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課樓經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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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六傍晚的學校幾乎沒有人。我們碰到幾個很屌的住校生,他們瞇著眼,放鬆骨骼,拎著鐵飯盒從我們眼前遊過去。沒辦法,對這處所在,他們比我們懂得多。我們只是白天生存在這裡的動物而已,一到晚上,大家就會紛飛離去。我經常想像一幅黑色退散的圖景,黑色密度首先變小,變為灰黑,然後,顆粒變粗,白色顯露,我們像裝了定時器的敲鼓小人,沿各路疏散。
也有幾個固執的黑點,在操場邊梭巡或靜止。傍晚學校好寂寞,週六傍晚則加倍寂寞,我在廖仲愷墓上方的樹林還沒有這般寂寞。我和苗笛停在大片紅色塑膠跑道的邊緣,像兩粒汙跡,太陽變色,這一個含混時刻,茶水暮色籠罩在樹梢上,學校的空曠之外為週末出門晃蕩的熱熱鬧鬧人群,聲音像開水沸騰,一開始動彈極小,一個氣泡破裂,十幾個氣泡破裂,其後,逐漸鼓譟,順由寥落操場的上空降落,直撞擊入我們耳朵裡。身邊默立的杉樹是三千年前便存有的物種,不曉得下個年限中,它們會不會變成包含著我們這兩粒黑色的化石。我和苗笛在亂想此種種,想自己分層進入泥土岩石中,印在塑膠的白線格上,與杉樹一樣,被巨大的時間演化分為一段一段可燃燒的炭。
我們都沒說話。按照以往的習慣,這該是最自由的時刻,不過呢,也很有可能會碰到清潔工、除草工、校園巡警三位一體的阿麻。
由馬場過江而歸,一班破車開得七零八落,屢次把我們震得飛起來,而之前的其他三十七人像是突然消失一般,老馬先前蹄跪下,然後緩緩臥倒,表示牠好累,小朋友們一哄而散。切,只剩我等二人,苗笛在馬廄前坐著,我繼續剝糖紙,把糖塊塞到馬的方形門牙中,馬的眼睛仍然像牠在年少時,是光潔的茶色,也像一顆隨時滑落的大露珠。我們把乾草段折成各種形狀,聽老馬把糖咯咯嚼碎,苗笛便講:
還有沒有一顆。
我剝好遞給他,方形眼鏡男孩總穿著中山裝式樣的校服,勒住他微胖的肚子,他把糖含在嘴巴裡,在舌頭間打轉,也吃得咯咯作響。鬼知道我為什麼要和他混一塊兒玩。他本當也屬於到了時間,就「啪」一下消失的木偶學生,十年也遇不到那種。可能是那天黃昏,我、他、阿麻三人在操場上玩捉鬼遊戲的緣故吧。
阿麻時不時在空曠的時間中閃現。比如我走在四樓長廊,閒極無聊,每經過一個教室,都腳踢鐵門的時候,就會聽見自一樓狂奔而上的腳步聲,是了,就是他。我將腳步放輕,只用輕功中所謂的足弓反彈力走路,直直連下兩層,一擰身躲入辦公室左手的茶水間。幾乎一週有三次這樣的你捉我藏的把戲,阿麻知有人在,決計不會是住校生,可他就是逮不到我。我有終極遁逃法寶──女廁所。
而某個黃昏,我們終於在操場的環形跑道相遇了,又是千篇一律的暮氣,空氣裡的失落(由於空曠造成的一種自然失落)冉冉從杉樹頂上升起來,覆蓋初升的月亮,使它變成一顆模糊果實。紅色操場在白色和藍色的光影間閃動,我與阿麻相隔四百米。他轉頭與我相對跑,我則果斷轉身和他同向跑,轉身,轉身,我們在白線上循環跑。除非體力枯竭,否則他永遠沒有逮到我的可能。幾個月之後,我走進這城裡更大的地下迷宮,才知道如此這般時間遊戲還可以玩得更high,更壓榨精力直至一滴不剩。夜風像是從腳下升起的,我微微側身,風從我褲腳裡爬上去,鼓盪我心臟,阿麻一言不發跑在我身後。
我已聽到阿麻在身後上氣不接下氣,而我骨骼叫囂亦快到極限,肚子好餓。我八百米考核從沒有及過格,每次都只跑半圈就懶懶開始走起來,這一次應是最佳水平。可是,就當我跑至操場邊的某個缺口時候,苗笛出現了,他像是突然從一個夢境裡走出來的男孩,不曉得是他自己的,還是我的夢境,總之是在夢順利進行時的一個bug,否則跑步的夢將一直延續,一直到當機。
苗笛臉上有種迷糊的表情,在那個表情出現時,我才將他當作朋友。總之,他站在缺口邊,待我從他身旁跑過,一把拽住我的書包。
操。
我保持身子向前,要用力掙脫。苗笛則迷迷糊糊看著我,沒醒來似的,他雙腳紋絲不動,一手拉住操場欄杆,一手拽住我。阿麻越來越近了。我想到自己傍晚無影俠的身分即將被戳穿,我想到我練了十年的輕功居然被這麼輕輕一撈就蕩然無用,真是他媽的,又絕望又生氣。我咬了咬牙,使用金蟬脫殼法,嘩的從書包背帶裡滑出來,哈,解放了,我放開手腳,在夜風裡跑個不亦樂乎。
阿麻眼見我脫走,遂呼喊苗笛一起追我,苗笛好似機器人接到訊號,抱著我的書包緊跟上來,阿麻也莫名追出去一段。跑啊跑,他們才想起來要圍堵我。
一邊堵一邊大喊:
小桿子!你哪個班的,你書包要不要啦!
naga
話說山高水長時,在江邊有個二饢神,面對莽莽波浪無法渡過,遂解下隨身的包袱,從中掏出兩個饢餅,先後拋將入水,接著,提氣縱身一躍,趁著饢還沒沉,想乘風破浪抵達對岸,他也知道要特別小心,千萬不能喘氣,否則身子一重,浪花就沒頂了。
可那傢伙到了水中間,便遭遇了從未有過的逆風,非但饢餅被掀翻,人也被吹到半空中,一時水波擊打在身上,生疼。他索性閉上眼,隨波逐流,漂蕩無邊,和我們一起由河入海,流落他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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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況有所好轉時,naga 開始留鬍子,我原以為他會長出落腮鬍,沒想到只有嘴角與下巴上的一撮,倒是越來越密,慢慢變得有點像鞋油刷,因為有些鬍子是黃色的或者紅色的,這一來,更印證了他是突厥人後裔這個假設。又過了幾天,他的鬍子長了,嘴邊的微微翹起來,任憑他怎麼用手指按也不肯服貼,於是他找了一把小剪刀,打算修剪一下。鏡子裡映出魁梧傢伙的黑臉,看來他對光的折射原理沒概念,幾次剪空,讓他唉唉直嘆起來。
「為哪般!剪到的都是嘴啊!」
我無良地踱步至門邊,看到他手舞足蹈好一會兒。空氣裡面滴滴答答走動著抽水馬桶管道裡的水聲,好像分秒一樣偷偷摸摸,片刻不停息,還有naga 手臂裡的血流加速器,我聽見了,不知偷走他幾多時間。
「喂。」
「等鬍子再長一點吧。可以弄得……呃……比較平整?很屌的。」我轉身在網上找了一張說得過去的大叔照片。果然,看過照片他就傻笑著坐下來,肚子上面一坨肥肉。
我又拍了拍他的肚子。
在他搖搖擺擺唱著陳昇的〈發條兔子〉那句,「兔子裡真的是有發條」時,我
會忍不住說:
「你唱得沒錯,你肚子裡真的是有發條,每天想要吃什麼。」
他嘿嘿笑起來,「這叫有背頭」。
靠,所謂「背頭」,就是說,如果你身體強壯的話,被砍了一刀也可以硬挨,反正都是砍到脂肪層,血多不怕流。生病也是一樣,疾病就像漫長的冬天,等狗熊睡醒,肚子裡的脂肪被寒冷消耗光,不過好在可以存活下來,對吧。
我實在是太毒舌,不過我答應過naga,如果我論文答辯順利,又從計畫書的魔掌裡逃脫出來,我就要寫個深情的文章送給他,但我實在不會深情,毒舌就是我最深的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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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ga 是個衰人,很顯然我也是。剛認識不久,我扮作半仙給他看手相,看到他手裡一根生命線飄飄渺渺,中間斷了一截,不由大「擦」一聲,只能避重就輕對他說:「你的人生有兩個大波!」
「滾,你才有兩個大波。」
「反正這兩個大波是隨你無法更改的惡習來的,但我不知道這惡習是什呀。」
「我告訴你吧,是──好色。」
我們一起嘿嘿嘿嘿鬼笑起來,要多猥瑣有多猥瑣。
我有張叫做「苟富貴,勿相忘」的formulaire,當我預感到一個朋友之後可以飛黃騰達,我會逼迫他/她填寫一下,簽名按指紋。這樣我也能老有所依,不會流浪街頭。明顯的結論是,naga 不用填了,而他算出我財帛宮裡天馬行空,又告訴我生孩子還不如不生(「性格比你還差,又不合群又破財,簡直是來討債的」),我們就徹底放棄了這項互惠互利的條約。
不過他在我這裡可以享受最惠國待遇。例如:
「快看,前面一個妹子腿不錯,在你的兩點鐘方向。」
一般來說,為了保持我正經人的形象,我是不會這麼公開看腿的。
作為一個沒錢缺少溫情又滿嘴狗屁話的朋友,我實在不能給naga 的生活帶來任何實際改善,除了一點關於生病的共同體驗之外。不過事實上,我也絕對沒有能力在疾病中找到啟示,疾病有時候像是爐子下面的小火,慢慢熬乾一鍋粥,又像要你在夢裡猜謎,繞來繞去不可解,但是有時候你會覺得,虧好有它,你還活著,它是死之前的保護盾。好幾年前,在快要想破頭時,我自製了三個錦囊放在窗台上(這是後話)。
疾病只有在你硬要做某事,它卻要生生阻攔你的時候才顯示出其威力。對於我來說,是「顯得認真」,每一次嘗試都是痛苦的,我要思前想後,心跳加速,會喘不過氣來,生怕一旦失敗便好似一個蠢人。而對naga 則是,乾脆,阻斷了他好色的本能,使其面對美女力不從心。在手臂上的管子還沒弄好的那段時間,他胸口被打穿以便接上機器,每週三次人與機器共舞,其實是安靜的舞蹈,血液源源流入機械體,運行一周天,再重歸他的身體,每次四小時,中途可以吃平時被絕對禁止的食物,比如巧克力與香蕉。只有看到機器的時候,才知道身體的局限,才能體會到它有一個部分已經徹底掛掉了。naga 說他想盡力忘記這回事,不去醫院就絕對不想,大吃大喝,與我聊天打屁,上網把妹,共賞A片,才不要管這機器生涯所帶來的現代性弔詭。
朝天宮
小F坐在櫺星門下面等人,身邊的石頭滑梯上是小朋友們蹭得光亮亮的兩道屁股印。秋天週末的傍晚,穿過兩個牌坊的人不多,不像平日裡,過路的各色人等慌慌張張在紅柵欄邊上下車(那裡立了一個牌子,上曰文武百官到此下馬云云),過了柵欄,重新騎一小段,小摩托、自行車、三輪車、板車互相磕磕碰碰的,接著到了前面第二個牌坊處,大家又得下一次車,車後座的小孩便有機會再回頭張望幾眼澆糖稀的攤子。
兩個牌坊上分別寫著:道貫古今,德配天地。小F覺得前一個很好,這條道確實有了好幾百年,後一個嘛,據說曾經朝天宮是諸位官員學習朝見天子禮儀的地方,也說得通。小F就盯著稀稀疏疏的幾個過路人,眼睛被不遠處的萬仞牆映得發紅。一陣風吹過,鳳楊樹上飄下幾片黃葉子。連練字的劉大年也收拾收拾東西打算回家了。
劉大年是眾多書法愛好者中的一員,在家裡練字覺得悶得慌,沒人指導,沒人欣賞叫好,整天對著幾個拓本寫啊寫,一日老婆站身邊瞧著,他心中得意著呢,畢竟婦道人家什麼也不懂,讓他多了幾分優越感,結果把一帖傅山寫得花裡胡哨,心下惱火。沒想到黃臉婆來了一句:
「寫寫寫,你啊要吃飯啦?」(就是南京話裡的「你要不要吃飯了」的意思。)
劉大年每講到這裡都好像心裡有種莫名的憋屈,他憤憤說:「老子聽了,屌心都涼了,還寫什麼!」
於是乾脆抱了一個紅色小塑膠桶,在朝天宮公廁了接了水,拿著個馬桶刷子站在兩個牌坊中間練字,每個週末,只要無風無雨,按時報到。小F見他次數多了,也會上去搭個話打個招呼。
「又來了啊。」
「你也挺早的,小孩子要長高得多睡。」
「坐坐嘛。」
劉大年是喜歡有人誇的,如果有人同他講:「喲,大年,你再寫寫就可以去隔
壁榮寶齋分店買最好的熟宣灑金粉啦,不浪費的。」他就會微微笑下,然後裝作高
深的樣子說,我就喜歡寫個紅星出的半生半熟。
當然也有煞風景的。「寫楷書還是要寫褚遂良。」
他則會答:「放你媽的屁,你以為老子連這個都不懂?你讓老子拿一把只能刷出中鋒的馬桶刷寫個屌!」
不過他對小F倒是一向有禮貌,表現出十足文化人的樣子,經常遞了刷子,攛掇小F。
「寫兩個。」
小F也不客氣,每次都橫平豎直畫幾個大字,要麼是「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要麼是「何為其然也」,還有「國破山河在」。劉大年每次都說好話,一邊說一邊搓手,真心誠意:「小姑娘氣勢是好的。」
小F心裡想,「老子寫得不好的字都在下一句,比如烏、春……」
*
劉大年收拾好東西,向小F擺擺手,就緩緩向紅柵欄那裡搖過去。到這個點回家,剛好可以吃晚飯。本來劉大年老婆頗有意見,覺得他週末也不陪陪孩子真說不過去,但旁人對她說:「嫂子,我梗直和你講一句,你家這位還是很恩正的,他要每天都吃好飯去朝天宮跳個交誼舞,乖,那就來斯了。」劉大年老婆想想,也頗有道理,作罷作罷。
小F在朝天宮等馬叔叔,眼見劉大年的身影不見,馬叔叔不知從哪個角落裡閃出來了。他一邊快步走來一邊抱拳道歉,「久等久等。」這時候天色都暗了,旁邊的崑劇院裡面也唱起來了。崑劇院原先是江寧府學,進去就有個種著石榴樹的小天井,夏日裡蚊子頗多,小F那會兒遠沒現在熱鬧,劉大年去聽過,馬叔叔也請小F聽過,三人都被唱得昏沉沉不願再提,哪像現在,都是花花綠綠一群不著四六的年輕人過去湊熱鬧。
這樣一來,倒是涇渭分明,聽戲吃茶下棋的在崑劇院門口擺好桌子板凳悠然過一日,而練字磕嘴皮子賣古董的,都在這兩道牌坊之間。馬叔叔就是個賣古董的,更確切的說,他是個鏟地皮的。江蘇境內,還沒有他沒跑過的鄉下。從八○年代末,他老馬就跟著郊縣的黑中巴四處亂轉,混熟了,人家能讓他那輛破舊二八大槓也有個座位。
那馬叔叔怎麼還沒發財?據認識他的人說,這傢伙存了不少錢,就是面上看不出來,整天還是穿著那件灰色印著暗花的地攤夢特嬌,套個皺巴巴的西裝褲,腳踩一雙髒兮兮的黑皮鞋,一提褲腳,嘿嘿,一雙洗黃了的白絲襪。胳肢窩裡夾了一個公事包,每天鬼鬼祟祟的。包裡都是用報紙包得嚴嚴實實的唐代玉舞人、戰國璧、良渚玉琮。按他自己的話說,「那些都是晃眼睛的,你見過玉舞人開歌舞團唱崑曲的嗎,不可能呀,十年見一次獨舞就不得了了!」說著嘩的扯開一個報紙,對小F講:
「滾你X,你看這河南工還噁心啊,手臂舞得僵硬得和筷子一樣。」
每到這時,他就會說說當年看到真品時的激動,「眼睛都直了,博物館都沒它好,好幾萬賣給台灣人啦,東西留不住。」說罷,惋惜的搖搖頭。
小F相信馬叔叔和她說的都是真話。老馬逢人便說小F對他有恩,是個緣分。由頭是某個週末,小F又坐在櫺星門下放空,老馬帶著孩子匆匆路過,那孩子不知怎麼的,突然驚了風,倒地抽搐不止,小F立刻下腳去看熱鬧,眼看小孩臉色發紫,眾人叫救護車的叫救護車,支招的支招,小F懷裡揣著古玩販子給爸爸帶的翁同龢藏墨,忙到榮寶齋借了方硯,用劉大年紅桶裡的廁所水化開了,捏著小孩的下巴灌了幾口,沒想真的漸漸緩過氣來,吐了幾口黃水,醒了。眾人驚,小F也覺得險得很,以前墨做得好,裡面混的那沉香、鹿血、麝香、朱砂不都是去惡風的麼。
只不過那條翁氏藏煙算是開過了。老馬拍了胸脯說再找一個一樣的,小F只是用衣服下襬擦了擦,又對著光瞅了瞅,說,沒事沒事,我爸發現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