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
1
他已經抽完早晨的第一根菸。他並沒有多大的菸癮,但這第一根菸還是必須的。
抽完菸,他回房,怔站在臥房門口。他們的臥房門口斜對著廚房。他的妻子未受到驚動,只是使勁兒地搓淨手中的碗盤。
他望著他那新婚而多勞的妻子浮腫的肩頭與腰身,早已不是幾年前,他遇見她時那纖細的模樣。
——然而,他的心裡卻頓時充滿愛意,而堅定地步向廚房了。
他從她身後經過,親吻了她潔白的頸項,然後轉身從櫥櫃裡把幾個比較像樣的餐盤端出來,輕巧地放上餐桌,接著他細心地把紙餐巾折疊妥當。
「你把這些盤子拿出來幹嘛?」
妻子的聲音宛如一把利劍,朝空氣猛地切出一道斷面。
他垂下雙手,呆立桌邊。
「用這些我剛洗好的盤子就行啦。」
「唔。有什麼關係呢。」
話剛出口,他便後悔自己接了話,但心中某種念頭一轉,又讓他決定說完。
「剛洗好還得擦乾。用這些現成的不好嗎?」
「我對你說過多少次了!」妻子彷彿瞬間吞了炸藥,站在原地一番的張牙舞爪,然後不耐地把手一揮,說:「一切以節省空間為至高原則!」
望著妻子,他忽然不大明白。沒必要為小事這麼激動呀。況且,妻子的說法很抽象。廚房明明夠大呀。
「為什麼要節省空間呢?呃——」他問。
「你到底要我說幾遍才記得住?」她打斷他,像拍滅一顆洗手檯上的泡沫。接著,她忙不迭將擺好的餐盤一個個疊起又送回櫃子裡,最後,她忿忿地朝他臉上丟了一塊餐巾。
他沉默了,順從地把餐巾從地上撿起。他沒有情緒。他決心不生氣,也不和她吵架,他對妻子漾起一些憐憫。他明白她的處境,而她的處境和自己的處境是糾纏在一起的。他們是夫妻。夫妻就是兩面一體。
而她,絕不承認日子已經有所不同。他們同居三年才結婚,對彼此再熟悉不過。婚姻只是形式,而形式對她這種講究實際的人而言,起不了作用。婚前婚後對她沒有差別。婚前他沒找到工作,婚後他還是沒找到工作。她想起婚後,當他們從遠方的婚禮回到這窄小的公寓時,是如何地感到一股振奮。然而,不過幾個星期,當她起床準備上班,卻發現他徹夜呆坐在電腦前,加之以一旁林列的啤酒空罐時,她心裡又是怎樣地掙扎。
她禁不住這麼想:婚禮若是一劑興奮劑,它的效果未免過於短暫。
此時,他們聽見客廳裡,他們的客人起床了。
2
經過一夜安眠,來客愉快地湧進廚房。他們是由三人組構而成的社會基本單位:父親─母親─孩子。簡言之:一個家庭。
那是一頓豐盛的早餐。有巨大的無鹽麵包,奶油、起司、果醬、優格、蜂蜜、熟火腿、熱牛奶、咖啡與花茶。孩子把嘴唇貼在桌邊,嚷著要麵包。
很快地,他得到一塊麵包。
才坐下不久,他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從椅子上跳起來,說:「有人想吃炒蛋嗎?」
於是,炒雞蛋也上了桌。
桌上幾乎沒有多餘的空間了。
他把鍋鏟放進流理台,回到桌邊坐下。
幾乎與此同時,他的妻子忽又站起來,把架上的鹽罐和胡椒磨子取下,放上桌。「吃吧,快吃。鹽和胡椒在這兒。」她說。
「吃吧。」
「吃吧。」
一夥人低頭吃了一陣,麵包很快只剩下不到二分之一。
孩子的父親說,拍拍肚子。
「不,不。」他起身,連忙從冰箱裡取出一大塊豬肉,說:「這是從專門的肉店裡買的,可不是超市裡的那些雜種豬。」
他的妻子接著說:「我和他說,一個月頂多一次,我們可以去專門店買一塊上等的豬肉,真正的豬肉。我們平日不怎麼吃肉,尤其是紅肉。你瞧那些蔬果箱子就知道,我們不常吃肉。我們的蛋白質來源通常是牛奶、雞蛋和優格。」她指了指窗邊那些整齊疊高的小型蔬果箱子。底層擺了馬鈴薯、洋蔥等怕見光的蔬菜,一層層疊上去,還有沙拉、胡蘿蔔、香菜、蘋果、柳橙、橘子等等。
她站起來,拿了一只橘子遞給孩子。
回到座位上她繼續說:「橘子我都買比較貴的。你們知道,橘子也有便宜的,但我不買,我買貴的,買那種一公斤一公斤計價,而不是一袋多少錢的那種。為什麼?」她自問自答:「你別看袋裝的便宜得多,裡頭的橘子有一半都是爛的。那些爛橘子剛開始看上去也都是好的,但沒過幾天就得現出原形……」
「這塊肉,」他低聲打斷妻子,不無神祕地說:「得用低溫烤上三個小時。」
「那麼,你現在就可以預熱烤箱啦,我們一會兒帶孩子去公園走走。」她說,迅速地扭開烤箱開關。「幾度?」她問。
3
事實給他下了定義,他的工作是「家庭主夫」。這是因結婚而獲得的頭銜。不僅頭銜,因為結婚,他還受益於各種不同的保險。
他不能說他不喜歡待在家裡。靠著妻子的一雙巧手,這個原本不起眼的居所儼然搖身一變,成為一間屬於他們的愛情的溫室。剛搬入時,他們一起把壁紙撕了,塗上便宜的白漆。沒錢買上喜歡的燈罩,妻子便收集起雞蛋盒子,剪成紙花,塗上顏色,做出了一個若非提示,旁人絕看不出是自製的精美燈罩。當他從路邊撿來一盞被人丟棄的頗有破損的立燈時,她喜出望外,立即趁著週末整修一番,很快地,這燈竟也有模有樣地站在角落為他們點燃了幾許對未來的希望。窗簾很貴,她便從娘家翻出一張陳年舊紗,洗淨整平,添上幾個色彩繽紛卻不顯俗氣的棉線環,於是,一張在清晨散發出柔和日光的窗簾便不偏不倚地披覆在玻璃窗上了。
至於備餐,他早已駕輕就熟。每日,他絞盡腦汁以有限的預算,料理出可口的餐點。每週兩次,他查看區內的超市傳單,比較各類食材在不同市場的價錢。週五是固定的採購日,對於盛產的折扣蔬果他一箱箱搬回家,重複吃上十天半個月。他想,既不能開源,他做得到節流。
他知道有收入的滋味。的確,他們的生活比起當學生的時候還不如。有段不算短的時間,他倆都領著研究金,足夠他們每月吃上兩次餐館。冬天,遠從烏克蘭輸送而來的天然瓦斯,經過能量轉換,為學生宿舍提供免費而過量的暖氣。那時他們唯一的煩惱,是實驗室的紙杯裡長不出他們苦苦鑽研的防火保麗龍。
如今,彼時他們攢存的研究金業已消耗殆盡,生活宛如一頭餓獸,在他們蝸居的溫室外不斷繞著圈子。而關於這座溫室裡的愛情,他則明顯地感受到由於荷爾蒙的流失,開始有了枯竭的趨勢。於是,某些時候,譬如像現在這種罩著白霧的漫長的冬日,當他從外頭扛著蔬果回來,瞅著居所內費盡心思的大小擺設,他便不由得感到一股深刻的厭煩。那個雞蛋盒子做的燈罩令他尤其冒火,恨不能將之扯碎。即使整體來說,他對這個溫飽的小日子甘之如飴,但卻也未曾再感受到過去的那份輕鬆感。他深知,若不想終有一天為生活所吞噬,除了大量食用折扣蔬果,他勢必得找到工作。
4
週日下午,麵包店早已拉上鐵門。咖啡館空蕩無人,爵士樂糾纏暖氣,從門縫滲漏出來。過了街,一家餐館的窗邊,坐著嘴唇緊閉的一對男女。
沿著街走下去,他們來到一個叉出五條路的路口。其中一條路,延伸進入那座包括著小型動物園的森林公園。
他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根菸點上。
「我也會抽菸!」朋友的孩子做了個抽菸的姿態,從嘴裡呼出幾口白煙。
這樣凍的天候,只有孩子仍有力氣玩。他們全是為了這個孩子才出門的。
他落在一群人後頭抽著菸,像平日一樣地散步。他看著前方,自己的妻子和那一家子並肩走在一塊兒,不免覺得妻子的身影透出一點寂寞。他想上前拉起她的手,但他有菸,不好和他們一起走。
5
他的妻子相信凡事得有計畫,有了計畫就臨危不亂。她記得剛拿到學位卻找不到工作那年,不間斷地寄出求職信,地毯式狂轟爛炸所有可能的求職單位。她現在有了飯碗,卻是兩年重簽一次工作合同。對此,她特別謹慎,尤其是現在的狀況,不容許她失去工作。工作是一切。沒這個工作,或僅是沒有工作,她就沒有現在的生活,就算現在的生活難過,但他們至少還負擔得起麵包和熱水。有時她實在過於疲倦,也想出門吃個餐館,但他們沒那個預算。她把賺到的每一分錢,竭力積存起來。原本,她冀望結婚前,他可以找到工作,但現在,她只希望他能在她懷孕前找到工作。
無可否認,這是一段難熬的時光。往往,在幾乎被疲倦擊潰時,她提醒自己,他們離幸福就只差那麼一步。
他也知道幸福是什麼。但他和現在的生活有時差,那就好像是,他應付不了這些變化。過去十八個月以來,他們畢業、搬家、結婚,沒有一件事因為他還沒找到工作而延宕。彷彿人人都在往前看往前走,只有他還滯留在相同的狀態,毫無進展。然而人類的生活是如此難以對付,經過千萬年卻沒有顯著的進步。生活總是庸庸碌碌,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服務呼吸和性欲,而這兩樣本能又僅是為了繁殖。為了順利繁殖,他得工作,想到這,他覺得自己簡直什麼都不是。突然,他吐出一口煙,笑了,覺得這種「為繁殖而工作」的理論既神經質又不真實。
事實上,讓他唯一感到真實的,是每一天,當夜晚奔進他的生活,他所感受到的那股時間的速力,那是一股將他拉向地獄的力量。如此,他在無數的日夜循環裡掙扎著不為那股速力所摧毀。頂著博士學位,他世俗地證明了自己不算笨蛋。但有時,他卻不得不質疑維持世界運轉所需要的不過是大量的笨蛋。他曾在一週內,坐了飛機三趟來回,像是在大幹一場注定的敗仗,徒勞地四處面試。他覺得自己像一塊肉,被無數雙手摸來摸去,行將腐爛卻乏人問津。他成為了一台找工作的機器,而他的工作就是不停地尋找工作。
面對妻子,他盡量不讓自己顯露出絲毫敗象。但她對他說:「你得積極點。」
要做到什麼程度才能夠被稱作「積極」?
「我了解你的感受。」她總這麼對他說。
「我剛畢業時,也找不到工作。」她又說,彷彿解釋著,「剛畢業找不到工作」是「正常」的。
他想,「剛畢業」的「剛」字,為期多久?在這「剛」裡,他找不到工作十八個月,正常嗎?進而,「剛畢業立即找到工作」難道是「不正常」?
進一步,她會和他說明她是如何系統式地寄出幾百封求職信。她對他掏心掏肺說出她所遭遇過的最糟狀況,以及如何有效地調度情緒,化悲憤為力量。她滔滔不絕,長篇大論,提出最中肯的建議,也曾提醒過他,不為收入,而是為了融入人群,進入社會系統,體驗「真正的生活」。或許,他可以找些暫時性的工作,像是家教,或者就近到樓下的超級市場打工。
他知道,或許有一天,他得到市場打工去。或許這麼一天離他不遠了。
——「真正的生活」是什麼?
——像這樣在屋子裡不停地幹家務,算不算「真正的生活」?
然而漸漸地,他亦感到自己在忍耐妻子的說法。
有如乳酸堆積而產生的肌肉痠痛,他的臉上開始不由自主地堆積出虛假的笑容。他也開始覺得傾聽妻子的說法,是為了節省爭吵所耗費的能量——這是他在目前狀態下所能做到的極限。
他時而聽膩了這些分析與勸慰,便兀自走到鍵盤前,彈奏起幾首喜歡的曲子。偶爾,那些熟悉的音符觸動了他深埋心中的一股溫情、一段舊夢,他便和她說,若非父親反對,他現在可能已經是鋼琴家,就算找不到工作,他也可以教授鋼琴。
「你可以教化學呀。」她說。
「我可不想教化學。」
「要不然教數學。」
「數學?」
「反正你也教不了鋼琴。」
「為什麼我非得教這或教那?」
「你剛不是說你想教鋼琴?」
「那是因為……」
「因為?」
「……為了掙錢。」
「你還在意這個嗎?」妻子突然冷下臉說。
往往,當談話進行到這裡,他知道自己無法再接續下去。他不明白妻子的那句話與那張臉含有什麼。他不想追究。他感到洩氣而疲倦。
平心而論,他的狀態不能被稱作「失業」。「失業」指的是失去原有的工作。他從未工作過,而是一畢業便開始不停地找,卻找不到工作。有人說,這叫做「待業」——等待就業。接著他發現,關於工作或者不工作,還有一大串令人目不暇給的專用詞彙。然而他所在乎的,僅是那筆為數不大的「失業救濟金」,他連一毛錢都拿不到。
於是,他望著自己手上的那根菸。
——如今,他連買菸錢都得和妻子伸手。