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南方有蟲,名(虫敦)(虫禺),一名(虫則)蠋,又名青蚨。形似蟬而稍大,味辛美,可食。生子必依草葉,大如蠶子,取其子,母即飛來,不以遠近,雖潛取其子,母必知處。以母血塗錢八十一文,以子血塗錢八十一文。每市物,或先用母錢,或先用子錢,皆復飛歸。輪轉無已。故《淮南子術》以之還錢,名曰「青蚨」。
《搜神記.青蚨》
七月初,太陽熱燙燙燒上村子野草亂石,金生氣喘吁吁跑得累了,扶靠長滿苔蘚的墓碑,整張臉紅成猴山仔尻川,心臟像缺水的魚拍打胸腔。索性坐在墓碑上,手背抹拭額頭,伸出舌頭舔了舔流進嘴巴的汗水,還是渴,怎麼會比海水還要鹹呢。雜草中,一隻大螳螂悚悚瞪起一雙複眼,昂起前肢,板起軍人臉孔。金生用舌頭和手掌蒐集臉頰上的汗,混著口水集中嘴巴,對準大螳螂,噗一聲,噴出唾沫。大螳螂恍然震動,上半身陷進黏稠稠唾液之中。跪彎俯身,兩手聚攏成碗,身子變作一架噴射機疾速奔去。螳螂突然張翅竄飛。金生撲了空。原來這種鬼屁肉食性昆蟲那麼敏捷,雖然氣餒,卻沒有放棄,身子在破舊與新穎的墓地泉台上跳躍,踩上一個一個墓碑,踏上一抔一抔墳土,鑿起好幾個菱形彩色瓷磚,撞歪好幾根蠟燭。嘴中鼓滿唾液與汗液,在村子的公墓上不斷彈射子彈,目標從大螳螂變成枯木蝶、蟋蟀與金龜子,最後在泥巴路上踩扁一條崇尚裸體的蚯蚓。累壞了,罵自己蠢,什麼都沒抓到,索性躺在墓碑前瞇覷雙眼,看著火龍果般的太陽滾啊滾越過山峰,傾向西,黃昏了。他又吐了幾口口水,抹去臉上灰塵,拿著碎石子丟著蜘蛛網,望著笨蜘蛛在網子中來回攀爬以為捕獲獵物。路還剩下三分之一,站起身,回頭尋找整個下午捆綁於墓碑上的紅繩。往後望,復往前望,四周俱是墳墓,大的、小的、新的、舊的、信仰鬼神和信仰神愛世人基督的,草澤猖狂吞食墓碑,還有些老大公的死人骨頭耐不住濕冷出來曬日頭。明天再繼續找路吧。沿著下午設計的路線撤退,夏風清涼,一陣一陣吹乾被汗水浸濕的上衣,只要繼續完成剩餘的路線,便能在這次的路跑比賽中拔得頭籌,當然,可是得好好鍛鍊這兩條瘦得像木炭的雙腿。踩大步,哼唱〈墓仔埔也敢去〉,心情雀躍亂喊著啥人是恁爸?我就是恁爸,這馬欲下山過爐出巡囉。金生以猢猻大王的氣勢俯瞰山下,靠山靠海的小村莊完完整整展露眼前,好一塊貴寶地─有餘村。
生死簿:有餘村
東北海濱,溪澗從森林山谷肆意傾洩而下,水聲潺湲,很性格,很性感,很妖嬈。夏日風颱,大水巨龍吞石;冬日綿雨,小流圓潤吐珠。溪從上游的岩端土層滲出,款款流淌,彎彎迴旋,覆蓋大片林木,如同定期痙攣改變地貌河道,幾條溪流匯聚,東北拐、西南彎、西北扭、東南折,峰迴路轉水落石出,帶來豐饒土石,也帶來狹長型沖積平原。良久,良土成丘,良泥成田,良葉成蔬,逐漸有了人煙。吳沙進墾,番人退,再三進墾搶地。退至深山的番人即使在額頭以鐵針一刺一血,銘以王字,依舊無法抵擋冒險墾殖的唐山人。
第一城,頭圍,欄楯矗立,刺竹圍地,伐竹建屋,茨以茅,來往以春帆港為軸心輻射,圍界內逐漸興旺,一時往來旅者、商賈與羅漢腳攜來軟綿如春水的絲綢衣料,踏扁了用來當檻的中國福州杉和壓艙墊烏石。有餘村在頭圍城北側,小村臨海,兩百餘人,設有檳榔攤、仔店、賭博間、理髮鋪、棺材店、藥店、海產店等,各司其職各自運作。村內臨北靠山處有一口百年老井,不曾斷水,上頭覆蓋可以搬運挪移的厚實水泥板。陰雨小村以畚箕地形聚雨,不缺水,故老井之鑿有實用之外的緣由。
頭圍城初立,病瘟來襲,老弱婦孺死了大半無語問蒼天。
一日,智者白髮霜霜,留著拖地三尺的銀鬚乘風踏雲而來,望見悲傷的倖存者聚集柴禾,交疊死屍,引火焚燒,不禁仰天慨嘆。智者在火燒寮山洞內低頭閉目,左右合掌盤腿沉思,身影瞬間老駝。三尺銀鬚在洞內蔓生經絡,扎地抓土,吸水吮露,毒蛇蚊蚋無法近身。風吹草偃,不動如山,一個月後智者睜亮雙目,搖動筋骨,扭擺腰身,咳出一團漸次消散空中的猙獰晦氣。智者將藤蔓般的銀鬚捲在脖間、胸間與腰間。有餘村人大驚,聚攏之,尊尊敬敬肅肅穆穆尾隨其後。智者拄竹杖,行往青山,至山岰處倏然止步,以竹杖錐刺層層岩脈,厚石訇破,瞬間汩漫熱泉。智者說,在這鑿井、取水、植蔬,可抵疾病。智者從懷中掏出一把鈍刀,割去銀鬚,囑咐村人,井成之際將銀鬚丟入井內可護百年水脈。有餘村人低頭飲水,痛快沐浴潔身,再回頭時,智者已然隱匿蹤影化為天邊雲絮。
有餘村人感恩念德,將井取名為銀鬚井,初一十五定期供奉。災難日漸遠去,已經鮮少有人提起銀鬚井傳說。多年後曾有猴崽墜井,不死,鎮日哀號,探井尋獸卻是波瀾不驚只有倒影。還有一次,囡仔不小心掉進深井,救回來時心智瘋癲,關在媽祖廟內整整七天才去煞,好不容易才撿回一條小命。有餘村人意圖封井,卻又感念井水救命之恩,折衷之下,遂用厚重石板封住井口。
村人談起村莊,會依照語意、場景與對話而更動名稱:有魚村、友愚村、有雨村、有傴村、有腴村、友妤村等等。談到豐收時就用魚、餘、腴和漁的意象,談到氣候就用雨、雩等字,說性別年紀就用傴、妤、嫗等,其他的,還有欲望的欲、富裕的裕和遍插茱萸少一人的萸。村子東依太平洋,西靠竹筍香菇地瓜山,南北海濱往外延伸,不缺水、不缺蔬、不缺魚、不缺果,雖沒有豐饒的山羌、鼴鼠或山豬野味,不過菜葉肉食一樣不缺。早年,散居住家還會在芭蕉樹、香蕉樹、蓮霧樹、柚子樹、柑橘樹和金棗樹下飼養騰翅勃飛的放山雞,養幾條豬,牛倒是少的,不似頭圍城南部有大片汪汪水窪可供犁田。村人不忌口,牛肉、羊肉、雞肉、豬肉和魚肉都吃,吃得最多的是鴨和魚。頭圍城南端,水域寬廣,成群悍鴨或飛或浮於水面,自在且愜意。鴨長年在河濱沙岸活動,肉質彈牙,適宜製成鴨賞儲藏,過寒冬;料理時切成條狀,炒大蒜苗,加米酒和糖,最下飯。有餘村吃魚有規矩,講禮儀,魚珠交由長者下箸,不翻魚骨,翻了便代表沉船,筷子夾住魚骨尾端,騰起,一併夾起魚頭,大都由母者收拾骨頭上殘餘魚肉。
每年,村子都會盛大慶祝鬼月,甚至比過年熱鬧,從鬼門開、鬼月中到鬼門關短短一個月內舉辦二十幾個大小不一的節目與慶典,從家族祭拜到村莊舉辦集體祭祀,歌仔戲從《薛平貴與王寶釧》、《七俠五義》、《狸貓換太子》唱到《感天動地竇娥冤》,唱得村人聲淚俱下,餘音繞梁一唱三歎。從山鬼、猴子仙、魔神仔、石頭公祭到水鬼鰓族,銀紙燒給鬼妖,金紙燒給神佛,祈求土地公、土地婆千萬不要罹患老年癡呆,記得定時查勤,分劃畛域,東南西北矗立木樁昭告異族謹守本分,遠離村莊,勿近人身。鬼妖喜逢佳節,口袋塞滿銀紙忙著去陰間沽酒、殺雞或者開查埔查某。這時節見面第一句話不是問食飽未?而是問上香未?鬼神都要吃香灰,讓無形之物餓了肚子,容易滋生麻煩,小則戲弄擾人清夢,大則附身控人行止。必須謹守人鬼之間的距離,不踰矩,不放肆,不張狂,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離地三寸成鬼魂。於是,有餘村人顯得務實、樸拙、駑鈍甚至有些粗俗,缺乏精緻文化,而生活中曾經做過的任何言行都會被牢牢記住,魂魄離身,去不了極樂世界就只能墜入地獄,剖胸開腔仔細審視心眼,接受城隍爺公平的審判。
村內有兩間大廟,接天宮和理安宮,村人不懂儒釋道精神,或是糅合其中的民間信仰,反正都是信奉一輩子的神祇,無所差別,不管官位高低、神威大小,都得昂頭舉香,都得磕頭跪地,都得用仙桃排成壽龜鑼鼓喧天大肆祝賀。跑船的、開雜貨店的、無所事事的、覓得公家機關職的、男的、女的、不男不女的、黃髮的、垂髫的、病痛的或者等死卻遲遲不死的都會記得祭拜。村人從小就被教導,求神時要先表明自己是虔誠的善男信女,來自有餘村,年歲若干,族內掌事的稱謂與宗族脈絡。
不論所求為功名、健康、婚姻、錢財、牲畜、移居、莊稼或行旅,雙手合十結束祭拜前,都得加一句──闔境平安。
生死簿:燔柴瘞薶
《爾雅.釋天》:「祭天曰燔柴,祭地曰瘞薶。」
有餘村人非常敬仰天地萬物,頭顱始終牢牢叩磕在一切泛靈神跡之前,頭可磕媽祖、神農大帝、保生大帝、觀世音菩薩、虎爺、地藏王菩薩,腳可跪大樹公、石頭公、姑娘廟、萬應公或浮現海中的萬年神龜。
接天宮主祀玄天上帝,理安宮主祀三王公和黑面媽祖,祭祀均按習俗,定期盛大慶祝。此外,春帆港前有一大樹公,有餘里北濱界有祭祀孤骨亡靈的金斗公廟,往南,有石頭公,往西,靠山坳水湧處有銀鬚井公。村庄北側有間福德正神,南側有萬應公廟,石硿古道內半山腰處亦有一土地公、土地婆合祭小廟,更別說藏身於巷弄暗道的道壇。
村人每日要供奉厝內神祇,初一十五要拜天、拜地、拜地基主,還常南北往返至各地法壇寺廟祭拜。古之廳誌記載的寺典,包含了社稷壇、先農壇、神祇壇、火神廟、祭旗纛、城隍廟、厲祭、關帝廟、文昌廟、天后廟和各種蘭中祠宇,後來儀式有所偏廢,各支各脈的神明也有所興衰,能夠持續香火鼎盛的都是傳言施展神跡,後來發展成靈驗、準確且預卜立竿見影的宮寺。頭圍城還有釋迦牟尼佛佛堂、玉皇大帝廟、九天玄女宮、大日如來佛寺、三太子宮、開蘭吳沙公祠等,依照各種神佛的能力與走向,所求亦不同,求財、求運、求婚姻或者單純回歸於求取福祉,希望宮寺能夠安魂祛魅,能夠陰陽調和,能夠讓祭拜者在表達虔誠之後,一切順遂,平平安安大圓滿。有餘村人依舊相信這套天人關係,人在做天在看,夜路走多會遇見鬼,沒遇見鬼也容易遇上酒駕飆車的夭壽人。
有拜有保庇,無拜出代誌,心安理得最重要。
相較於廣義的泛靈論,有餘村人的信仰還是多了些規矩,大都呈現擬人化傾向。自然萬物,如穀、蔬、果、木、竹、藥、花、草、毛、羽、鱗、介、蟲之屬,都是無情天地養育的有情之物。雲厚而有雷,雷公以懲惡揚善的形象烙於心坎;水深而有龍,海巡管水面上的查緝偷渡,龍宮管水面下的海族鱗事;龜大而成島,守望頭圍城,遮風避雨,體溫熱燙依舊噴湧火泉……各種超乎人類極限、超乎肉體允許的存在,具體或不具體,這些全人、全獸與全神形象,在村人的想像與建構中,大多求其大,求其廣,求其深不可測,求其堅硬無可磨損,求其雲從龍風從虎的隱跡現蹤。只要能在極短時間,造成立即性的震撼與悚然,便能在輩輩反芻中,時刻呈現集體印象,或曲解,或想像,將物體幻化人形,進而脫離被掌控的狀態。自然而然形塑物體,來回於享受與被享受、享用與被享用、食與消化之間,取得珍貴卻不可貪求的人形,僭越輪迴,進而占有一席之地。
對大多數村人而言,天地間的萬物還是以人類能否控制、駕馭與超越作為依憑與對照。若是超出理解,則會給予地位,表達尊重,並從人類貧乏的想像中超越提升,進而擬神化。然而,大部分的天地物種還是在粗略、謬誤與概念性的分類之中,隸屬被剝奪的角色。以毛為例,有牛、彘、馬、山羊、金錢豹等;以羽為例,有雉、燕、鶺鴒、鴛鴦、土畫眉等;以鱗為例,有鱸、鯉、烏魚、扁魚等,不管何種屬類,不管何種稱謂方式,村人都試圖將這些天地萬物妥善歸納,臣服器具所能殺戮的名單之中。人力若能以器具控制其生殺大權,物體便無法彰顯靈格,不夠超乎想像,不夠巨大,不夠感官上的刺激與暴力,便難以成神。
村人對於天地萬物,存有無法言說的感激,說不清彼此之間到底如何聯繫,卻又時刻掛念,以直覺性、想像性或延續性的概念詮釋未知,然而無論持魚鏢、山刀或攥拿彎刀刈嫩筍,當村人站在舢舨、斜坡或浪潮中,畢竟無法避免各種異質疆域所隱藏的危險殺機,七爺八爺準時抓人,閻羅王與城隍爺的話不可忤逆。
生死來去,諸多儀式始終帶有濃厚的土地氣息,祭天祀地,崇拜無法掌控的力量,將一切歷往視為命定。
妖魔化,鬼魅化,或者神佛化。
任何大自然物種,只要在名稱之後加上鬼字,彷彿就會有心血精魄般的存在。有調性,有氣味,有顏色,有半人半獸的雛形,稱謂繁複豐饒,相當混搭,如山鬼、水鬼、竹鬼、猴仔鬼、蚯蚓鬼、烏魚鬼、九層塔鬼、艾草鬼、七里香鬼、荷蘭豆鬼、錦荔枝鬼甚至是借用形容物質的錢鬼。村子裡最能將鬼字置放於萬物之後,而讓人不感到彆扭與強詞奪理的,便是阿火伯。
阿火伯不常說鬼,他知道不能一天到晚把鬼字放在嘴邊,時代不同了,要講求證據,講求科學精神。不過,當阿火伯需要強調情緒時,還是無可避免將鬼字置放其後,增添餘韻,就像是釀娘子會說釀你的死人骨頭,像是荷香阿嬤會說那是我向日本人學認字的古早古早,像是平貴無預警往旁呸出的那口痰,或像永叔說的老爺夫人賞我一根菸吧。阿火伯叨念鬼字,將物體人形化,賦予調皮個性,表達各種介於怨嘆、驚訝與無可奈何的情緒。生活中的各種狀態都可使用,連綿大雨時,阿火伯會說瘴氣鬼又跑出來搗亂;出航無魚時,會說鯖魚鬼還在睡;筍子挖得多時,會說竹子鬼真會生,尻川大;美人蕉不結果時,會說蕉鬼又出去偷情。
這樣的語言運用並不專屬阿火伯,村人偶爾也會來上一句,這到底搞什麼鬼。
說到底,燔柴瘞薶是內化的,超越語言,深入骨肉與潛意識,當頭顱始終牢牢叩磕在一切泛靈神跡之前,有餘村人始終透過超越物體形象的驚訝、震撼與驚悚,滿足對於未知的探求,展現變形,以此證明自我近乎淺薄的存在。
上刀山,下油鍋,遊歷地府不必躬身,聽說書者說,看戲子演,或讀上天下海的鬼扯小說,而關於自己的人生,思慮則必須像是柑橘樹,要抓地,要迎風,要淋雨,要把雙腳踩進水裡,雙膝跪在土丘,並且虔誠冀望──求平安,求安康,求六畜興旺不災不禍。
空襲警報
一大早,羊頭騎跤踏車出門時,金生正拿著剪刀蹲在地上,在鐵罐鋁罐的底部鑿洞,接著用一條細麻繩鑽過細洞,將罐子穗緊緊綁上擋泥板。羊頭睜大眼睛,想知道金生到底在搞些什麼玩意。金生說,這是為了壯大聲勢。羊頭跑去垃圾堆裡找出六個鐵鋁罐,依樣畫葫蘆,替跤踏車綁起一條長尾巴。金生從神桌上拿了兩顆蘋果和六顆人參糖,趁著阿嬤沒注意跑出去騎跤踏車。
村內繞一圈,繞過人之初棺材店、紫花檳榔西施攤、太平洋仔店、彌勒佛藥店、菸店、鱻鮮鮮海產店、頭頂有光理髮鋪、靠杯飲料店,再接到濱海公路上;往南,右轉繞過鐵路下的磅空,騎到接天宮右側。路況不好,小徑充滿石頭泥巴,兩人丟下跤踏車,踩踏愉快的步伐來到溪邊。阿公的土梨子樹、蓮霧樹、柚子樹和整過地的地瓜葉田就在溪邊岸上,四周圍起鐵絲網。
金生仰起頭,看著肥碩綠柚。
「看什麼那麼專心,天空破洞了嗎?」
「摘一顆來吃。」金生指著垂在枝椏末端的柚子。
羊頭仰起頭。「好高喔。」
「蹲下。」金生雙手壓低羊頭,爬上羊頭背脊。
「你好重喔。」
「高一點,再高一點啦。」金生踩上羊頭肩膀,往上一躍,順勢抱住柚子,隨著身體重量扯斷莖葉落進爛泥。
羊頭也摔倒了,滿臉汙泥。
「豬頭,你害我跌倒了。」金生一邊罵著一邊驕傲地將柚子舉在太陽底下。
兩人跑進溪流中洗臉喝水。
金生用大石頭卡住柚子,讓柚子在水中翻轉沉浸。
羊頭翻開石頭找螃蟹和蝦子。
阿公卸下噴灑農藥的器具,摘幾顆早熟蓮霧,在水中清洗後丟給金生和羊頭,提醒不要玩得太瘋,記得準時回厝食飯。巡完果樹,阿公將鐮刀、鋤頭、除草劑和各種大大小小的器具收進磚砌農舍,下溪洗臉,再神清氣爽跑到接天宮跟村人聊天。阿公不太管金生,說兒孫自有兒孫福,管太多只會有反效果,下場就像後生金卓越仝款。阿公對於很多事情都有定見,十分篤定,不讓人多說什麼,不過當阿公遇上嘮叨的阿嬤,梁子可就結大了,兩人見面如同冤家。
阿公說,什麼千年修得共枕眠,倒不如一輩子當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