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水中迸出許多美麗的花朵
——舒曼聯篇歌曲集《詩人之戀》
一八四O年是眾所週知舒曼(Robert Schumann, 1810-1856)的「歌曲之年」。這一年,三十一歲的舒曼與二十六歲的克拉拉在經過漫長、辛苦的戀愛旅程之後終於得締成連理。一八四O年九月十二日,克拉拉生日前兩天,在法庭的承認之下不管克拉拉父親的反對,這兩位戀人終於在萊比錫近郊的舒內佛德教堂結婚了。這幸福的婚姻之年引發了舒曼無窮的創作靈泉,使他的藝術生涯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期。在此之前,舒曼的創作大都只限於鋼琴曲而已,但在艱苦的愛情獲得勝利之後,他無法克制自己不把內心澎湃的熱情、狂喜都表現出來。「藝術歌曲」遂突然成為他表白自己的新媒介。在歌聲的旋律裡,他找到了一種比鋼琴更能表達他內心喜悅的訴說方式。在寫給克拉拉(當時還是他的未婚妻)的信中,他說:「哦克拉拉,寫歌是多麼幸福啊,我居然一直斷絕自己這種幸福!」狂熱的愛情之火使舒曼在一年之內接連創作了將近一百四十首歌曲,這不但是舒曼個人內心世界的鑑照,也是浪漫主義最珍貴的音樂果實。在這些歌裡,舒曼藉同時代浪漫詩人的詩作呈現、探索了人類內心最深邃的秘密,並驚人地展示了一個熱情天才汨汨不斷的創作才能。
對當時的作曲家而言,海涅(Heinrich Heine, 1797-1856)無疑是最令人嘆服心動的詩人了。他的詩生動地刻畫了諸般微妙的情感面貌:熱情與憂鬱,喜悅與沮喪,幻想與諷刺;他能喚起樸實無華的民歌以及古代敘事詩的興味,他也能寫作哀婉動人,深入人心的情歌;他能表達柔美、靜安的幸福感,他也能寫出痛苦的呼喊、真美的感召,或者諷刺、誇張的喜劇效果。而對於舒曼,海涅詩歌最吸引他的地方自然是那與他自身氣質相像的憂鬱、善感的一面:深沉的感情,浪漫、憂鬱的激情。然而,舒曼卻同樣能領會海涅尖刻的反諷,他詩中慣有的嘲戲與嚴肅並配。論者多謂舒曼是華格納之外最具文學修養的音樂家,我們只需檢視舒曼所譜的海涅詩歌——從抒情、聯篇的歌曲集作品24,作品48,直到那些傳奇詩與敘事詩,譬如作品45之3〈海濱黃昏〉,作品49之1〈兩個榴彈兵〉,作品49之2〈戰鬥的兄弟〉,作品53之3〈可憐的彼得〉,作品64之3〈悲劇〉以及作品57的《巴比倫王貝爾撒澤》——即可發現舒曼對多樣詩情體會之深。
作品48《詩人之戀》(Dichterliebe)譜自海涅詩集《歌之卷》(Buch der Lieder),這是海涅十八、九歲到三十歲的作品集,內容主要以他和兩位表妹的戀愛經緯為題材,描述青春的愛與苦惱。舒曼從其中的「抒情插曲」一輯中選出了十六首詩,譜成彷彿有情節可循的聯篇歌曲集,並且冠以標題「詩人之戀」。「詩人之戀」四字暗示我們:愛情主要是想像的遊戲,只是輕柔的夢的材料;但全篇中卻也包含了一些認命順從、孤寂悲傷的曲子,呈示了詩人命運黑暗的一面。在這一長串詩情與音樂緊密契合,完好如系列畫的歌曲集中,只有幾首因為它們的悲愴性或敘事詩的性格顯得有些與眾不同——這些譬如第十五首、第十六首——它們的題材負荷較龐大,因之表現的幅度也較其它首要大些。
第一首歌〈在可愛明麗的五月〉(Im wunderschönen Monat Mai)確定了全篇歌集浪漫、柔美的氣氛。純真、民謠風的旋律被織進一張纖巧、閃爍的柔美和聲的網裡;鋼琴部份奔馳的十六分音符音型刻繪出春日和風的細語;大調與小調交織如夏日蓊綠樹蔭下的光與影;曲子以未經解決的屬七和弦終結,予人以一種在永恆中消失的感覺。
一連串跟花有關的曲子維持著同樣的情調:第二首〈從我的淚水迸出許多美麗的花朵〉(Aus meinen Tränen spriessen viel blühende Blumen hervor)中熱情的訴說;第三首〈玫瑰,百合,鴿,太陽〉(Die Rose, die Lilie, die Taube, die Sonne)中愉悅的自語;第五首〈我要把靈魂浸入百合的花杯〉(Ich will meine Seele tauchen in den Kelch der Lilie hinein)中對於愛的曲調幸福的回憶——伴之以鋼琴最弱的琶音;第八首〈如果小花們知道我的心受了多大的創傷〉(Und wüssten’s die Blumen, die Kleinen, wie tief verwundet mien Herz)中閃耀、顫動的音樂效果,以及哀歌般在飄逝的鋼琴聲中溶失的第十二首〈明亮的夏天早晨我漫步於花園中〉(Am leuchtenden Sommermorgen Geh ich im Garten Herum)。
與這些歌曲形成對比的是一些簡單而未經修飾的曲子,在這些曲子中感情未經詩的比喻,直接地被傾瀉出。第四首〈當我凝視你的眼睛〉(Wenn ich in deine Augen seh)是內心寧謐的愛的宣告;第十首〈當我聽到那首我愛人唱過的歌〉則是以小調寫成的自抑的悲嘆;第十三首〈我在夢中哭泣了〉(Ich hab im Traum geweinet)是陰森森的幻象,流動的旋律在此被分解成僅如誇張的言語,在幾個零星陰暗的和弦伴奏下空無地流逝,而第十四首〈每夜我在夢中見到你〉(Allnächtlich im Traume she ich dich)則是一首淡淡的、憂鬱的牧歌。
第六首〈在聖河萊茵潾潾的波光中〉(Im Rhein, im heiligen Strome)與第七首〈我毫無怨恨〉(Ich grolle nicht)是非常強有力的對照:一個是和祥的聖母般的光輝,一個卻是「沒有光能穿透」的毒蛇般的黑夜。
在第九首〈笛聲,琴聲多悠揚〉(Das ist ein Flöten und Geigen)中,舒曼用尖銳的不協和音描繪歌中人的內心衝突:被拒絕的失戀者在他愛人的婚宴上聽著樂師彈奏舞蹈的音樂,鋼琴部分以華爾滋節拍不斷循環的十二分音符音形表現婚禮中團團轉的喜氣,這音樂最後卻化作一陣絕望的波浪湧上失戀者的心頭,逐漸地逸入死寂。這是用鋼琴與人聲表現戲劇性張力的一個成功的例子。
另一首尖誚、幽默的曲子是第十一首〈一個男孩愛上了一個女孩〉(Ein Jüngling liebt ein Mädchen),這首曲子裡低音旋律小丑般滑稽的跳動造成了一種怪誕的效果。
在倒數第二首(第十五首)〈自古老的童話故事裡一隻白色的手伸出來招喊〉(Aus alten Märchen winkt es hervor mit weisser Hand)中,我們看到一切浪漫的玄思、狂想終究得在現實的朝陽中化掉,因此詩人在最後一首(第十六首)歌〈那些古老邪惡的歌謠〉(Die alten, bösen Lieder)中說出了他最後的話語:他希望找到一隻大棺材,把所有的他的愛與痛苦葬進大海裡!舒曼在此藉鋼琴奏出一段長而動人,充滿感情的收場白以結束全闕作品:愛情的甜蜜與痛苦縱然逝去,一股詩般沉靜、冥想的滿足感卻仍然存在。
在德國藝術歌曲史上,舒曼無疑是繼舒伯特後另一個偉大的高峯。但舒曼不只是在舒伯特豐富歌曲作品之後再添加幾曲的數量而已,他還為藝術歌曲的寫作開闢了一個新的局面。舒伯特以前的歐洲的歌曲對於伴奏都非常輕視,舒伯特注意到這一點,特別留心於人聲與鋼琴伴奏的平衡,因此使他的作品具有新的效果;而鋼琴家的舒曼比舒伯特更注重鋼琴伴奏,在他所寫的歌曲中鋼琴伴奏的部份往往比聲樂部份更加重要,強烈地暗示著歌曲的氣氛:他用切分法(syncopation),繫留法(suspension)及複音音樂的手法,使歌曲的伴奏能充分輔助歌詞的表現不足,又能獨立而自成一富於詩趣的鋼琴小品,舒曼最雄辯動人的旋律有許多就是在這些歌曲的前奏與尾奏中!此種對鋼琴伴奏的強調直接啟發了後來的沃爾夫(Hugo Wolf, 1860-1903),就此一意義而言,舒曼實在可以稱得上是一位承先啟後的歌曲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