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張默,水汪汪的晚霞水汪汪的晨曦
蕭蕭
八十五歲的張默先生(一九三一——)要出版他的最新詩集,包括新世紀之初他所寫的〈無為詩帖〉(二○○○),其後的〈時間水沫小札〉(二○○六)、〈為建築揮毫〉(二○○八),以至於二○一四年的創作,十五年合計八十七首作品,命名為《水汪汪的晚霞》。他戲稱這可能是今生最末一本詩集,但看看他這兩年的產出,誰敢說,未來的某一年,張默不會鑽出另一個藝術成品?
一、水汪汪與氣霍霍
這兩年,張默以毛筆抄謄一九五○——二○一三詩人代表作的﹝台灣現代詩長卷﹞(長十公尺、高四十五公分)十卷送交國家圖書館珍藏,另有長三公尺、高四十五公分的台灣新詩卷軸兩百卷送存《文訊》雜誌社,所抄謄之作是他主編設計的《新詩三百首》(九歌版)篇數的兩倍多,工程浩大,耗時費力,有如愚公移山,張默雖跟愚公一樣年近九十,但上帝沒有賜給他大力神夸娥氏二子協助,張默獨立完成了,令詩壇驚嘆,後來這些作品由九歌出版社集結成書,成為台灣首部新詩手抄書:《台灣現代詩手抄本》(一九五○——二○一三),概分「創世紀同仁卷」(從洛夫到楊寒六十一家)、「創世紀摯友卷」(從覃子豪到陳允元七十六家)、「年度詩選編委卷」(從蕭蕭到白靈十家)、「現代女詩人卷」(從陳秀喜到林禹瑄三十九家),繕寫四代詩人一百八十六家,六百三十餘首詩作。墨黑的勒、努、掠、磔筆法與磚紅的閒章,正應了台灣俗話「紅美,黑大器」,相間有序,為台灣新詩添了錦、上了繡。
相對於此,明道大學為他出版的《生命意象霍霍湧動—八十四歲的張默‧六十歲的創世紀》(二○一四)詩畫聯展的經摺本,就顯得簡而微了!不過,卻又呈現張默水墨另一種「精而美」的戲耍趣味。
這種戲耍趣味,還要欣賞《戲仿現代名詩百帖》(九歌,二○一四)這本書,這是張默近兩年另一個別出心裁的新點子創作,戲仿或稱諧擬(parody),在張默之前就有孟樊(陳俊榮,一九五九—)出版《戲擬詩》(秀威資訊,二○○一),孟樊認為:戲仿的原意是「在旁邊唱的歌」(a song sung beside),亦即對一首嚴肅的詩所做的滑稽式的模仿(《聯合報副刊》,二○一四年十二月六日)。戲仿,雖然說亞里斯多德的《詩學》中即已提及,但要到後現代主義興盛期加強「戲」與「諧」的部分才成為大家仿擬的顯學,以一個歸屬於超現實主義的前世代詩人,張默竟也粉墨登場,不僅在旁邊唱歌,更以這種戲仿諧擬進入「主場」,這不正是一種聲氣霍霍的生命意象?
二○一○年張默初登八十,我們即以「生命意象的霍霍湧動」為主軸,為張默先生舉辦學術研討會,這霍霍之氣暨顯現為他詩中的聲律,更是他生命活力旺盛的徵象,虎虎可以生風,霍霍必然成勢,張默其人其詩,再沒有更恰適的詞語可以形容了?
所以,這次晚年之作《水汪汪的晚霞》,雖以晚霞為名,卻非暮色、黃昏之黯沉。不僅霞光萬丈可期,更多了水汪汪的潤澤,彷彿朝陽、晨曦那種可吹可彈的韌力,Q 彈有勁!
二、無為的翅膀與無為的詩
《水汪汪的晚霞》最頭前的一輯是〈無為的翅膀〉,是這冊詩集寫作最早的作品,原名〈無為詩帖〉,完成於二○○○年。張默是安徽無為人,整輯作品是鄉人、鄉物、鄉事的追懷與感思,張默的原意或許在表達自己從家鄉無為振翅起飛,但在讀者的欣賞裡,無為的翅膀可能是「自在飛翔」的隱喻,這種誤讀無損於對張默作品的體認,甚至於因為這種誤讀而更能放開胸懷,隨著張默無來由的旋律、不規矩的句法、隨興的振幅而滑而翔。無為,張默的出生地,竟然也是張默「詩」的出生地。
試看這些詩題:
天窗,莊周的蛺蝶
簑衣,腳趾讀著
磨墨,步履遲遲
水車,一格格春天
土地廟,矮矮的燈海
那一句不是橫空而來?
好像詩人不曾施加任何作為,一蹦就蹦了出來。
仿照他的《戲仿現代名詩百帖》,我這篇推薦文的題目就定為:〈張默,水汪汪的晚霞水汪汪的晨曦〉,不就是從首輯作品的詩題得到靈感,在詼諧有趣之中,點出了張默晚景之作卻又充滿朝陽的活力?不過,〈張默,水汪汪的晚霞水汪汪的晨曦〉,看似隨手捻來的無為之作,在我,原是有意、有為的,這樣的文題是「暗喻」的句型,我要說的是「張默(作品)是水汪汪的晚霞,卻也是水汪汪的晨曦」,兩層相對的暗喻,矛盾的存在,可能直指張默詩的直白內涵。若是,張默的詩題真是無為而為嗎?
這冊詩集的末輯輯名是〈詩‧發芽變奏〉,試看這些詩題:
詩.張開海藻般柔柔的翅膀
詩.喋喋不休的獨步
詩.別癡心玄想,拐杖會扛起你
詩.發芽與變奏同遊
詩.重量以及騷味
他們採取與首輯相同的造型,卻是以詩說詩,整整一輯是張默詩觀的總集合,無來由的集合。
所以,這部詩集的首末二輯,以相同句型的詩題,作著首尾的呼應,張默有意還是無意地暗示著我們:無為地從自己的故鄉振翅起飛吧!要降就降落在毫無心機、不必作為的詩的草原。或者,草原之外。
是耶?非耶?無為的翅膀、無為的詩,為而無為的張默。
三、為建築揮毫也為時間定錨
《水汪汪的晚霞》其他各輯的詩作,可以用輯六〈時間水沫小札〉的編輯方式加以解析。輯六暨以水沫小札為名,詩作都在三行、五行之數,約略是詩壇習稱的小詩。張默曾出版《張默小詩帖》,編輯小詩選,揭示他對小詩的立場:「一首小詩,是一個玲瓏剔透的宇宙;一首小詩,是一片茂林修竹的風景;一首小詩,是一幅氣韻生動的素描;一首小詩,是一抹隱隱約約的水聲。」因此,《水汪汪的晚霞》也以小詩篇章居多。
〈時間水沫小札〉分寫二題,一是為建築揮毫,共十一帖,每帖五行,詩後附記:二○○八年六月九日,《中國時報》曾刊出一系列全版房屋圖樣,係海內外建築名家設計,令人動容,故以詩誌之。換句話說,這十一帖作品是為建築設計圖而寫,眼中有實物,心中起漣漪,將眼前的實景實物幻化為濃密多雲的情意,如〈水墨狂草—題台灣劉育東建築設計圖〉:
一種稀有的火焰
一種帥氣的一撇
一種典雅的韻味
一種彎曲的上升
它,悄悄刀削一方方,不言不語的泥土
相同的句型,竟有不同面向的發展;四個相似的句子之後,突然升起一句愕然的相異刀削句;是水墨單純的黑白,卻見無可捉摸的狂草亂舞。不離於張,也不棄於默,既默且張,已張卻默。張默的詩,詭異的組合,矛盾的和諧,歡喜偶遇,隨處可見。
這種為實景實物而寫的詩,如輯三〈阿里山獨白〉,為具象的和南寺、溪頭、太魯閣、阿里山、九曲溪、草千里、泰姬瑪哈陵,創作嘩啦啦的詩句。又如輯四〈群山不翼而飛〉,是為石濤的水墨小品、楊柏林的銅雕、徐瑞的畫作、楚戈的繩結、程逸仁的陶藝、阿爾普的雕塑而寫,要我們從往昔跌落的歲月輕巧撿拾初生時稚嫩的側影(張默〈打哈欠的貝殼〉詩句)。
〈時間水沫小札〉輯中的另一題,就是從八十六首挑揀出二十首的〈時間水沫小札〉,全是三行小詩,為抽象的「時間」造像、定錨。多少年後,說到「時間」,說不定我們就會歌詠出張默的詩句:「一輛,滿載時間的手推車/靜靜在落葉繽紛的大地,播種/莫非,那是鄭板橋酒後最得意的狂草」。——同時我們也會發現:狂草,出現在〈水墨狂草—題台灣劉育東建築設計圖〉的實景閱覽,也出現在〈時間水沫小札〉的抽象書寫;狂草,竟然在張默的詩中出入於「虛實」之間,「動靜」自如,蔚為張默得意的藝術;狂草的野放,或許是張默心中猛烈衝撞的那頭藝術,即使八十五歲,仍然在尋找生命的原野,開朗闊大,橫無際涯。
這種「狂草」似的作品,包括微型的輯三〈夢想的立方〉、常態的輯五〈為月光打鼓〉。
輯三〈夢想的立方〉,類近於水墨小品,是將人類的夢「立體化」,如:
它的面貌似誰
為何常常躲在我的腦海
遠眺以及潑墨
哦!夢著火了
它,燒掉了我半截
詩的翅膀
擷取心靈的一點悸動,輕輕點化,著墨不須多,而境界全出。
輯五〈為月光打鼓〉,則是蒼蒼白髮的張默,兀自獨坐時自我的冥想、探索與觸摸,試讀〈不堪堅持的赤裸〉這樣開始:「不熟悉黑暗走路的姿勢/卻逕自大張旗鼓的跳躍/不體現漢字爬行的速度/卻喜臨摹張瑞圖的狂草」,這一輯詩或者說張默這一生的詩,彷彿就從這裡開始他狂草般的衝刺。所以,放棄理路、規矩和藩籬,才能進入張默的詩中,甚至於不要顧忌張默臨老小小的警惕:
請千萬千萬不要再撫觸
我那滿罈搖不動的,難以詮釋的,悠悠千載之惆悵
二○一五年立春後,寫於明道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