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門打開時
1
春天來時,洛杉磯又回到燦爛的季節。行道樹變得更綠,路邊人家的前院花圃也盛放著豔麗花朵。加州罌粟花(California poppy)開在矮矮的圍籬周邊,燦爛地反射著豔陽光線。編輯部辦公室後面的酪梨樹(avocado),已是果實纍纍。那是加州特有的產物,在西雅圖未曾見過如此碩大的果物。微風襲來,夾帶著南國的悶熱。枝葉徐徐搖晃,唯獨那果實不動如山。那天下午到達辦公室,發現艾琳達正在攀爬枝幹之間。常常來辦公室協助的艾琳達,從聖地牙哥北上夜宿在辦公室。她大概是我所見過,使用流利中國話的洋人。她那時是史丹佛大學社會學系的博士候選人,正在從事台灣女工的研究。她到台灣去便是實地考察台灣工廠女性工人的處境。她深深信奉馬克思主義,每次發言時都堅持鮮明的階級立場。艾琳達的生活模式,也是左派人士的典型。她常常在辦公室指控許信良是機會主義者,往往左右搖擺,喪失了革命的原則。
我曾經與她吵過一架,那是一九八一年的聖誕夜。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忙著趕工,希望把編好的報紙版型送到印刷廠,第二天就可以擁有從容的聖誕節假期。每個人的心情都緊繃著,無意之間我與艾琳達有了口角衝突。如今已經忘記到底在爭論什麼,只覺得那晚的心情非常不愉快。工作快要結束時,我非常掙扎,到底要不要在離開前跟她說聖誕快樂。內心矛盾許久,卻說不出口。全部的工作完畢時,艾琳達向我走來。手上拿著一條小小的被子,她說,這是我自己縫製的quilt(拼布),送給你的孩子做聖誕禮物。那條小被子手工很細,是由零碎、顏色不一的小布片縫製而成。她一定耗費不少時間,一片一片銜接起來。就在那個時刻,我感到非常慚愧。這也是我第一次領教了洋人的生活態度,縱然兩人發生激烈辯論,卻不影響個人情緒。反而是我在開口之前,陷入了天人交戰的困境。
艾琳達為我做了最佳示範,可以把個人感情與理念辯論清楚區隔。她不會因為彼此感情融洽,就放棄理念上的辯論。我與她發生口角時,中文與英文同時並用,為的是讓她知道我的說法。艾琳達也是雙語並用,辯才無礙,讓我體會到作為知識份子的身段是什麼。她對自己的意識形態極為雄辯毫不稍讓,卻不影響她與我的友誼。她說耗費了一個星期,把這條百衲被縫製出來。因為她看過我的兩個小孩,覺得應該送給他們聖誕禮物。她又從抽屜拿出一個彩紙包裝的禮物,說要給我的女兒。就在那個時刻,我非常感動,久久說不出話來。
她所教給我的,讓我這輩子受用不盡。如何在辯論與情緒之間劃清界線,如何在激烈辯論之後保持禮貌風度,都在那一次吵架中獲得了學習。我也曾經年少氣盛,喜歡與朋友辯論,最後總是不歡而散。在洛杉磯的聖誕夜,我第一次見識了什麼是進退的藝術。那個晚上要離去時,我終於跟艾琳達說Merry Christmas,她走過來輕輕與我擁抱。於我而言,那個晚上,不僅僅是聖誕夜,也是我個人修養的一個重要跨越。
在我所認識的左派人士中,真正使理念與行動能夠完美結合的人,一個是史明,一個是艾琳達。在那春天的下午,我看見艾琳達爬上那株酪梨樹。她一顆一顆採擷下來,裝進她手提的布袋裡。當時我並不那麼喜歡酪梨的滋味,無法理解為什麼她要採那麼多。在辦公桌上,她選擇比較大的酪梨放進另一個紙袋。我問她要做什麼,她說等一下你就知道。原來她選擇比較好的酪梨,走到屋外,一位墨裔的水果販賣車就在那裡。她拿著酪梨與攤販交換不同的水果。那天下午,我們在辦公室享用了香蕉與橘子,完全是她以物易物換取的。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左派知識份子的具體實踐。她從來不擺任何身段,而是在具體行動或日常生活表現出來。艾琳達最喜歡批判許信良,說他是左言右行。她也批評過史明,但是對他所投入的革命工作,保持高度敬意。
艾琳達的家在聖地牙哥,與她的母親住在一起。每個禮拜三都會開車北上,需要三小時的駕車時間,她很少缺席,週三、週四都是編輯部最忙碌的時刻,她自願加入剪貼的工作。縱然已經離開台灣,她仍密切注意著島上的政治變化,也對美麗島家屬表達高度關切。她也是人權工作者,與我同樣屬於國際特赦協會的會員,偶爾也會一起討論韓國、菲律賓的政治犯問題。對人權議題的關懷是一輩子的事,而國際人權工作者往往可以使用觀光的外籍身分去探訪台灣。這個管道,也正是艾琳達能夠接收台灣內部的第一手政治信息。春天時分的一個下午,艾琳達邀我到洛杉磯市區的咖啡店相見,原來是介紹我與兩位美國的女性人權工作者見面。她們剛從大學畢業,正要出發到遠東訪問。咖啡店看來很簡陋,座落在城市的街角。我到達時,她們正在議論著美麗島事件。
雖然我也是特赦協會的一員,卻不能直接涉入台灣的政治案件,為的是防止個人的政治信仰與人權議題混淆不清。我接受的政治犯案件,都發生在韓國、菲律賓,以及中南美洲的獨裁國家。身為會員的義務是,寫信給特定國家的外交部長,呼籲他們考量基本人權,並且釋放政治犯。做這樣的工作似乎輕而易舉,不可能看見立即的效果,但至少可以給強人統治的政權一些國際壓力。坐在咖啡店裡,我發現她們不只是討論美麗島事件,而且也正在議論稍早的一位台灣政治犯白雅燦。經過美麗島事件後,這個名字好像被淹沒了,但是兩位女性工作者並未放棄對他的關懷。白雅燦是在一九七五年蔣介石去世時,公開散發傳單,質疑蔣經國是否有繳交遺產稅。
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對蔣經國所提的質問,為我們帶來巨大思考。我必須承認,白雅燦事件是最初促使我加入人權組織的關鍵因素。質疑蔣經國的白雅燦迅速遭到逮捕,似乎對整個社會並未造成任何漣漪,但是國際人權工作者從來沒有忘記。兩位女性準備遠赴亞洲,其中的一個行程就是要去探訪白雅燦。這使我非常感動,也許我只能關心第三世界的政治狀況,但冥冥中也換取了國際人士對台灣的關心。我問她們:可能見到白雅燦嗎?兩個人不約而同搖手說並不一定,但是願意嘗試看看。這正是國際特赦協會的精神,所有的關切或探訪並不可能得到答案,但只要受刑人在高牆內,獲知外面些微信息,他們就知道並未被孤立。那種默默進行的工作,沒有報酬,沒有褒獎,更沒有任何回饋。參加人權組織這麼久之後,我漸漸能夠理解人的生存尊嚴,絕對不是由威權統治者來定義。
坐在洛杉磯的街口,城市景象看來是那樣不真實。與兩位即將前往台灣的女性人權工作者談話之際,不免有些感傷。她們能夠進出自如,而我卻被阻斷在千頃海洋之外。在對話時,才知道她們對於韓國、台灣、菲律賓的政治現狀都瞭若指掌。那時的韓國朴正熙與菲律賓馬可仕,都是國際上惡名昭彰的統治者。台灣的蔣經國與他們並列在一起,當然也使我這樣的台灣人蒙羞。冷戰時期已經結束,而三位權力在握者卻拒絕走出歷史。縱然蔣介石已經去世那麼久,身為繼承者的蔣經國對於權力的貪婪仍然毫無節制。他一直把自己塑造成為親民的領袖,但經過美麗島事件之後,他的形象已完全崩壞。在歷史檔案裡,他就是不折不扣的特務頭子。那天在咖啡店談笑風生的記憶不時浮現,我感受到人權工作者的真摯情感,也感受到台灣歷史是多麼荒謬而荒蕪。
2
美麗島事件受刑人假釋出獄的消息傳來時,是在一九八四年春天。他們的刑期不像八位領導人那麼長,其中有些人是《美麗島》雜誌的工作人員或支持者,有些人則是捲入藏匿施明德案件中的協助者。最早出獄的兩位作家是王拓與楊青矗,似乎為台灣社會帶來了騷動。他們當初被捕時,引起國際人權組織的廣泛議論,特別是作家身分受到判刑,更加暴露戒嚴體制的違背人性。對於西方先進的民主國家,作家永遠都是言論自由的象徵,也是評斷一個社會是否開放的最高準則。王拓、楊青矗的被捕,顯然釋出了非常豐富的政治意義。畢竟他們是鄉土文學運動的健筆,他們作品中形塑的社會底層人物,強烈暗示了國民黨所發展出來的資本主義,便是台灣階級壓迫的根源。兩位作家入獄,如果發生在美國或歐洲,必然是受到矚目的嚴重問題。
遠在洛杉磯,聽到他們兩人被釋出獄時,我內心累積許久的壓力,似乎稍稍鬆弛下來。最初南下洛杉磯時,我曾經暗自立下誓願,只要他們被關在牢裡一天,我就繼續投入政治運動。這種祕密誓言是我對自己的承諾,也是對人權信仰的一種實踐。當他們走出牢房時,我緊繃的心彷彿也得到一點點紓解。王拓是基隆八斗子人,他筆下的雨港意象特別鮮明。尤其他的小說《金水嬸》,把現代都會的金錢政治,與鄉下母親的堅守傳統純樸精神,描繪得非常淋漓盡致。而楊青矗是高雄人,在他小說裡所刻畫長期受到剝削的工廠人。兩人的作品彰顯了台灣社會的城鄉差距與階級差距,就像我後來常常說的,鄉土文學運動在一定程度上,其實是對抗國民黨的文藝政策。通過這樣的政策,當權者可以干涉作家的思考與書寫,也使許多活潑的藝術想像受到黨國的壓制。王拓、楊青矗的小說,彰顯了黨國文學所無法容許的底層人物形象。如果重新閱讀他們的作品,可以發現社會底層其實充滿了暗潮洶湧的憤怒情緒。
春日的洛杉磯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辦公室,似乎帶著幾分慈悲,幾分憐憫,讓我冰凍的心也稍稍融解。縱然如此,我對於坐在高牆裡的受難人,還是相當牽掛。生存在畸形的年代,便無法避開畸形權力的氾濫。美麗島事件的發生,預告了台灣民主前景的黯淡與危機。戰後以來,從未見證從下而上的民間運動。如果美麗島人士不要受到逮捕,或許一九七○年代的民主運動可以奠下基礎。進入一九八○年代以後,在這個基礎上還有更高、更大的空間可以期待。然而不然,戒嚴體制的當權者,無法容忍人民力量的崛起。美麗島事件的爆發,使台灣社會的民主進程至少慢了十年。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卻未看見權力在握者有任何反省的能力。
隔著海洋瞭望台灣時,我看見戰後新世代巍然站起。這種世代交替的事實,使我更加相信,民主從來不是一天造成的。那些走向街頭的年輕人,正是我的世代。如果我在現場,必然也涉身其中。一個傷感的、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面對險境時,反而湧出更強大的勇氣。在年少歲月,自己的性格未曾如此強悍。必須離開海島之後,展開生命孤獨的航行時,才開始與各種不同形式的險惡遭逢。開始放下身段,四處打工之際,才慢慢體會了人性的真實。為了生存下去,彷彿在陌生的海域搏鬥,慢慢鍛鍊暗藏內心的意志。赤裸裸的政治事件,確實給我太多的人格教育,曾經是那樣脆弱的性格,在遠洋航行時逐漸鑄造了無悔的意志。這樣的人格改造,跨過一九八○年的考驗後,一個全新的靈魂已經在我體內形塑而成。我的浪漫情懷並未喪失,只是比起從前還更勇於追求遙遠的理想。
一旦涉入冰涼的水域之後,生命已經是全盤兩樣。獲悉島上的年輕世代走上街頭時,縱然不在現場,也可感覺自己的血液正在燃燒,毫無來由地,我對自己的缺席,感到遺憾,甚至帶著一點罪惡感。捧讀台灣黨外雜誌,年輕世代的政論,我頗覺驕傲,恨不能與他們站在同一行列裡。很難想像他們的行動其實比美麗島事件的遊行者還更激進,藉由文字所呈現出來的思想狀態,與前行代比較起來毫不遜色,那是波瀾壯闊的年代,似乎沒有什麼可以抵擋,威權掌控者可以囚禁美麗島人士,卻關不住年輕世代的激進思考。一個全新時期儼然到來,尤其看見黨外雜誌開始出現兩條路線的辯論,一是選擇議會路線,一是堅持群眾路線,這種分歧意味著更成熟的政治運動即將到來。
在週報辦公室與許信良討論黨外運動的分歧時,他說兩條路線都不能偏廢。畢竟台灣還不是一個成熟的民主社會,任何可以爭取民主制度的方式都應該嘗試。他這樣說時,讓我不期然想起愛爾蘭的獨立運動。一九二二年宣告獨立之前,愛爾蘭政治運動也同樣分成兩派,一是議會派,一是革命派,當時的現代詩人葉慈也捲入這個革命浪潮裡,身為詩人,他其實跟兩派的成員都保持密切聯繫。如果愛爾蘭議員在英國議會提出和平改革,而遭到否決時,愛爾蘭革命軍便開始進行各種暴力活動。議會路線與群眾路線的交互運用,終於使愛爾蘭完成了獨立的使命。我也同意許信良的說法,相信台灣黨外運動的兩條路線,應該可以並行不悖。
立法委員的改選,在一九八三年宣告恢復,美麗島受難人的家屬,方素敏、周清玉、許榮淑、黃天福,都在選舉中獲勝。在洛杉磯接獲這個消息時,整個辦公室的工作人員,都感到非常興奮。他們的夫婿與兄長身陷牢獄之際,受傷的台灣選民,決心以選票來答覆國民黨的倒行逆施。這算美麗島事件平反運動的起點,這群代夫出征的女性,在高票當選之際,已經撫慰了多少哭泣的心靈。面對這樣的結果,許信良更加堅定主張選舉路線。他所信仰的合法改革,受到海外政治團體的批判,認為這種主張等於承認國民黨的合法統治。許多堅持革命路線的讀者,紛紛以退報的行動來杯葛這份週報。
從創刊以來,維持這份週報的經濟來源,並不純然是依賴讀者的支持。背後其實有特定人士提供金援,遠在日本的史明便是其中一位。許信良與史明結盟,成立了聯合陣線。為的是要使這份報紙的影響力可以擴張。當時史明主張革命的文字,也在這份週報連載。從報紙內容來看,似乎出現了兩條路線。一個是許信良強調的選舉策略,一個是史明所揭示的革命主張。這兩條路線並置在一起,常常引來讀者的訕笑。這不免使我覺得尷尬,畢竟我從未參加聯合陣線的組織。在週報工作,完全是為了對台灣的威權體制進行批判,而這正好彰顯了我個人的局限。我深知自己並不適合參加團體生活,總覺得自己所信奉的自由主義會受到傷害或限制。畢竟身為文學創作者與學術研究者,我傾向於獨來獨往的脾性。當這份週報成為組織性的宣傳機構時,我漸漸感到遲疑。
美麗島人士陸續出獄時,我強烈感受到緊繃的情緒逐漸弛緩下來。正如最初對自己所做的承諾,只要美麗島人士未能出獄,我便堅守在那不斷書寫的批判位置。三年來,埋在血液裡的那股憤怒,是我投入政治浪潮的原始動力。當台灣的民主運動逐漸恢復元氣,美麗島受難人家屬也次第當選民意代表。鬱積在體內的憤懣,似乎也開始分解。許多信息告訴我,台灣民主運動的生命力未嘗稍止。猶如涓涓細流從石縫中滲出,點點滴滴又慢慢匯聚,那蜿蜒的躍動,我在千里外也可感知。就在那個春天,生命又好像到達一個路口,是否繼續擔任這個週報的主編。我對這份週報寄託著太多的感情,沒有三年來的不停書寫,也許我無法走出美麗島事件的夢魘。而我知道,一個分合的路口再次隱隱出現於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