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Envisage 時 • 空• 情 • 景
通常劇本的字裡行間會隱藏諸多視覺元素,
形成串聯場景時、空情境的意象,與角色內在情感和外在樣貌的想像。
有個單字"Envisage",可能縁自法文,
有「設想」、「想像」、「正視」、「面對」、「觀察」、「展望」之意。
法文的"visage"是「臉」,也就是要貼近臉、深邃體察。
熟讀劇本是設計的首要,字裡行間的賦、比、興,常是形成視覺意象的開端。
「深度是隱藏的,深度在那裡?深度就在表面!」(卡爾維諾説的!)
文字的表面藏有深度,所以得仔細貼近,好好觀察、想像。
在拿到劇本的那一刻,可以有一百種身分去面對!
想像自己是導演,如何呈現《刺客 聶隱娘》的世界?
設想自己是美術,如何顯現劇本中各種視覺元素所串聯起來的時空?
又假使自己是演員,如何進入劇情的意境之中?
又或者自己是製片?該如何將資金花在刀口上?
如果那個「自己」是觀眾呢?如何讓觀賞者進入電影的視覺氛圍之中?
《刺客 聶隱娘》,改編自唐代裴鉶的傳奇小說。
故事述說一個聰慧、或許帶點亞斯伯格傾向的女孩「隱娘」,
自幼被道姑帶走,歷經不同層次的劍術磨練,成為武藝絕倫的刺客。
可是這個武功絕倫的殺手,卻無法殺人!
為何下不了手?是故事動人之所在。
導演與編劇在故事裡安排「青鸞舞鏡」的隱喻:
罽賓國王得一青鸞,三年,不曾鳴啼!
夫人建言:「青鸞見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
王從其言,懸鏡於前,不料青鸞見影中同類,竟終宵長嗚、奮舞而絕!
如此淒麗的故事,以回憶呈現,
透過「嘉誠公主」撫琴、娓娓道來,說予一旁小隱娘聽。
唐中葉,安史亂後,藩鎮崛起,
朝廷以聯姻手段安撫並監視地方勢力,
嘉誠公主在此背景下,嫁給魏博藩主田緒。
幼時的隱娘甚獲嘉誠喜愛,常隨聶母入使府內院,
聶母是嘉誠的錄事官,父親則是掌管魏博軍紀的都虞侯。
嘉誠贈玉玦,本屬意將隱娘許配給繼子「田季安」,
無奈情勢丕變,原本青梅竹馬的表兄妹被迫分離;
田季安被安排與另一軍事陣營—洺州刺史「元誼」的女兒結盟;
隱娘則隨道姑離去,被訓練成專門暗殺獨夫的刺客。
刺客的中心思想是:「殺一獨夫能救千百人」。
劇中隱娘、季安二人再度照面,已是十年後。
田季安妻妾成群、在權謀算計的環境中,變成性格專斷易怒的藩主;
而隱娘則是神秘的黑衣刺客,奉道姑之命,回魏博暗殺他。
道姑的用意在於了斷她的塵縁,
所以隱娘回魏博後,潛入胡姬房內、先奉還當初訂親信物「玉玦」,
此舉意謂先斬斷前緣、再取田季安性命!
這是電影的開端,劇中主要角色的命運都似青鸞般孤獨而決絕。
觀賞者要面對的情境就是「青鸞舞鏡」的孤鳥世界,
懸鏡照映,隱娘得正視眼前渾沌的局勢,看清自身的處境、
也觀照內心情感:一個人,沒有同類,一個自我覺知的歷程。
對一個設計者而言,
在面對美術/服裝的包羅萬象的視覺考究時,除熟讀劇本、適度與導演溝外,
勘景與資料搜集是設計很必然的過程,一個探索未知之境、沉澱思緖的歷程。
勘景的目的則是探尋最適合劇本時、空、情、景開展的視野與風景。
聶隱娘的「勘景」足跡廣闊,遍及台灣,日本奈良、京都、姬路,
中國湖北大九湖、小九湖、利川、神農架、武當山、內蒙…
在台灣,新北、宜蘭、花東附近的山林荒野,劇組幾乎踏遍,
最後選定宜蘭「九寮溪」拍攝磨鏡少年林中救父,與隱娘初次相遇;
宜蘭「棲蘭山」拍攝隱娘與道姑的最後訣別。
本來拍攝古裝戲,無法很即興地隨勘隨拍,但往往侯導是不理的,
當下決定要拍,大隊人馬即刻開拔前往,湖北 大九湖即是一例,
攝製組在大九湖拍攝月餘、無數個清晨都是被凍醒,
那裡的山形地貌絕美,高山湖泊的地表植披極為罕見,
景緻幽野清逸宛如置身桃花源。
侯導比任何人都能吃苦,不理拍攝條件成熟與否,
清晨即起待機拍攝,天濛濛亮,
高地湖面放光,白煙水霧繚繞、緩緩漂浮流動,
荒野大地、草木末稍結著一層透霜薄𣲙;
晨曦中、野林內,精精兒登場,與聶隱娘展開一場世紀對決,
可惜沒派上用場,七個月後內蒙的白樺林內、兩大高手"再次"對峙,重拍!
2010年那段在奈良開鏡,名為「試拍」,實則是劇組用心籌備的「平安時光」,磨鏡少年在林間解救隱娘的父親(宜蘭九寮溪),
來到一處宛如桃花源的山村療傷(湖北大九湖、小九湖),
旅途中,郊野暫歇(湖北利川),隱娘問起少年胸前古鏡來歷,
於是少年悠悠憶往、訴說來唐土之前的往日情懷…(古日本奈良平安時代)
與妻初相遇的湖畔(若草山)、至妻家訪婚(等彌神社)、
隨遣唐船出發前、至海龍王寺祈福(平安時代就是遠遊者祈求平安之寺)、
妻為少年鶯舞於庭,妻家以雅樂伴奏(等彌神社)、
臨別前與妻對飲、妻贈傳家古鏡(京都松竹片厰外搭內景)、
懷想妻子生產過程與小孩是否安然成長(京都松竹片厰)…
在坎城的世界首映版,上述這一整段從未入鏡,
只是少年説予隱娘聽,觀眾只能用想像的。
不知將來日本發行版本會不會再剪接入鏡?
此類存在劇本之中的情節、拍過而不用的畫面不勝枚舉,
幾乎每個主要角色所拍過的彼此情感交集畫面,
都能獨立剪出一段很好看的畫外故事。
當然侯導選擇的是隱而不明的情感基調。
大部分內景搭建在台北中影古城區,
侯導希望隨自然光拍攝,不喜棚內的晨昏顛倒!
所以內景外搭,二棟仿唐斗拱高台式建築,
考量台灣夏季多雨、人員安全等因素,故以實木搭建,
目前這二棟建物依舊屹立,從2012年至今,已挺過無數颱風!
一棟做為魏博節度使府的內院廂房、議事、宴會…等十多個內景空間。
另一棟做為與聶府、田興府、空空兒房相關的內景:
閣樓上隱娘房,樓下聶府正廳、之後轉換為隱娘返家後浄身沐浴之處,
中間又轉為拍攝田興府—中風痺於內堂針灸,
最後又轉成空空兒施小紙人法術的煉丹房…
影像裡,只要是內景,其實都是在這二個大空間轉場換景!
內景,陳設於一個多柱式、多開間式的仿唐斗拱木造空間𥚃,
依情節區隔出大、小不一的環境,讓角色能自由活動其中;
也為了使攝影、燈光有充分的空間攝録,所以將每一開間稍微放大加高,
後來每個空間又因運鏡、景深需求,以及讓演員能更從容自在地生活其間,
所以空間格局皆加深加寛,氣勢更顯輝宏。
我想侯導原本幻想的是二座內外兼美、富麗堂皇的御邸,
但因考量經費,省去外觀瓦、簷,將經費挪至內景陳設,
另外也因結構安全考量,減輕大棟木結構載體的承重。
在唐代,不管是「漢化胡人」或「胡化漢人」(編劇鍾阿城提出的概念),
唐人仍舊保有部分遊牧民族以帷帳區隔室內空間的風尚,
所以在設計時,選擇將內部斗拱木結構搭實,
以各式屏門、窗扇、帳幔、捲簾、紗簾、紗帳、垂簾…,
並綴以各式紗帳、屏風、屏門彩繪去鋪陳內部空間。
大、小道具、飾品的選擇亦受孟暉著作《花間十六聲》多所啟迪
(原是作家房慧真引介),
小道具很多是旅行烏茲別克及日本、韓國購買;
許多大形動物造型燭台、多層次的猴子高台油燈在北京訂製,
腊燭都是美術組同事買蠟油仿古色自製。
各式大榻、榻椅、側榻、案、几等家具大多是在台灣請木工師傅以實木訂做,
也有一部分在北京訂購運送返台陳設。
我非常喜歡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尤其是達文西與拉斐爾的畫作,
人物畫與背景通常細膩豐富,層層堆曡的色彩與肌理,
貼近觀看畫像背景,色澤與層次多樣的山河田園(例如知名的蒙娜麗莎畫像),
那是藝術人文達到頂峯才會顯現的氣勢;
觀賞故宮唐、五代畫作,也有此種盛世的細節與色調,
其中《秋林群鹿圖》、與《丹楓吻鹿圖》,雖是五代畫作,其色澤層次多彩,
紅橘幽藍對比細膩,想必前朝唐風亦是如此,
這二幅畫作給予室內屏風彩繪諸多靈感,其中鹿的意象姿態,
在設計上給予諸多動物的聯想,唐人愛動物,
馬、鷹、豹、虎、獅、猴、狼、孔雀、白鶴等…
所以也選擇將各種動物姿態彩繪於木屏門、紗帳之上,有時隱涵角色性格、
有時彰顯氣勢、或華麗氛圍、或是呈現某種無以名之的視覺色調…
唐人亦愛花草植物,在角色的生活空間裡,
選擇將各式花草擺設在不同動物造型的花器上,
辜且不論唐代是否有此花色、花草,
有時是取其色擇、有時花色、花影、花香在燭光的映照下、
能讓室內空間多一層鮮活敞亮的層次感。
另外花與人,或多或少,有某種隱晦的關聯性,
田元氏房,豔紅的孤挺花、象徵性格高傲強烈,
嘉誠居處的牡丹意象、有雍容華麗之感,
尤其白色牡丹,又多了一層清眀孤獨的意涵。
另外唐 張萱《搗練圖》、《虢國夫人遊春圖》,周昉《簪花仕女圖》等畫作,
在服裝、飾品、髪簪、髪式、妝容設計上助益良深,
無論是布料的紋樣、質感、仕女姿態或服裝樣式…細節華美,皆給予無限的想像。
總之,設計有時是很主觀,很直覺,很個人的…
在「設想」劇情中的時、空、情、景,
很多想法是來自平常涉獵的累積與沉澱。
而終究電影是導演的藝術,身為美術,在想像每一場戲的視覺氛圍時,
倘若以做菜來比喻拍電影,侯導是大廚,我負責備料,
職責是務必慎選食材、確保品質合宜正確,且契合大廚的需要,
因為這是做出佳餚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