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封信
裝馬鈴薯的麻布袋
你為什麼不偶爾去個你從來不會去的酒吧,去聽聽你從來沒聽過的音樂?難道你已經老到不能再接受新的東西?還是說,你已經定型,而更糟的是,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已經定型得不能動彈?
MM:
在德國兩個星期的假,我完全沉浸在「家」的感覺裡。「回家」的感覺真好。
這次回家,一進門就發現玄關處掛了兩張很大的新畫,都是油畫。一張畫的是飛在空中的天使,下面是典型的地獄圖像。另一張,是瑪麗亞懷裡抱著嬰兒耶穌。還有呢,客廳柱子上釘著一個木雕天使。
在我的印象裡,這個家還從來不曾有過這麼多宗教的痕跡。我是在一個非宗教、「自由」氣氛濃厚的環境裡成長的人。
我問老爸,「你怎麼了?女朋友把你變教徒了是不是?」你也知道,他的女友碧麗是每週上教堂、飯前要祈禱的那一種。他就用他一貫不正經的方式回說,他要訪客知道他和「魔鬼」共處──他是天使,我和弟弟飛力普是「魔鬼」。我當然回擊,說我覺得他才是我們的「地獄」呢。
他不會給我真正的答案,但是我覺得我知道答案是什麼:我爸和我有一個根本差異,就是品味不同。他喜歡古典的東西。我還記得我們一起去看過一個雕刻展,展出的全部是宗教藝術。我覺得無聊得要死,他卻看得津津有味。
前幾天,一個想進柏林設計學院的朋友來找我。因為要申請學校,所以她要準備一些作品。我們就到老城裡去逛。她帶著相機,一路拍照。好玩的是,我以為她會拍我們這個有名的古鎮的教堂啦、古堡啦,但是整個下午她拍的卻竟然都是電線桿、地下水道的人孔鐵蓋,或者停車場的水泥地面。
幾天以後,我到她家去看完成品:在一個黑色的大紙箱上貼著三張照片,照片上是三個不同的角度去看電線桿,然後有一條紅絲線輾轉纏綿繞著電線桿,最後浮現一個歪歪斜斜的字:
「Modernity」
好,MM,你告訴我:你的品味是什麼?
我坐在電腦前給你寫信,一面聽音樂。你看見的我是這樣的:穿著牛仔褲,一件紅色的Polo襯衫,腳上是暗紅色的跑步鞋。鞋子和上衣是暗暗諧調的。衣服褲子都有點寬鬆感,因為今天是懶洋洋的週末。兩個好朋友正廚房裡做晚飯,在這之前,我們在陽台上曬太陽。早上起床的時候,就知道今天是個寬鬆舒適的日子,所以挑選的衣服,就是寬鬆舒適的衣服。
早上起床以後,我大概需要總共半小時來打理自己,其中大概十分鐘花在浴室裡,二十分鐘花在衣服的考量上。
然後我們來看看你:你大概也需要半小時,但是我猜剛好相反,你需要二十分鐘在浴室裡洗頭洗臉擦乳液什麼的,但是只花十分鐘穿衣服。
作家媽媽,你是這樣的沒錯吧?
還有買衣服。你的衣櫥滿滿的,我的衣櫥卻很空──跟你的比起來。這是因為我們的購買行為很不一樣。你買衣服是隨興所至的,走在路上你看見哪一件喜歡就買下來,買回家以後很可能永遠不穿它。我跟你相反,MM,我「深思熟慮」怎麼穿怎麼配,然後在完全清楚自己缺什麼的時候,才去尋找那特定的某一件衣服。結果呢,我們花在衣物上的錢和時間其實是一樣的,差別在於,我的是專注精選的(而且比你的通常好看一百倍),你穿衣服,哈,有時候我覺得,你就是披上一個裝馬鈴薯的麻布袋或者蓋上一條地毯,那美學效果也差不多!
兩個月前,老爸到香港來看我。頭一個晚上他就帶我去他最喜歡的香港酒吧,叫「Ned Keely’s Last Stand」。家具全是厚重的木頭,空間很小,幾個老外坐在那兒喝啤酒。中間小小的舞台上堆滿了樂器,很擁擠,好像只要有一個人不小心撞倒一件樂器,整堆樂器就會垮下來。晚上十點半,樂團開始演奏,是Dixieland爵士樂,人漸漸多起來,塞滿了酒吧。老爸有點陶醉說,這酒吧使他回憶「老時光」。
第二天,輪到我帶他去「我的酒吧」了。我選擇的是「酷名昭彰」的「Dragon-I」。哎,好像是前晚Ned Keely’s的反面版:沒有老舊的木頭,桌面是純黑的設計,椅子有猩紅的軟墊,天花板垂下來畫著龍的燈籠。沒有爵士樂團表演,倒是有一個DJ在那理玩唱盤,轉出Hip Hop和R&B音樂。前一晚我們喝大杯啤酒,在這裡,我們喝馬丁尼和琴酒雞尾酒。滿滿是年輕人,我注意到,老爸確實顯得有點不自在。
你現在大概已經猜到我到底想說什麼了吧?老媽,我丟兩個問題給你接招:第一,請問為什麼我們的「品味」如此不同?是因為我們分屬不同世代?還是因為我們來自不同文化?或者,有沒有階級因素呢?
第二個問題比較關鍵,就是,老媽,你為什麼不去了解我的世代或者文化或者「階級」的品味世界呢?你的穿衣哲學、老爸的宗教美學和他的懷舊酒吧,都不是我的調調,但我也還可以欣賞。我願意去博物館看雕刻展,偶爾去懷舊酒吧坐一會兒也覺得不壞,我可以穿很「牛津」味的衣著,也可以穿最隨意的肥褲子和帶帽套頭運動衣,我也不討厭你聽的六○年代老歌。
那麼你為什麼不試試看進入我的現代、我的網路、我的世界呢?你為什麼不花點時間,好好思考「打扮」這件事,買點貴的,好的衣服來穿?你為什麼不偶爾去個你從來不會去的酒吧,去聽聽你從來沒聽過的音樂?難道你已經老到不能再接受新的東西?還是說,你已經定型,而更糟的是,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已經定型得不能動彈?
2006.8.19
◇第二十六封信
孩子,你喝哪瓶奶?
想到你的信把我描述得如此「不堪」,我低頭檢視一下自己:今天穿的是什麼?一件青煙色的棉布薄衫裙。直筒形的,假如你拿一個大塑膠袋,在上面剪出一個半圓,兩翼剪出兩個袖洞,就是了。
親愛的安德烈:
我對你的世界沒有興趣?什麼跟什麼呀!你不記得,為了理解為什麼你們聽Hip Hop音樂,我仔細聽了Hip Hop,而且是找到歌詞,對著歌詞細聽的。不但聽了正在流行的,還把八○年代前的也找出來聽,為的是了解這個樂種的發展過程。理解之後,才知道,原來Hip Hop來自一種抗議和批判精神,而且,好的詞,根本就進入了詩的境界。
中年父母的挫折,安德烈,可能多半來自於,他們正在成長的孩子不願意把門打開,讓他們進入自己的世界,而不是父母不願意進入。你不就嫌惡我「母愛」太多,電話太多嗎?
今天抵達台北。在開往陽明山回家的路上,買了一瓶兩公升的鮮奶。回到家,打開冰箱,發現麗沙阿姨知道我要回來,早一步填滿了冰箱,裡頭已經有一瓶兩公升的鮮奶。
現在我有兩瓶兩公升的鮮奶。仔細看一下保鮮日期,一瓶是今天到期,已經接近不新鮮了;另一瓶則是三天後。
你會從哪一瓶開始喝,安德烈?
一個青島的朋友跟我說過這個故事。人家送了他們一箱蘋果。打開一看,大部分新鮮青翠,有幾個卻已經開始變色。
我的青島朋友不經思索,伸手就去拿那快要腐壞的;她十七歲的兒子也不經思索就抓了一個最青翠的開始喀擦喀擦啃起來。他母親急急說,「唉呀,先吃壞的呀。壞的不吃,明天怕就不能吃了。」
兒子覺得母親很奇怪,說,「你從壞的吃起,到明天,那好的也逐變壞了,結果你就一路在追趕那壞的,你永遠在吃那不新鮮的蘋果。你為什麼不能就直接享受那最好的呢?」
朋友說,她聽了兒子的話,半壞的蘋果拿在手裡,站在那兒,一時說不出話來。
好吧,安德烈。現在我站在那打開的冰箱前面。請問,你會先喝哪一瓶牛奶?
我在陽台上坐下來,眺望台北盆地一片空濛。一隻老鷹,孤孤單單,在風裡忽上忽下,像一個少年獨自在玩滑板。我想,咦,何以聽不見他拍打翅膀的聲音?側耳細聽,知道是被滿山滿谷的蟬聲覆蓋了。夏天,陽明山被蟬的部隊占領。
想到你的信把我描述得如此「不堪」,我低頭檢視一下自己:今天穿的是什麼?一件青煙色的棉布薄衫裙。直筒形的,假如你拿一個大塑膠袋,在上面剪出一個半圓,兩翼剪出兩個袖洞,就是了。赤足。指甲沒有顏色,臉上沒有脂粉。身上沒有首飾;今天是個獨處的日子。
我出門的時候,是會「打扮」的,安德烈。不過衣服總是白色或黑色,看起來像是一個「極簡主義者」的行動宣示,但真正的原因是,一,我哪有可能把時間投擲在衣著和打扮的琢磨思考上?二,我可能在用所謂「極簡」美學來掩飾自己其實對「美」和「品味」缺乏心得,沒有成就。
大概在你進入十四歲左右的時候,我就發現,你穿衣服已經有了自己的風格和品味。你弟弟也是在他十四歲的時候,開始不再像「孩子」,而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種翩翩少年的衿持。我不說破,但是在一旁默默地欣賞。我驚訝,「成長」這東西多麼纖細、多麼複雜啊。誰都可以看見一個男孩子長高了,細細的鬍子冒出來了,聲音突然改變了,鼓鼓的孩兒臉頰被稜角線條取代,但是人們不注意到他眼裡的稚氣消失,一股英氣開始逼人;人們也不會發現,他的穿著、他的顧盼、他的自我,敏感得像女高音最高的一個音符旋繞在水晶玻璃上。他的領子豎起或翻下,他的牛仔褲皮帶繫在腰間的哪一個高度,他穿裇衫還是襯衫,襯衫尾紮進或露出……所有的細節都牽引著他的心的跳動。
而你我之間,安德烈,是有差距的;那個差距既是世代之差,也是文化之異,甚至是階級的分野。
曾跟你說過,你的母親是一個在「第三世界」長大的少女。我出生的一九五二年,台灣的平均國民所得不到兩百美元。集體匱乏之外,這少女還來自一個難民家庭,從中國流離遷徏,一貧如洗。一直到一九七○年,我才在家裡看見冰箱和電視機──因此阿姆斯壯一九六九年的登陸月球,這個十七歲的台灣少女是沒看見的。
台灣到一九六五年都是「美援」的救濟對象。「美援」,在這個台灣少女的記憶裡有三件東西:一是灑了金粉的聖誕卡,鄉村天主堂裡的美國神父會給你,上面有馬槽、嬰兒,還有肥胖可咬、長著翅膀的天使。二是鐵罐脫脂奶粉。三是麵粉麻布袋。機智的媽媽們把麻布袋裁剪成孩子們的上衣和短褲。於是你看見大大小小的孩子們穿著麵粉麻布袋裇衫,胸前還印著兩隻大手緊握,寫著:「中美合作,二十公斤」。
不是「馬鈴薯麻布袋」,安德烈,你的母親是「麵粉麻布袋」的一代。
除了麵粉袋裇衫,十八歲以前我基本上只穿過學校制服。別以為是英國學校那種表達身分和地位的校服,有領帶和皮鞋。我們穿著白衣黑裙(你可知道我的「極簡美學」的原始來處了吧?)裙長超過膝蓋,要受罰;髮長超過耳根,要受罰。我的兄弟們穿的是卡其褲和白上衣,頭上頂著軍警的大盤帽,帽子裡是剃得發青的頭。外國人來台灣,嚇一跳,以為台灣滿街都是士兵和警察,是個警察國家;他們不知道,那是學生。
你會說,可是這些和「貧窮」沒什麼關係。是的,這種美學的單調和品味的統一,和貧窮的關係少,和威權政治的關係大。但是我想告訴你的是,當威權政治和貧窮一起灑下天羅大網地把你罩住的時候,品味,很難有空間。
因為,請問品味是什麼?它不就是細緻的分辨、性格的突出,以及獨立個體的呈現嗎?每一件,都正好是貧窮所吝嗇給你的,也是威權政治所剝奪於你的。
安德烈,你是否開始覺得這樣成長的母親挺「可憐」的?那你就錯啦。在過去給你的信裡曾經提到,貧窮使得我缺少對於物質的敏感和賞玩能力,但是卻加深了我對於弱者的理解和同情。威權統治也減低了我的個人創造力,但是卻磨細了我對權力本質的認識而使我對於自由的信仰更加堅定,可能也使我更加勇敢,因為我知道失去自由意味著什麼。
過去,是我們必須「概括承受」的過去,是什麼?你所成長的國家,人均收入是三萬五百七十九美元;培育你的是一個民主開放、文化多元的社會;你的父母都有博士學位(儘管「博士」可能是一百分的笨蛋或流氓);你屬於那種還不到十五歲就已經走過半個地球的「國際人」;你簡直就是一個被太好的環境寵壞的現代王子。品味,太容易了吧?
但是,你能回答這個問題嗎:如果這太好的環境賦予了你美感和品味,那麼它剝奪了你些什麼?你的一代,是否其實有另一種的「貧窮」?
2006.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