的其他決策，比方說，當常春藤聯校的其他成員都招收有色人種時，普林斯頓仍是一間只招收白人的大學。但我永遠不會說出這些想法。
相反地，我回答道：「不可能錯過的。」

★

　　層層書架彷彿柔軟的毛毯一般裹著我。讀者翻閱紙頁的細微聲響和皮革裝幀的氣味令我心神鬆弛。我在中世紀手稿和早期印刷書的陪伴下度過漫長時日，感到既放鬆又愉悅。想像一下，第一批使用印刷機械的工人，他們做工精細地將一個又一個字母放置於正確的位置，紀念英文這門語言的同時也將其文學廣泛宣揚出去，讓空白的紙頁化身為啟發崇拜者與讀者的美麗文字，引領我跨越時空的限制，正如同爸爸一直以來的信念。對他來說，書面文字是通往自由思想與更廣闊世界的請柬，在印刷文字的拂曉時期，這點尤為真實，那時候──史無前例──這是一封發送給大眾、而非特定人士的邀請函。
　　「格林小姐。」輕柔的嗓音自書架後方傳來。
　　只是簡單四個字，但和緩的語調和獨特的口音出賣了我的訪客，我一直在等他。
　　「哈囉，摩根先生。」我回應，轉身面對他。
　　儘管我輕聲細語，還書櫃檯後方的史考特小姐仍然抬起了頭，不以為然地皺眉。惹惱她的原因，與其說是我講話的音量，不如說是我和這位圖書館員暨館藏贊助者之間的友好關係。
　　朱尼厄斯．摩根先生表面上是位銀行家，卻也同時慷慨地捐贈數十份古代與中世紀手稿給大學，這正是他掛名圖書館副館長的原因。我想，史考特小姐肯定認為我們之間的任何關係──就算是她也享有的真摯、專業的關係──都是上對下的從屬關係。
　　一位瘦小、有著稀疏棕髮的男人出現，圓框眼鏡後方的神情和藹可親。「你今天還好嗎，格林小姐？」
　　「我很好，先生。您呢？」我的語調專業且內斂。他比我們預先約定的晚了二十分鐘，我本來以為他會不會是忘了跟我有約。但我從來不敢提及他遲到的事。
　　「正如昨天討論的那樣，我打算去看一下味吉爾（Virgil）的著作。不知道你是否還願意同行。當然了，以你的工作和興趣為優先。」
　　摩根先生（在隱密的私人思緒中，我都稱呼他朱尼厄斯）知道我對圖書館中最價值連城的珍藏的熱忱同他一樣強烈，且任何其他任務都阻止不了他承諾過的私人參訪行程。
　　我們都醉心於古羅馬詩人味吉爾，圖書館內收錄有五十二冊他的詩集。和朱尼厄斯討論《伊尼亞斯紀》（The Aeneid）和《奧德賽》（The Odyssey）中的暗黑旅程是我生活中最光亮的時刻。朱尼厄斯欣賞奧德賽，我則一心欽佩伊尼亞斯，這位特洛伊難民竭盡全力在一個沒有容身之處的世界中履行自己的命運。伊尼亞斯受到責任的驅使，為他人的福祉犧牲自我。
　　「我特別空出時間了，先生。」我微笑道。
　　「太好了。隨我來吧。」
　　我的裙子在橡木地板上摩擦出沙沙聲響，一路跟隨朱尼厄斯來到珍藏味吉爾作品那窄小但精美的房間。等待他從口袋裡掏出沉重鑰匙圈的時候，我得屏住氣息，並按耐住輕輕跺踏的衝動。
　　他終於推開門了，映入眼簾的是擺有稀世典籍的玻璃櫃。現今世上僅存大約一百五十冊味吉爾詩集的印刷本，全都是於十五世紀印製而成。大多數都是朱尼厄斯捐贈的。
　　我以前只有在修復團隊的陪同下看過這些書本幾次。這是至高無上的一刻。
　　摩根先生的嗓音悄悄鑽進了我虔誠的思緒中。
　　「你想拿一下我最喜愛的收藏嗎？」
　　朱尼厄斯手捧著所有味吉爾典藏中最稀有的版本，思韋海姆和帕納茨的印刷本。德國神職人員康拉德．思韋海姆（Conrad Sweynheym）和亞諾．帕納茨（Arnold Pannartz）是十五世紀第一批採用印刷術的人，他遞過來的是印刷廠最初始的版本。
　　「可以嗎？」我這麼問，不敢相信眼前的機會。
　　「當然。」他鏡片後的雙眸閃閃發光。我猜想，和同等重視這份珍藏的人分享自己的寶物，他應該非常興奮。
　　我套上他遞過來的白色手套。這本書比我想像的還重。我在敞開的書頁前坐下。爸爸該會多麼憧憬這一刻呢，我想起父親，在我還是個小女孩時，是他帶領我進入藝術與手稿的精妙世界。
　　有一天，你的心靈之美與藝術之美將合而為一，爸爸曾經這麼說。
　　翻閱泛黃的書頁時，想起爸爸的話語讓我不由得嘴角上揚。我細細欣賞用以標示頁面開頭、精緻的手繪字母T，讚嘆著那金箔透出的光澤。朱尼厄斯開口說話前，我渾然忘卻他就在旁邊。
　　「昨天傍晚我見了我舅舅。」
　　朱尼厄斯不需說明他舅舅是誰。圖書館裡沒有人不知道他是鼎鼎大名的金融家J. P.摩根的外甥，這正是我從來不提及他舅舅的原因。我希望朱尼厄斯能明白，我單純是欣賞他的博學才識。
　　「是嗎？」我禮貌地應答，雙眼完全沒有離開書頁。
　　「是的，就在格羅里爾俱樂部（Grolier Club）。」
　　我知道他說的這間俱樂部，畢竟它聲名遠播。大約二十年前，一八八四年這間私人俱樂部由有錢的書籍收藏家所創立，目的是為了提倡學術研究與珍藏典籍。我很想一探東三十二街羅馬式聯排別墅那一扇扇緊閉的門扉之後。但身為一個女人，我從來都沒有資格，且對那些男人來說，我的性別並非唯一的原罪。
　　「你聽了什麼有趣的演講嗎？」我試圖閒聊帶過。
　　「事實上呢，格林小姐，有趣的並不是演講本身。」朱尼厄斯的語氣有點不太尋常，似乎有點俏皮。
　　我的好奇心被勾起，注意力離開了味吉爾典藏。朱尼厄斯那張總是親切卻也嚴肅的臉龐咧開了大大的笑容。這著實令人有點不安，我稍微退後了一點，疑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意思？」我問道。「演講不好聽嗎？」
　　「還行，但整個傍晚我和舅舅之間最迷人的話題是關於他私人的藝術與手稿收藏。我有時候會針對這些收藏，還有他為了這些收藏在紐約市的家隔壁打造的圖書館提供一些建議。」
　　「噢對了。」我輕點一下頭。「他想收集新的珍品嗎？」
　　朱尼厄斯遲疑了一下才開口。「這個嘛，可以算是在找新的寶物。」他會心一笑。「我建議他面試你，為了新設立的私人圖書館員一職。

第一章

一九〇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紐澤西州，普林斯頓市

　　舊北樓傳來報時的鐘聲，我知道自己快遲到了。我本想雙手提起寬鬆的裙襬急速奔跑，讓腳步飛揚於普林斯頓大學的廊道。但就在我抓起厚實的衣料時，耳邊迴盪起媽媽的話語聲：貝兒，隨時都要有淑女的樣子。我嘆了口氣，淑女是不會拔腿狂奔的。
　　我鬆開裙襬，放慢腳步穿梭於普林斯頓綠樹成蔭、仿造劍橋與牛津的哥德式景觀之中。我知道絕對不能做出任何引來額外關注的舉動。走過布萊爾拱門後，我邁開步伐加快腳步，但仍符合一位淑女的標準。
　　從紐約市的公寓搬到這座寂靜的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