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媽媽
你是我的魔法
你是魔法,驅逐黑暗的魔法;行經死地憂谷,能引領我走向坦途,步上草地青青。你是靈藥,療癒創傷的靈藥;不可逆的時光,愁苦與記憶,只要看到你,往事便如塵埃,在身後湮滅。你的新生讓我重生,你的微笑讓我傻笑,你是我的兒子卻更像我的父親,單純而執著地為眷戀的人,勇往直前,純真使信念堅定,愛能彌補殘缺。
你念小學一年級,有天我們追著公車跑,終於搭上半個小時一班的車次,坐定時還在喘氣,我擔心公車冷氣太強,讓你著涼,伸手想要幫你擦拭額頭上的汗珠,卻伸手太快,戳到你的眼睛。我難過地説:「媽媽手笨笨。」你微笑回答我:「媽媽,妳不笨,還有腳,還有眼睛,還有耳朵、鼻子、嘴巴,它們都不笨笨。」
我常常思索,當你還是個芝麻粒大的受精卵,在我的身體究竟汲取何種養分?我曾經是如此悲觀,如此徬徨於未來,如此對家庭失去期待,直到,我有了你,一個全然無垢無妄念的小生命,血與肉,靈與魂。直到醫生宣布聽到你的心跳聲,「人」之身分確立,是個暫時寄生於我,將來必須獨立的個體。作為孕母,我感受到神聖的任務。你,從零到有,從有到好,是條漫長的道路。路險峻,餵養玫瑰便成芬芳;路不平,但有清風明月即是大道。
生命之路,你陪著我走,沿途只見玫瑰含笑明月光照。
發育中的青少年食欲旺盛,你放學返家後直問:「有沒有吃的?」來不及等我回應,逕自打開冰箱找食物,取出一顆圓圓皮縮皺物,反覆觀望拿捏,好奇詢問:「這是什麼?」我回答:「放了很久很久,忘記吃的柳丁。」
「怎麼變這樣?」你不解地問。
「它跟人老了一樣,都會縮水長皺紋。」
你將老柳丁安穩置於掌心,說:「我們讓它呼吸新鮮空氣,就會長胖長回來,不要再放進冰箱。」
成人世界的真相,處處告誡著歲月不可逆,失去的青春,萬難尋回;然而,你的童心讓神話復活,讓意念如白鴿展翅,在陰霾的天空裡舞出輝煌,若願望之可攫。潔白的願望,就在我們的眼前清新飛翔,你的樂觀成為我的導航,在每一次試圖展翅時,指引方向。正如你相信,只要柳丁不再孤單留置冰箱,繼續呼吸新鮮空氣,就可以長胖長回來。柳丁的萎靡敗壞,沒有讓你看到死亡驅力,相反的,激勵重生機會。
你看事情的角度,和我有極大差異,任何齟齬、沮喪,即使千絲萬縷糾纏耗損,若捆亂的毛線團,到你手中,總能找到線頭,重新調理,整齊清淨。
記得你還需要我牽手上學時,我們曾經歷一段辛苦的歲月,那時我只想遁逃,沒有方向也沒有目的地的遁逃。
那是個微寒的清晨,我們漫步在前往學校的路上,山裡小學人數少,偶爾有些學生經過,大多低頭且步履匆忙。空氣冷凜,入冬的季節,花兒衰謝,樹葉落盡。我問你:「如果有一天,媽媽不見了怎麼辦?」你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會打電話給妳。」
「如果,媽媽是去了你打電話也找不到的地方呢?」說完,我將你的小手牽得更緊。
你抬頭,堅定地對我說:「不會的。妳看妳的手,妳的生命線很長,還沒有到終點,死神不會這麼快來接妳走。」
其實你根本沒看到我掌紋中的生命線,但是你誠摯而專注地認定這條路還沒走到終點,沒有任何力量能將我們拆散。
那一刻,我真實感受到你的樂觀,像是美麗善良的魔法,只要一句話就能使靈魂痊癒。風中晨霧中,我將你的手握得更緊,無論任何天氣,只要你在我身邊都是旺盛大晴。
那時候我們還住在山上,經常漫步中社路,沿著這條路,會經過知名歌星費玉清的華麗別墅,以及前總統李登輝的豪宅,座落在翠山莊裡。經過雙溪橋,再順著至善路走,可直抵故宮,我們常去至善園,只為了看池畔天鵝與榫接涼亭。有時候我們沒有目的地,只是隨意散步;有時候走路進城,買些物品。那次是你想買一把玩具手槍,剛好夏日傍晚,天氣清爽,陽光斜斜照在小葉欖仁樹葉梢,眾鳥齊鳴,動如參商,今夕何夕,晚風將我倆身影,吹進童話繪本。
你說,這把新買的槍,想取名「薩譚」,問我:「妳知道什麼意思嗎?從英文翻過來的。」
我試著音譯「Sate…...Satern…...Satan……」突然恍然大悟:「喔!你改變了撒旦的翻譯。這無所謂,就像Adam也可以翻譯成『亞蛋』。」
我們都笑了。在幾乎沒有車輛的山間道路,母子倆牽著手,慢慢走,剛好經過翠山莊,看到宏偉的大門,還有穿著制服的警衛嚴格看守。你調皮的說:「媽媽妳亂翻,我要跟李登輝講。」
「喔!你是要李登輝教你國語嗎?」這次我們兩人都大笑。我繼續問:「你如果真要把槍取名亞當,那麼,那個肋骨變成的女人夏娃,會來跟你做好朋友。」
你說:「小傑的槍取名『雅典娜』。」
「智慧女神!但是用來做槍的名字,感覺不夠強硬。」
「阿嘉的槍取名『宙斯』。」你接著說。
我微微皺起眉頭:「宙斯很花心耶!」
「對!」你反應快,立即回答我:「簡單的說,宙斯就是到地球『上了』很多女人之後一走了之的神。」
那時候你念小學五年級,未識人情,用這種方式理解宙斯的風流,顯得直率可愛,你用天真的童音說出那句話時,彷彿神與人都是一樣的,沒有誰比誰高貴聖潔。
我們總是能輕易開啟彼此的心靈之門,隨時可以聊天,一句接著一句,吃飯,洗澡,運動,走路,都有話題。日復一日,上學放學,洗衣煮飯,生活是整齊的線條,素淡的顏色,唯一的繽紛是愛著你,愛到骨中骨,肉中肉。這輩子只要我還沒失智,我的心都屬於你。
「我愛你!我愛你!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我每天都要重複這句話好幾次。
「無限大。」你堅定地說。
你幼時身體不好,經常看醫生,從媽媽抱著你到醫院掛急診開始,每隔一陣子就要向診所報到。感謝老天爺,自從進入青春期,現在都是些小感冒,你已經可以自己走路去看病。
那天我們從醫生叔叔那兒複診回家,經過一間「平安幼稚園」,你指著招牌,說:「媽媽,妳看,安安幼稚園。」
「人家明明是平安幼稚園,而且,我對你寄予厚望,希望你將來開醫院,就叫作『安安醫院』。」
「這聽起來……」
「不太有氣魄是吧?」我回應:「沒關係,你可以開獸醫院。『安安獸醫』,聽起來就像是會救活動物的醫院。你喜歡幫助人,成績差考不上醫學院,就念獸醫,救活那些寵物,寵物的主人也會很高興,等於一次救了兩個人。像我,直到現在,都很感激救過貓咪伊伊和小狗胖胖的獸醫。」
「媽媽……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再養貓?」
我們曾經有過一隻貓咪伊伊,陪伴你直到六歲,過世後,這些年,你一直很想再養一隻貓,把那份遺憾彌補回來。但是對我而言,伊伊是唯一,我仍然無法克服分離焦慮。
「是因為伊伊的關係嗎?伊伊養了十六年。」你突然問我:「伊伊怎麼死的?」
伊伊……死於腎衰竭。她只有三點五公斤,腎臟像粒小指甲這麼大,一旦惡化,很快就走了。提到傷感的事,你立刻發揮想像力,為逗我笑,故意說伊伊這隻暹羅品種的貓是大胖貓,並將手臂舉起,圈成兩個保齡球體積的距離,跟我說:「我記得她有這麼大!」
我笑了:「是啊!你那時候是北鼻,任何眼睛所見的生物都比你大兩倍。」說完,不想持續多愁善感的情緒,便找個積極正面的話題:「也許,等你以後結婚了,我就會養一隻貓。」
你立刻回應:「讓牠來陪妳呀?妳不要這樣,我會回來看妳的。」
我抬起頭仰望,正是一片星空,城市光害奪不走星星的璀璨,是星星就會發亮。今晚無雲無風,溫度暖身,天氣剛好,剛好到我可以對心愛的兒子這麼說:「安安,此時此刻,我希望你以後能夠記住這句話。在一個冬天的晚上,有著微風,我們漫步在光復南路的巷子裡,你曾經說過:『我會回來看妳的』。只要你永遠記住這句話,我就滿足了。」
十三歲的大男孩,只靜默五秒鐘,回應我:「媽媽,至少我每個星期六一定會回來看妳一次。」
我微笑不語。
「而且,說不定我將來不會結婚。」男孩自言自語。
我笑說:「有可能喔!因為你沒錢,又沒有遺產可以繼承。」
「馬麻,妳不要這樣子嘛。」
我們不只是親人,我們比情人更貼心。我們容許彼此的軟弱與犯錯,在軟弱的時候伸手扶持,在犯錯的時候互相原諒。
記得剛搬到山上的第一年夏天,那時你只有六歲,還是個孩子,我們一起去爬山,漫步林間曲徑,泥土地有高有低,錯落巨石砂礫,你刻意走在我前面,彷若指引生命道路。在翠山步道入口,紅楠、杜英、青剛櫟、台灣欒樹和楊梅這些喬木植物,枝椏繁茂,春夏秋冬始終屹立,彷彿長生不老。你撿起一根樹枝,向空中比畫幾圈,轉過身,凝望我,微笑:「媽媽,我已經長大了,以後換我保護妳。」我跟隨在你後方,心甘情願守候你,每分每秒你所擁有的自信,都是我一生的幸福。
我一直叫你寶貝,喚到十三歲。
十三歲的少年,和六歲的你,非常不一樣。我說你聲音變了,你回答我:「感冒,喉嚨有點痛痛。」但是聲音變粗糙已經有半年多了……。我說你長高了,你回答我:「沒有啊!學校剛量過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而已。」我說你長鬍子了,你說:「剛剛吃東西沒擦乾淨。」
寶貝,我們都無法拒絕長大,童年一定會過去,謝謝你,陪伴我孤獨的靈魂,在我不懂得如何做一個母親的時候,總是以笑容回饋我。因為你,我再次擁有童年,充滿愛與幸福的童年。我依然在你出門的時候,擁抱你,親吻你,你一天一天長高,我一天一天踮起腳尖,直到我再也無法踮高追上你的那一天。
愛你三百歲
我說:「每次罵你就讓我老十歲。」
兒子:「那……妳現在有沒有三百歲?」
這是十三歲的兒子,與我的對話。怎麼一轉眼,你已經像個小大人似的說話了。我心情不好,你說:「做妳開心的事就好。妳可以出國旅遊。」我感覺寫作遇到瓶頸,你說:「寫妳想寫的就好。」雖然我後來推理,兒子鼓勵我出國旅遊,很可能是為了你能夠在家拚命玩電動遊戲,沒有大人敢罵你。
也不過是幾年光景,那時候,你的身高還不到我的一半,小手小腳,偎在掌心裡如和闐玉般精緻,吋吋呵護珍惜。孩子的心是純潔的,毫不設防的,靠近什麼,就沾染什麼氣息。雖然如此,我並沒有將你視為溫室花朵,絕塵離俗地撫養,反而處處讓你跌倒,碰觸泥土,再學習自己站起來。我的親子啟蒙教養來自美國麥克阿瑟將軍的《為子祈禱文》,當年,我的父親抄錄這篇文章建議我閱讀時,我只有十一歲,那時非常疑惑,為何要一個孩子認識自己的軟弱?為何不能行走舒適的道路,而必須經歷暴風雨,學習昂然挺立。
直到自己也走過人生的坎坷道路,才明白這世界有些事情是很難解釋的,就像曾經抱在懷裡軟綿綿的嬰兒,咿咿呀呀還沒有長齊牙齒呢!怎麼一轉眼,如今,已然說出一番道理。成長過程中遇到的情誼與榮譽,曾帶我走向天堂,也把我推入地獄;歡喜、怨憎如老翁泛舟,江上獨行,體會在心裡,一個人甜甜地過,或酸酸地走。這才領悟到祈禱文中的真意,只有自己堅強,才是真的堅強。
其實,身為一個母親,初始我並不堅強。孩子出生之後,遭逢生命中最大的逆境,喪父、無業、經濟發生困難,一連串打擊崩解了我的心理防衛機制,我承認我垮掉了,我生病了。在自己因為其他事情受傷的時候,將情緒丟擲給天真的孩子,向孩子咆哮,宣洩憤怒。沒有別的理由,只因為你無能反擊,這是強凌弱,眾暴寡的天性。直到心理諮商師建議我,如果能夠意識到自己要亂發脾氣的時候,就立刻告訴孩子:「媽媽要去房間裡靜一靜。」給自己十五分鐘的時間,讓情緒緩和,不要嫁禍給無辜的孩子。我照著諮商師的建議,在一次情緒即將爆衝時,這麼跟孩子說。結果你和緩地問我:「媽媽,房間黑黑的,妳會開燈嗎?」我賭氣說:「就是要進到黑黑的房間裡才能安靜。」你又問:「媽媽,那妳多久出來呢?」我回答十五分鐘。你認真告訴我:「妳不要害怕喔。」
我從來沒有走進過黑黑的房間。在那個當下我決定跟你說聲對不起。是媽媽鬧情緒,媽媽太任性。每次看我流眼淚,你也跟著流眼淚。我說:「你不要哭,你很好。是媽媽不好。」你說媽媽不要哭,媽媽也很好。
我的亂發脾氣就是兒子人生中的暴風雨初體驗:你原諒了我--祈禱文中的失敗者。
宮崎駿在動畫電影《魔法公主》中有句台詞說:「內心強大,才能道歉;但必須更強大,才能原諒。」現在回想,純真的心靈是最強大的。你在八歲那一年,已然讓我認識這一切。
在母子倆相依為命的時光中,因為愛,我們學習原諒彼此。我知道你有一天會真正獨立,長大,不再陪伴我。就像那留不住的成長,從五十公分的軀體,演變為一百七十公分,長胖長寬的腳,再也穿不進我的球鞋。然而,我還是要親吻你,在每天出門上學的那一刻,不管我是否剛剛罵過你又忘記寫功課,或者你開了我三百歲的玩笑。是的!三百歲。每次親吻你的臉頰說再見時,我都暗暗誓願,愛你超過三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