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錯過的王氏散文經典,
王鼎鈞文學夢幻逸品一次典藏!
烽火遍布的大地上,
彌漫蓋天的煙硝裡,
曾經有我們斑斕的青春顏色……
本書內容時序上銜接在《碎琉璃》之後,描寫鼎公離家前往大後方流亡學校求學時的經歷,校園生活的往事,以及遷校流屣路途中的所見所聞。
在文武合一的流亡學校裡,既是求學,也像從軍。鼎公留心地觀察生活裡所遇見各式各樣的人物;號兵、教官、難民、壯丁、保長、山村鄉民……並一一將其凝鑄成一篇篇帶有傳奇色彩的生動篇章。本書恰是藉由鮮活的人物,讓讀者對於那動盪時代下的校園與社會,能更加感同身受。
作者簡介:
王鼎鈞
一九二五年生,山東省蘭陵縣人。抗戰末期棄學從軍,一九四九年來台,曾任中廣公司編審、製作組長、專門委員,中國文化學院講師,中國電視公司編審組長,幼獅文化公司期刊部代理總編輯,《中國時報》主筆,「人間」副刊主編,美國西東大學雙語教程中心華文主編。目前旅居美國。
曾獲金鼎獎,台北中國文藝協會文藝評論獎章,中山文化基金會文藝獎,中國時報文學獎散文推薦獎,吳魯芹散文獎。一九九九年《開放的人生》榮獲文建會及聯合副刊評選為「台灣文學經典三十」。二○○一年,獲北美華文作家協會「傑出華人會員」獎牌。
著有散文「人生三書」《開放的人生》、《人生試金石》、《我們現代人》;「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昨天的雲》、《怒目少年》、《關山奪路》、《文學江湖》;《碎琉璃》、《山裡山外》、《左心房漩渦》。論著「作文四書」《靈感》、《文學種籽》、《作文七巧》、《作文十九問》等。
章節試閱
山裡山外
1
我想翻越一座山。山以嚴峻的臉色對待我。它是萬古千秋生了根的閘門,阻擋兵馬,過濾遊子,保護林木鳥獸。行人如水,自古繞山而行。抗戰是對這一規律的破壞,是對山的侵犯。我們要踐踏它。我仰臉看那涓涓細流一般又像掛下來又像貼上去的小徑,思量如何辦得到。
繞山而行的人仍然很多,他們走公路。這山好厲害,左右開弓,巍然專橫,想切斷所有的路。然而世上沒有不能繞過去的大山,只要你肯多花盤纏。我的路費將盡,我想離開弓背,攀緣弓弦,貪條捷徑。我望著山思量。我想這山真笨真矛盾,既厭惡人來攀越,又不肯從中間讓開一尺。
忽聽得有銅鈴般的聲音喊:「賣涼水!」吃驚中看見一位白了頭髮拄著拐杖的老婆婆守著水罐和碗,牽著一個六、七歲的男孩。男孩模仿雄雞的姿勢叫了一聲:「賣涼水!」瓦罐和陶土燒成的碗都和老人的皮膚一樣粗糙易毀,水卻像孩子的聲音一樣清澈新鮮。別無行人,孩子的那一聲一定是喊給我聽的,不忍教他失望,就買了一碗水,呷了一口,把水倒在腳上去滋潤草鞋。倒惹得老婆婆緊緊捏住到手的水錢低聲禱念:「阿彌陀佛!糟蹋水是有罪的啊!」
那不是虞歌和菊秋嗎?她們已經走過去,又折回來。和往日一樣,她們並肩而行。環境時代不饒人,清一色的服裝,能分辨誰是誰的只有臉,而有時候清一色的表情,能分辨誰是誰的只有聲音,以及由那聲音自己報出一個名字。但我永遠能分辨虞歌和菊秋。我見過從前的虞歌,垂著黑油油的辮子,青春洋溢在臉上,裹在衣服裡,由兩袖兩手流瀉出來。在菊秋之旁,如同把菊秋罩在美麗透明的罩子裡,壟斷了男人的目光。無論如何,舊日的痕跡不會完全消失,任何細微的痕跡,都能把往日重建起來。
我望著她走近,暗暗下了決心:她們怎麼走,我怎麼跟。她們顯然是發現了我才折回來的。虞歌問我在這裡等誰,我說我是一人獨行,她很高興的說:「那就還是跟我們作伴吧!」她說「還是」,意思指的是三個人曾經一塊兒穿過敵偽的封鎖線到後方求學,我常常回憶那一段旅程,虞歌卻從來沒有提過。現在她說「還是」,我聽了真是痛快,歷史總算又連接起來了。
2
虞歌說他們早就決定走山路,讓菊秋在山上寫生,她倆所以來得晚,走得慢,就是因為菊秋要在路上畫畫兒,這倒好,我也實在是一隻跛鴨。她忽然問我還有路費沒有,語氣十分鄭重。她最精明的時候也就是最美麗的時候,同時也是使我傷心的時候。我拒絕回答。菊秋一直望著我,默不作聲,這時用肘彎輕輕碰了虞歌一下,對我說:「走吧!」
3
先經過山腳下的幾戶人家。有一家就住在路旁,門口豎著一捆竹竿。我走過門外的時候,門窗像畫上去一樣安靜。可是不久我聽見背後有隻狗像面臨生死關頭一般狂吠,那戶人家的狗從門外跳到門裡,從門裡跳到門外,威嚇虞歌和菊秋。她倆倒也不怕,站在路上察看那捆竹竿。不久,屋子裡面出來一個小孩子,不過八九歲罷了,狗卻一面叫一面看他的眼色,等到發現不必這麼緊張忙碌,就和緩下來,零零碎碎短吠幾聲,用大部分時間搖著尾去舔孩子的手和肚皮─孩子是光著上身的。這時虞歌和那孩子對話,虞歌掏出一些錢給孩子,孩子笑得鼻涕過河,抽出三根竹竿來給虞歌,原來虞歌看出來這些竹竿是專為登山人準備的手杖。買賣成交,狗弄清楚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對著虞歌也搖起尾巴來了。
我接過一根竹竿,試試長短,倒也合手稱心。砍竹子的人不馬虎,切口很整齊,每一個竹節都削得平平滑滑。我拄著竹杖走了幾步,虞歌在後面叫:「難看死了!」怎麼?難道不是做手杖用?回頭看她們,她們都把竹竿扛在肩上,像扛一枝槍,姿勢果然勇敢得多。我想花錢買竹竿絕不是為了扛著玩,就站住等她的解說:「山上草多的地方可能有蛇,你明白了吧!」我恍然大悟,更覺得她想得周到。「你以前走過山路?」「沒有。」「哪裡來的經驗?」「問有經驗的人。我若做一件沒做過的事,總要找三個五個人好好打聽打聽。如果能找到參考書,我就看書。」我一聽,這辦法倒好,我得跟著學!
4
山路越走越陡。我的上身前傾,臉和路面平行,讀書一般讀一條路。一面揮灑汗珠做標點。讀書讀累了就抬頭讀畫,天上的蒼鷹,石縫裡的叢竹。看那一塊一塊石頭,每一塊石頭是一張吝嗇的臉。要是什麼都不想讀就聽音樂,知了在這座山裡熱心地獨唱,誰若走近它的舞台,它就停止表演,緘默無聲。它總是和你隔著一段距離,而且常常在你的腳下數丈之處,當你站在高處,蟬聲是很動聽的。你也可以聽聽伐木的聲音,斧頭砍下去的聲音是聽不見的,你聽見的是鼓掌似的回聲,拍門似的回聲,一隻手掌拍下去,四山的千門萬戶都會響,一個人怎麼能弄出這樣多的聲音出來,樵夫真是神祕,真是威風!
5
在窄小的山徑上,虞歌和菊秋不能再並肩行走,山把她們拆成一前一後,山安排我們三人走成一線,一條彎彎曲曲的線,坎坷的路面又強硬限制三個人必須隔著相當的距離。我在菊秋的後面,只有在轉彎時才可以遠遠望見虞歌。在我們三個人中間,虞歌走得最勇敢。當初穿越封鎖線的時候她就很勇敢,現在的勇敢更成熟。她一往直前,從極細的泉流上跨過,從布滿苔痕的巖石下繞過,不曾回頭看人。她並沒有拿竹竿當手杖用,她把竹竿扛在肩上。走到腳旁有亂草的地方,伸出竹竿向草叢中拍拍打打。她是用竹竿趕蛇。她是為我們開路。她從來比我們勇敢,比我們聰明。
虞歌不見了。樹林擋住了她。茂密的枝葉也擋住了陽光,林裡沒有陽光,也就沒有草。也就沒有蛇。樹林裡只有偶爾隆起的樹根和清涼。我叫不出這些樹的名字,只知道這是一種不能養活蟬族的樹,所以林中也沒有蟬聲。天憐行人辛苦,賜下這一片平坦幽靜,可是林中也沒有別人,只有虞歌等我們。虞歌問我們要不要休息,我說不要。她說應該讓菊秋第一個先走,我們好知道她想在哪裡停下來畫。菊秋馬上取出鉛筆畫簿來就想畫一張畫。那麼我們就休息。她一路上已經畫了很多速寫,飯包裡沒有乾糧,只有畫紙鉛筆橡皮。虞歌說還有一些藏在背包裡,飯包實在放不下。菊秋說她畫畫用的東西全是虞歌買了送給她的。虞歌稱讚菊秋有美術天才,沒有天才的人應該幫助天才;她問我有天才沒有,我說沒有;那就該幫助菊秋,她畫畫兒的時候你替她揹著背包。好,這很容易,我馬上把菊秋的背包拿在手上。
6
菊秋要畫什麼?她不倚在樹上畫,她坐在路上畫,我站在菊秋後面看她畫。於是剛才一路經過的地方盡入眼底,剛才哪兒是走,簡直是騰雲駕霧。當時只看見眼前腳下幾尺,路是窄了一點,到底還是路,回頭看全程,簡直一條長龍,它一段懸在樹梢上,一段藏在懸崖下,一段架在懸崖與懸崖之間。菊秋作畫的時候全神貫注,我從她的手背,後頸,坐的姿勢,看出她的緊張。畫好了,對照實景稍稍修飾一下,肌肉才放鬆了。她說:「學校遷定了以後,我想開一個西遷速寫展覽,你能不能到會場裡幫忙?」我說當然可以。她輕輕嘆了一口氣說可惜沒有水彩和油畫,全是鉛筆的作品,把世界畫空虛了。說到這裡,平靜的山裡忽然起了一陣風,只見遠處的竹林起起伏伏,近處的樹木雨打海潮一般響,驚起多少大鳥小鳥從竹叢裡從林梢間衝出來盤旋飛翔。好像滿山都有聲音催我們趕路。就在這時候,眼前驀地一暗,升起一股襲人的陰氣,原來是山高太陽低,山峰遮住斜日,儘管遠野還明亮如鏡,暮色卻早一步到了山腰。虞歌說:「走吧,未晚先投宿。」我問今夜宿在哪裡,她伸手向前一指,遠處林梢掛著一匹灰白色的羅紗,那是炊煙。
山裡山外
1
我想翻越一座山。山以嚴峻的臉色對待我。它是萬古千秋生了根的閘門,阻擋兵馬,過濾遊子,保護林木鳥獸。行人如水,自古繞山而行。抗戰是對這一規律的破壞,是對山的侵犯。我們要踐踏它。我仰臉看那涓涓細流一般又像掛下來又像貼上去的小徑,思量如何辦得到。
繞山而行的人仍然很多,他們走公路。這山好厲害,左右開弓,巍然專橫,想切斷所有的路。然而世上沒有不能繞過去的大山,只要你肯多花盤纏。我的路費將盡,我想離開弓背,攀緣弓弦,貪條捷徑。我望著山思量。我想這山真笨真矛盾,既厭惡人來攀越,又不肯從中間讓開一...
作者序
這本書本來沒有序,現在發現序言必不可少。
書前有序,等於一個陌生人來到你家先拿出一封介紹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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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裡山外》的主要人物,是抗戰時期的流亡學生。
時至今日,「流亡學生」這個名詞需要解釋一下。當年「七七」事變發生,日本軍隊大舉侵華,占領中國廣大的土地。在日軍占領區(當時稱為淪陷區),日本改變了教育的精神和課程內容以配合侵略,許多青年不肯進入這樣的學校,冒險穿過封鎖線到後方流亡,即所謂流亡學生。在廣大的後方有很多專設的學校收容他們,這種學校常為了戰局變化而游動遷移,被稱為流亡學校。
《山裡山外》就是以這樣的時代和環境為背景寫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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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是因為做「流亡學生」而少小離家的,流亡期間,歷經匱乏殘破的種種場景。後來年齡增長,閱世漸深,回首前塵,發現了畫面之瑰麗奇偉。
那些流亡學生,最小的只有十五、六歲,腋毛初生,夜間尿床的習慣未改,竟也辭枝離柯,飄泊在兵凶戰危的邊緣。他們的父母是怎樣下了這麼大的決心呢?
那些流亡學生,有些來自富商巨紳之家,既來之後,蒼白慘綠的青年,立刻剃光頭髮,穿上有蝨子帶汗臭的軍裝,血色豔麗的大姑娘,立刻脫下絲襪,換上能磨出血泡來的草鞋。他們又是怎樣下了這麼大的決心呢?
當時,整個大後方的門戶為流亡學生打開,任何機關都會為你提供你需要的消息,任何家庭都可以接待你一宿一餐,從沒有人向你要證件,沒有人卑視你是乞丐,懷疑你是間諜。
那時,社會又怎會有如此的坦蕩寬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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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我所知,流亡學生是一群夢遊的人,殺風景的是,周圍有許多精於測算長於透視的眼睛注視他們。有人設想流亡學生很浪漫,在半飢半寒中行吟大地,那是只看到(或說出)一個層面。
八年抗戰有似一條彈道,有升弧、降弧,最後彈頭落地開花,炸醒了各式各樣的夢,包括日本軍國主義者的和流亡學生的。身為大氣流中的一塵,流亡學生也走過升弧和降弧。
無論如何,對日抗戰,世界第二次大戰,我們總算躬逢其盛。日軍侵華是中國的大災難,青年人及時接受了這場災難的磨練,卻可以視之為得天獨厚,不管後來造化怎樣弄人,都不能奪去我們的收穫。
彈頭落地也能成為跳彈,重新創造一個升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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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中年以前崇拜英雄,中年以後把感情交給無名的蒼頭眾生。所以致此,是因為我發現了「英雄不仁,以群眾為芻狗」。我不能控制情感的轉移,我的機遇、處境、文學旨趣都起了變化。
我們那群流亡學生都是天地預設的小人物。「江山代有英雄出,各苦生靈數十年。」數十年音訊斷絕,他們的遭際常使我驚疑憂念。如果一顆隕星沉落了使人震撼,那麼滿河繁星流瀉一空又何以堪?
不僅此也,我雖在鄉鎮生長,對農村農人卻甚陌生,對土地亦不親切。戰時流亡,深入農村,住在農家,偶爾也接觸農事,受農人的啟發、感動,鑄印了許多不可磨滅的印象。抗戰八年,實在是農民犧牲最大,貢獻最多,軍人是血肉長城,其兵源也大半是農家子弟。他們的形象和我的意念永遠連結。流亡期間,跋山涉水,風塵僕僕,和大地有了親密的關係,祖國大地,我一寸一寸的看過,一縷一縷的數過,相逢不易,再見為難,連牛蹄坑印裡的積水都美麗,地上飄過的一片雲影都是永恆的。我的家國情懷這才牢不可破。
做流亡學生擴大了我關懷的層面,這份關懷,多年以來是我精神上的鬱結,紓解之道,對我來說只有寫作。有一次(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和一位電影導演同赴基隆演講,事後又同乘一輛吉普回台北,路上談天,才知道彼此都曾是流亡學生。我們在車中同唱當年的歌曲,淚眼相看,彼此都說要用流亡學生做題材完成一部作品。那時已有人聽不懂我們唱的歌。那時已有人說,這一代年輕人沒有抗戰經驗,對抗戰的題材沒有興趣。那時我就說,如果欣賞作品以重溫自己的生活經驗為限,世上將沒有幾本小說幾部電影可看。我們正要從作品中看到別人的生活,看那些與自己不同的生活,以增進我們對人的了解與諒解,擴大自己的視野,提高自己的境界。時至今日,又是多少年過去,我的意見沒有改變―別人的意見似乎也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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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裡山外》在民國七十三年(一九八四)由台北的洪範書店出版,最後一章寫得很差,常引以為憾。今日海峽兩岸已打破隔絕,故人的消息陸續傳來,得以重新回顧當年的甘苦,當年懵然不知或知而未詳的事件也得以補充。現在把原書最後一章刪去,另寫三章增入,少一缺陷,了一心願。書成,商得洪範同意,由我自己繼續印行。
無論如何我得感謝當年創辦流亡中學的人,他提供機會使我們有書可讀。事無全美,讀書便佳。經師易得,人師難求,經中自有人師。估計沿著淪陷區邊緣設立的數十所中學,吸納造就了大約二十萬青年。在非常時期、非常地區創辦這樣非常的學校,定非尋常人物,事到如今,那些人一世勛業皆成鏡花水月,惟有「偶爾」辦了這麼個學校,是不可磨滅的一大功德。
俱往矣,但是你做的好事,人們永遠記得;你做的壞事,人們也會永遠記得。然而本書並不是某人某人的傳記,也不是某一學校的實錄,它的內容有許多來源,作者再加以綜合變奏,以納入文學的形式。它努力擴大了現實,也隱藏了現實。書中人物只能作「甄士隱」看。來,我們何必穿鑿附會?我們一同激濁揚清。
這本書本來沒有序,現在發現序言必不可少。
書前有序,等於一個陌生人來到你家先拿出一封介紹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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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裡山外》的主要人物,是抗戰時期的流亡學生。
時至今日,「流亡學生」這個名詞需要解釋一下。當年「七七」事變發生,日本軍隊大舉侵華,占領中國廣大的土地。在日軍占領區(當時稱為淪陷區),日本改變了教育的精神和課程內容以配合侵略,許多青年不肯進入這樣的學校,冒險穿過封鎖線到後方流亡,即所謂流亡學生。在廣大的後方有很多專設的學校收容他們,這種學校常為了戰局變化而游動遷移,被稱為流亡學校。
《山裡山外》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