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迢遞雋永的歸鄉之路
當我們說起一個「時代」,心中銘記著的是什麼樣的圖景?是左右歷史潮流的偉人肖像?遍地彌漫的烽火硝煙?抑或是街頭巷尾走販吆喝的悠遠長音?鄰人近親的殷切絮語?相對於尋常人生的瑣碎,時代彷彿一直如此巨大,多少生民百姓將生命裡的千滋百味消磨其中,幾乎無從細數。一如伸手掬沙,從指間縫隙滑去的,總是比留在掌心裡的多得多。
不過如果我們耐下心來,把那些曾經即臨己身的故人舊事一一記錄不避細瑣,是不是也能夠拓印出一個時代的風貌、音聲、氣味?翻讀龔曙光《日子瘋長》的時候便是這樣的感覺,藉由他一篇篇的家族遺事、故舊交誼、少年憶往,彷彿可以清晰地指認出那些鎮寨、屋埕、紅磚、青瓦,登時被一個杳然遠去的年代,一段再無法追回的時空歲月給包圍環繞。
時光的更迭和世間的人事變幻總是最引人悵惘。尤其在中國大陸高速發展的今日,以「開發」與「繁榮」為名的現代巨輪,轟然輾過眾人記憶中熟悉、恍如經久不變的一切,更加深了這種物換星移的傷懷與喟嘆。細品書中描摹的種種,除了可以想見的物事興頹之外,淳樸溫厚的鄉情人情,還有那溫情所賴以蘊生、依存的人際網絡,確實是一個現今無從追溯的時代氛圍。然而,這並不表示《日子瘋長》僅僅只是一部感懷傷逝之作,龔曙光以細膩筆觸拈起老家微小的人事景物,可說是以一種更為貼近現場的方式寫下屬於庶民的歷史,替「時代」留下不同版本的面目。
出身湖南澧陽的龔曙光,其筆下篇章多聚焦在幼時長居的夢溪小鎮,以及小鎮邊沿的山野、河湖、田疇阡陌、人情掌故;他的文字時而率性真摯,時而詩意雋永,小鎮中人的百般情態教他寫來餘韻悠長不盡。
他以一篇〈走不出的小鎮〉勾勒夢溪風貌,寫的不僅是夢溪的地理方位、街容市景,而是以多位令鎮民「忘不去的人」為小小古鎮賦予立體的血肉。其中隨著值更老人逝去不復存在的銅鑼聲,更隱隱呼應了《日子瘋長》全書之底蘊。他寫〈少年農事〉時,質樸率真的文字讓讀者彷彿能看見一位少年農夫站在面前,娓娓細數各種農活的細節與竅門。〈祖父的梨樹〉藉一株和祖父相倚相生的老梨樹,捕捉祖父一生正直寬厚的精神人格;寫的是梨樹,真正想說的依舊是記憶中溫煦的親情。〈山上〉、〈湖畔〉等篇則是掇拾了下鄉後的生活點滴,青春的酸甜與成長的磨糲,追憶起來如詩亦如歌。其餘篇幅或憶故友,或追念親族長輩,也都令人低迴不已。
因此,《日子瘋長》實質上是一種「鄉愁」的書寫,作者以摯情深刻的文字將昔日成長的老家城鎮,還有那段純真歲月裡的故人故事,真實而鮮活地重新召喚出來。這份鄉愁不僅只是空間上的,同時也是時間上的鄉愁。
龔曙光另外較為人所知的身分是報社創辦人、出版集團董事長,但其實涉足商場前他曾經是一位文藝青年,年輕時便已撰著不少文學評論,也是一位頗有影響力的文學工作者。如今棄文從商二十餘年後,《日子瘋長》這冊散文,儼然是他宣告歸返文學行列的代表作。由是觀之,他那漫溢在字裡行間頻頻回首顧盼的姿態,除了自抒鄉愁之外,恐怕也隱含了回歸創作精神原點的渴望。
其實無論是懷舊的鄉愁書寫,抑或是為了內在精神/靈魂之安頓所做的探索,都是一種溯返、「還原」的渴望,也是人類共通的情感之一。同時身為作家與企業家的龔曙光,透過《日子瘋長》為我們展示了這種普世情感,時空、地理的隔閡無礙於我們去感受、體會他的愛鄉之情,令人想起沈從文湘西雜文的鄉土篇章。龔曙光將雋永文字敷衍成迤邐迢遞的歸鄉之路,希望台灣的讀者一同品讀這本色澤豐潤的散文,欣賞沿途的風物景緻,感受人與鄉土的深刻連結與繾綣。
白先勇
序
這十幾疊散文組成的集子可以看作首尾相銜的一部「夢溪詩章」,一曲時而激越時而低徊的長吟。筆觸所及,皆為夢溪故地,父母至親和兒時老友。野風吹起渡口的層層漣漪,湖上蘆荻聲聲如訴。這是一場追憶的逝水年華,一個離我們遙遙無測、邈遠到難以言喻的空闊世界。詩人沉浸忘我,以至於忽略了光陰流轉,心靈留駐,耽擱在一壺濃香撲鼻的春醪旁,酣醉不起。
傾聽搖晃不醒的囈語,走入那個叫做「夢溪」的古鎮深處,感受風情野韻和一個個傳奇。青石老垣從霧幔中一點點析出,粗長的聲氣由遠而近。扁平的歷史在我們眼前矗立起來,古井苔痕變得鮮活湮濕,開始一滴滴滲流垂落。一個少年從踏上停泊烏篷船渡口的第一步起,就開始目擊生存的憂傷和慘烈,接受自己不可擺脫的命運。記憶中的第一次死亡事件是鎮上的老更夫,這位老人每天夜裡呼喊的「小心火燭」突兀地消失。而後是一個個親人的離去、從小廝磨的友伴作別,生活真容依次顯露。無法習慣的死亡與同樣唐突的愛情交織一起,令人滋生出無法排解的哀痛和深長的驚懼。
這是發生在一座中南小鎮及四周的故事,它由小城、村野、河畔、知青生活點組成,孕化演繹,滋生萬物。它貧瘠,卻散發出永恆的溫情,濁臭與馨香,冷酷與熱烈,一層層積疊鑲嵌。純真無瑕的愛戀與鄉間猥褻,大義凜然和怯懦苟且,生生攪拌在這方無所不包的鄉土裡,令一顆遊子之心無力割捨。這是一部周備細緻的人物志、風俗志,是與故土和昨日的一次促膝長談。其中,追憶「九條命」的頑韌的父親、美麗柔弱而又剛強堅毅的母親之章,讀來真是感人至深催人淚下,再沒有什麼文字可以替代。這是最不喧譁的刻記,具有驚心之力卻又始終呈現安然沉默的品質。與這些記述相映的是另一副筆墨,即幽默俏皮和忍俊不禁、機智過人的揶揄和反諷。
有一些過目不忘的篇章,於節制樸素中透露出驚心的消息:「三嬸」的失貞和男人的頹唐;麻臉老校工悲壯的「義舉」……它們沾滿血淚,閃爍著艱難生存的人性之光,其故事本身就蘊含了底層的日月倫常,寫滿道德禮法,可以作為複雜的人性標本,一部鄉間的百科全書。
全書的豐富性既表現於斑駁的色彩和含蓄的意緒,又由淳樸率直的美學品格顯現出來。它寫苦難不做強調,談幸福不事誇張,所有議論和修飾都給予了恰當的克制。這部憶想之章把坎坷與折磨化為題中應有之義,內容上毫無沉鬱滯重之氣,形式上也沒有迂迴艱澀之憾。它轉述的是流暢的生活和樂觀的精神,有一種自然沉穩、自信達觀的氣度。我們掩卷之後,除了對人事耿耿於懷,還有關於風物的不滅印象。比如我們耳旁會長時間響著知青們在露天影院的那場打鬥聲,北風掠過大葦塘的尖嘯,感到陣陣刺骨的寒意。那片無邊無際的蘆葦蕩淒涼而又迷人,好像是專門為當年知青們量身打造的一個人生舞台,在此盡可上演淋漓的悲喜正劇。
書中濃墨重彩寫了一棵祖父的大梨樹,它彷彿栽種於文字中央,蓬勃茂盛,碩大水旺,儼然成為一凜然不可侵犯的神物,為一歷經滄桑者的另一具形骸。這些描述甚至讓筆者恍若站在了《詩經》中那棵神奇的「甘棠」之下,瞻仰它的濃蔭匝地,偉岸雄奇,承接不可思議的神性之光。
翻閱中,隨著最後一個字符的出現和消逝,思緒漫湮開來。我們不知道這本書有什麼理由從無數的鄉野回憶中凸出,也不明白它叩擊心弦的力道從何而來。熟悉的生活場景,血緣和故土,生死離別,他鄉憶舊,如此而已。可又不止於此。形制類似,質地有異,原來它以獨有的蘊含和舒張吐納,產生出綿長不息的力量。
我們感受了它的洞悉和寬容,率直和誠懇,還有無諱飾無虛掩的為文之勇。信手寫信心,傾吐過來人的慷慨,其實是很難的一件文事。世事洞明而後能捨,經歷漫長愈加執著。我們就此看到了一篇篇沒有書生氣也沒有廟堂氣,更沒有腐儒氣的自然好文。它是心靈自訴,歲月手劄,親情存念,也是搏浪弄魚。
「弄魚」在書中有過專門的記述,那是精密的河溪水口絕技:踏激流涉灘石,捉到活蹦亂跳的大魚。
好吧,現在就讓我們打開魚簍,一起分享。
張煒
二○一八年三月二十一日
自序
再慢的日子,過起來都快。
千禧那晚,我獨自蜷縮在書房裡,清點即將過去的二十世紀。就在千年之鐘敲響的一刻,我莫名地想起了祖母說過的一句話:「日子,慌亂倉皇得像一把瘋長的稻草!」
我不知道,一字不識的祖母,怎麼可以說出這麼一句深刻而文雅的話來。讀過媒體拚盡才情撰寫的辭別文稿,我覺得,祖母的話,才是對二十世紀最精當的描述。
一晃,新世紀又快過去二十年了。因為寫作,我重新回到少年時代,撿拾起已經成歷史的故鄉人事。每每進入一個記憶中的故事,我又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祖母的這句話,浮現出那些日子的種種慌亂與倉皇:舊俗的廢止與新規的張立,故景的消亡與新物的生長,審美的倦怠與求生的決絕,順命的乖張與抗命的狂悖……初衷與結果南轅北轍,宣言與行為背道而馳,良善和邪惡互為因果,得勢和敗北殊途同歸。這個看上去像慌亂追尋又像倉皇出逃的世紀,歲月被搗碎成一堆空洞的日子,日子被擠榨成一串乾癟的歲月,恰如田地裡瘋長的稻禾。
究其動機,我寫這些人事,並不是為了給二十世紀一個刪繁就簡的抽象評判,也不是為了印證祖母幾十年前所說的那句話。於我而言,時代只是一日一日的日子,歷史只是一個一個的個人。無論身處哪個時代,一日一日的日子,總會有苦也有甜;一個一個的個人,總是有悲也有喜。置身其中的每個個體,其苦其甜,其悲其喜,都是連筋連骨、動情動心的真實人生。
我當然明白,文中所載的那段歲月,注定是要在歷史中濃墨重彩的。其臧其否,也必將為後人們長久地爭來論去。不管未來的史學家們如何評判,我筆下的這些人事,都會兀自生活在評判之外。他們中,命運順遂的未必適得其所,命運乖悖的未必咎由自取。無論歷史的邏輯是否忽略這些人事,但對他們而言,時代過去了,日子卻留了下來。
我一直質疑所謂的大歷史觀。見史不見人,是歷史學家們的特權。對文學家來說,任何歷史都是不可替代、不可重複的個人史。史學家評判的昏暗歲月,一定有過光彩的日子;後世人豔羨的幸運人群,一定有著悲愴的個人。在生命的意義裡,光彩的日子,哪怕只有一日也不可被忽略;悲愴的個人,即使只是一個亦不能被丟棄。
這自然只是個人的文學態度。星光燦爛的作家群裡,也有好些被喻為編年史家的。或許是因為我對弱小和孤獨的生命天性敏感,抑或是弱小和孤獨的生命鑄就了我審美的天性,因而我的這一寫作立場,並非基於某種社會學認知,而是源自個人的審美本性:在峻嶺之巔,我更關注小丘;在洪濤之畔,我會流連涓流。子夜獨行,為遠處一星未眠的燈火,我會熱淚盈眶;雁陣排空,為天際一隻掉隊的孤雁,我會揪心不安;年節歡宴,為門外一個行乞的叫花子,我會黯然失神;春花爛漫,為路旁一棵遲萌的草芽,我會欣喜若狂……
其實,我始終都在逃避和壓抑這種天性。近二十年,我一直作為一個純粹的經濟人而存在,不僅放棄了成為作家的少年夢想,而且與舊時的文學圈子漸行漸遠。無奈,天性就是天性,可扼制卻無法割棄。年前的一個週日,我在書房翻讀魯迅先生的手稿,忽然心頭一熱,拿起一管毛筆坐上案頭,情不自禁地寫作起來。也不知為什麼,祖母所說的那些瘋長的日子,竟如泉水一般突湧出來。
這便是我散文創作的緣起。
即使在今天,我打算將一年來所寫的這些文字,零零星星聚攏來結集出版了,仍說不清為什麼要寫下這些舊人舊事。不過我敢肯定,斷然不是為了懷舊、諷今,或者警示未來那麼風雅而宏大的目的,也不是為了向某部巨著、哪位大師致敬那麼猥瑣而堂皇的意願。也許,僅僅是因為那是一種真誠而實在的生存。畢竟,瘋長的稻草也是稻禾,瘋長的日子也是歲月。
再虛的日子,過起來也就實了。
二○一八年一月三十一日於抱樸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