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海棠的那天
圓鍬一下去,便感覺不對了。離主幹大約一呎半,圓周的直徑應該是三呎。平常,這麽大的範圍,根系主要部分絕對保全無誤,然而,掌握鏟柄的兩手,分明觸及不該有的什麽,非石非砂,連泥土都不像,似乎帶著水份,像切菜刀斷裂蘿蔔,彷彿飽滿滋潤的什麽活物,給攔腰截斷。
這是不可能的,我一時找不到答案。額頭有點冷汗。
海棠種下至今,四、五年了,雖然每年開花,著花越來越少,枝葉始終不夠茂密,主榦呢,印象中,也沒多少變化,但一直活著。稀疏的花枝,儘管不是好現象,卻換了個角度欣賞,就當梅花看吧,雖無疏影橫斜、暗香浮動的清趣,紅蕾含苞待放時,也確實好看。
這株海棠,是從附近家庭式經營的老苗圃買來的。三十多年前,剛搬家到這裡不久,便發現,苗圃規模雖小,價錢也不便宜,但那位不像農夫卻有點書生氣的創辦人裴瑞先生,卻很可以談談。先後經他介紹,陸陸續續,不知買了多少花木和植材。裴瑞先生近年開始見老了,精力逐年衰退,慢慢放棄了勞動重活,只成天坐在他那滿牆圖片滿桌書刊材料的小房間裡,打電話、查資料,一年編寫一本目錄。他跟我一樣,都不太習慣電腦。
這本免費贈送的目錄,可不簡單,不僅分類精確,而且信息詳實,跟一般苗圃甚至大莊園式苗圃出版的目錄比較,不但毫不遜色,有些特別的品種,居然連親本淵源和引種過程的歷史沿革,都不惜篇幅介紹。因此,讀老先生的目錄,除了吸收知識之外,還略可測知他的心理活動。這目錄終究不止是目錄,是老先生多年勞動心血和閱讀合成的文章呢。
就因這個緣故,久而久之,兩個人的關係,超越了平常買賣,變成無話不談的朋友了。
四、五年前吧,在目錄上讀到某海棠品種的血緣中,居然有中國海棠配種的消息,我興奮不已,找老先生追問。
果然,新品種的植株,遠比美國血緣的巨人型海棠花樹矮小精緻。
這就又要回到差不多二十年前了。
那年春天,在蘇州拙政園中,發現一株美豔小巧的花樹,問園中老圃才明白,原來美國人稱之為「蟹蘋果」的花樹,中國就叫「海棠」。更因此解開了心頭的疑惑:如果「一樹梨花壓海棠」所寫的是高大梨花樹下一株草本的「秋海棠」,這個「壓」字就難以理解,兩者形象相去太遠,根本無從感覺彼此造成的緊張。若想像為美國種的海棠花樹,那也不成比例,兩者大小幾乎相若,誰壓誰呢?
這株海棠,當時無花,裴瑞先生卻很有把握的説:你放心,保證不會後悔,為了介紹這個新品種,曾特地到配種人園圃參觀,看過它成熟的姿態。樹型小巧,樹冠略似傘狀,花、葉雖同時萌發,但因花多而密,幾乎見花不見葉,退到中距離觀察,滿樹紅蕾浮漾在一片淡綠背景中。枝椏懸掛著花苞粒粒,像瑪瑙耳墜,可愛極了……。
這麽説,怎能不動心呢,雖然標價比一般海棠花樹貴了兩倍以上,但任何新品種上市都這個規矩,我不是不知道,就準備咬牙付錢了。不料他説:這棵樹,免費送你,做個紀念。
那天下午,隔著書報雜誌零亂對疊的書桌,耐心聽他的牢騷,終於明白,本應在商言商的老闆先生,為什麼那麽慷慨。
苗圃規模不大,但占地卻不下三十英畝,大部分荒著。五十多年前,地產雖不算值錢,但對一個剛從農學院畢業的小伙子而言,還是天價。小伙子有氣魄,有計畫,決心在這裡成家立業。變賣祖產後,一舉買下了這片土地。事業固然不如預期,也餬口有餘,足夠養活一家子人。然而,近十幾年來,城市移入人口日增,地價、地稅、人工,水漲船高,各種大眾消費設施隨之而來,家庭站一類大賣場建立了,附設的庭園材料供應店,物雖不美而價廉,周邊幾十哩範圍內,傳統家庭式經營的苗圃和花店,無一不受壓迫,或掙扎求生,或轉行倒閉。
老先生的壓力,主要還不在這裡。兒子、媳婦、女兒、女婿,早就有了盤算,只等老先生閉眼,就接洽開發商,把這片「荒地」,改造成高等花園住宅社區。
三十英畝,平均半畝一幢。六十多幢豪宅,每幢至少百萬。
兩家平分,都可以搬到邁阿密海灘過快活日子啦!
海棠運回家的途中,這句話,反覆出現腦際。
「雲松,」 他一臉嚴肅,跟我說:「我已經宣布了,他們如果動手,我就全部捐慈善事業!」初論交那時,他用我的姓稱呼我,「簡」呀「簡」的,聽得我難受,後來熟點了,聽我介紹中國人的習慣,才改叫「雲松」,我當然也就叫他約翰了。
原以為自己愛花成癖,朋友笑,老婆怨,在所不計。沒想到,今天這個世界,竟有人為了花草樹木,頂住那麼大的誘惑,死不放手!
放下圓鍬,點上一支菸,草坪席地而坐,我開始用心推敲。
約翰兩年前過去了,推土機正在他付出一生心血的苗圃上掃蕩,我現在沒有人可以商量了。眼前問題只能自己解決。
這次搬家,海棠一定得帶走,這一點,是不可動搖的。
可是,如果移植不能成活,怎麽辦?
首先,我判斷,剛才不小心截斷的,可能不是主根。主根的主要作用是固定植株的生長位置,應該垂直向下紮根才對。下鏟的地方,離主幹一呎半遠,怎麼可能是主根呢?
若非主根,那又是什麼?怎麽會那麽粗,那麽壯,而且充滿水分?
推敲到了這裡,突然有點興奮。
扔了菸頭,爬起來,又屈身蹲下。
也顧不得潮濕,索性趴在地上,兩手迫不及待,就用小釘耙,挖泥、翻土、搜索。
沿著斷根追蹤,發現它根本沒向下發展,大概三、四吋後,便歪向一邊,橫向攀緣。
被截斷的地方,就在六吋左右。
發現六吋以上的土裡,還有些鬚根殘存。
設法坐直,卻老感覺身體歪著,好像要跌倒。
這下明白了。
原來, 海棠所在的定植點,這些年來,水土流失,成了斜坡地。為了找水源,求生存,海棠的鬚根沒太繁生,卻讓這支被截斷的大鬚根,變成了死裡逃生勉強維持的活命線。
找到海棠為生命掙扎的軌跡,問題也就有了合理答案。
取出花剪,開始整型。剪掉約三分之一枝葉,減少水份蒸發,在盡可能保留鬚根的情況下,用圓鍬將海棠小心挖出地面,麻布包紮妥當。
大搬家工程的第一步,總算完成了。
我堅信,五年後,老先生形容的中、西混血海棠新種,那羅傘寶蓋一樣開張的滿樹瑪瑙耳墜子,必將出現在心中早已預定的新居書齋窗外。
二○一三年五月十日初稿
五月十五日修改
了無痕
事情過去,時間像指縫流水,無影無蹤,只留下記憶,如煙如霧。
而記憶,遂成為精挑細選的種子,安慰之外,還足以對抗百無聊賴和寂寞。不妨就從身邊瑣事談起。身邊瑣事都不免欺騙性,何況其他。
我躺在床上,她躺在斜對面的床上。王不見王,各幹各的。
這房間夠大,兩張床這麽擺,乍一看,也不覺突兀。平常,主臥室的安排,如果放兩張床,必然是齊頭並尾,中間呢,最多也不過放個床頭櫃,雖然相隔,不遠,視線總是交疊的。現在,一左一右,一南一北,頭頂著牆,腳對著腳,彼此的床尾,都有喏大的電視機,要找彼此的眼睛,便得扭身歪脖,還非得大聲呼喊不可,至少得超過兩部電視機的聲量吧,有時還不一定,如果對方戴上了耳機。
然而,日子一久,就習慣了。不這麽過,好像不行。
不但自己不覺突兀,偶爾被兒孫看見,也沒人說話。床頭櫃、梳妝台、衣櫃、搖椅……,一一錯置,彷彿整體安排就有了一種看起來蠻舒服的秩序,沒有人覺得不自然。
這個新秩序,是兩年前由她主動調整的。
那時候,我已經習慣叫「太座」,不再像年輕時那樣,動不動就「杏子」、「杏子」的。她當然早已不叫我「雲哥」了。開始還用久已不用的全稱,例如:「簡雲松,買報紙順便帶兩塊豆腐回來,要那種『山水牌』的,上面寫明『滑』的,記得了嗎?」
出門前,又追了過來。「喏,給你寫張單子,不然一定搞錯。」就這一會兒功夫,單子上面,除了豆腐,加上了蠔油、芹菜、蔥、碎豬肉……,不下七、八様。開車上路,不禁想:腦子轉得這麼快,越過越年輕了……。有一種惘惘然似有若無的威脅,我清楚感覺到了。
終於,那天晚上,也許就因為那惘惘然的威脅,忽然衝動,爆發了。
她是有點勉強,不過,多年習慣,也順從了,但不知怎麼的,我就是不行。這樣的尷尬,雖然不是頭一回,這次後果不同。她說話了,語調挺溫柔的:
「呃, 我們以後不要了,好不好?」
那以後,不但那個沒有了,全稱也沒有了,只剩下「呃」或者「喂」。
房間布置的調整,是那事件發生之後,不到一個月的事。所以等了這麼久,可能怕我惱羞成怒吧,我想。
其實,很多事情,早就矛盾著了。
我打鼾,她難以入睡。年紀越大,鼾聲越雷鳴震耳,有時候,忽然斷氣,聽的人,更緊張,以為回不來了,又滾動起來。
電視上賣一種防鼾裝置,或塞進喉嚨,或夾在鼻樑,我堅決拒絕,她只好帶耳塞,因此,每天睡覺,不免憤憤。
我習慣睡前看一小時左右閒書,她愛看老電影。有個頻道,專放三○到五○年代的電影,不但有專家介紹電影拍攝的背景,明星趣聞軼事,而且,一放就是一整套,沒任何廣告。據說是CNN創辦人的德政,或者是他離婚前由珍芳達的枕邊細語促成,也未可知。我有時跟著看上一、兩套,但幾十年的老習慣,改不了,看完電影熄燈,總覺若有所失。她看電影我看書,這矛盾最後只得靠耳機解決。然而,始終不算圓滿,看電影的不喜歡燈光,看書的又不能沒有。
更大的矛盾是,碰上NBA決賽、NFL超級盃或MLB世界系列賽,兩人爭搶遙控器,便往往鬧到幾乎翻臉。這矛盾,當然只好靠多買一部電視機,一人一套耳機,暫時相安無事。
日子久了,不免覺得,你那麽唉聲歎氣,我這麽大呼小叫,彼此都嫌對方神經病!
自從彼此以「呃」、「喂」相稱,反而平安無事。房間布置的調整,當然也就順理成章了。
新秩序無端成就了一種風調雨順的況味,雖然始料未及,卻有點「就這樣終老也無妨」的感覺。
有選擇的記憶繼續追蹤。
那是我們的初夜。
剛至房中,有一股細細的甜香,便覺眼餳骨軟。壁上有唐伯虎〈海棠春睡圖〉,兩邊有秦太虛寫的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案上有武則天鏡室的寶鏡,趙飛燕立著舞的金盤,盤內有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公主于含章殿下臥的寶榻,懸的是同昌公主製的連珠帳。展開西施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
一接觸她的身體,我便洩了。
然而,我們慢慢適應彼此的身體。關鍵是「慢慢」。彷彿孤獨地走進山林,正覺走投無路,忽然峰迴路轉,一片新天地,展現在陽光燦爛的腳下。最難忘是第一個結婚週年的晚上,從來沒有的強大,把我推向高峰,在她第三次高潮的剎那,我的身體幾乎敏感地觸知,在她最深最深的內裡,有一個結晶形成。
九個月之後,大女兒誕生,取名「晶晶」。
接下去,小兒子來了,用了三個石頭疊起來的字,叫磊磊。
再接下去,我們之間,也是慢慢,一段時間不見,又一段時間消失,現在,記憶是最好的編輯,我們的整部歷史,變成了兒女年齡的編年體,或者,晶晶或磊磊的紀事本末體,我們之間,曾經特殊過的那些點點滴滴,漸漸稀釋,可有可無了,如今,除了兒女,什麼都沒有了。然而,也成就了美滿。
只有那晚,是個例外。恍惚又一次回到了太虛幻境。
那種突如其來的、夢想回到年輕時代的感覺,實在毛骨悚然。
所以,聽到她說「以後不要了」,我竟然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臥室的布置安排,卻不能如此等閒視之。每天要在這裡過八、九上十個小時,美感、舒適之外,還要情理兼顧。她的床頭燈她挑,我的我挑,枕頭、被子、毛毯,都得適合自己口味,更重要的是床墊,她喜歡軟,我要求硬,到了這把年紀,高科技的那些品牌,都一一研究過,貴是貴,花多少都無所謂了。
我躺在我的床上,斜對面,她躺在她的床上,以自己最舒服的姿勢,各幹各的。
她看完電影,熄燈,嘆了一口氣,好像說:終於可以休息了。
我合上書,熄燈,黑暗裡,瞪大眼睛。
有月光,睡夢顔色的月光,流進房間。
精挑細選的記憶,全部凝結,在博物館的陳列櫃裡。
這樣的月光裡,只留著當下。
眼光所及。
她看見一隻黑色的四腳大蜘蛛,又乾又廋又硬,翻身仰天,躺在潮水急遽湧來的沙灘上。
我看見一隻又肥又嫩又白的母雞,去了毛,煮熟了,盛在大盤子裡面,擺在祭壇神主牌位的前面。
當下就是永恆。
二○一三年六月七日 初稿
六月十二日 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